第36節
“我爸爸對我可好了,每次都給我買一大堆玩具和新衣服回來?!毙∧猩ξ乇攘艘粋€“一大堆”的姿勢,然后仰頭問她,“誒,jiejie,你爸爸呢?他對你好不好?” 南橋沉默片刻,才說:“我爸爸啊,他大概在天上吧?!?/br> 小男生一愣,傻里傻氣地說:“可我們現在就在天上??!” 南橋也是一愣,緊接著就笑了出來,一邊笑一邊低聲說:“嗯,我們也在天上?!?/br> 回過頭去看著窗外厚重的云層與蔚藍色的天際,她想,也許這一刻,她真的離爸爸很近很近。 這小半年以來,易嘉言一直住在皇冠酒店,南橋是知道的。 下機以后,她匆忙趕到出口大廳,在大門外攔下了一輛機場出租車,坐上去后就用英語報出了地名。 誰知道司機一聽到皇冠酒店四個字就連連搖頭,嘰里咕嚕說這一串含含糊糊的法語。 南橋告訴他自己不懂法語,司機才又生澀地用英語告訴她:“no,i’ttakdrivethere.” “butwhy?”南橋不明就里地詢問原因。 司機面色凝重地告訴她:“d.” 你知道里昂發生了恐怖襲擊,而那家酒店正是爆炸和襲擊的事發地點。 南橋的臉色倏地白了。 她死死地摳住坐墊,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 司機問她接下來去哪里,她咬住嘴唇想了片刻,才聲色艱難地說:“去皇冠酒店附近,能靠多近你就開多近?!?/br> 胸腔里像是有一顆炸彈被引爆,那些洶涌澎湃的氣流與碎片將一顆心攪得昏天暗地、日月無光,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南橋已經一連十八個小時沒有睡覺了。 沒有睡意,哪怕疲憊得渾身上下都在叫囂著她需要休息,但眼睛閉不上,思緒也停不下來。 出租車停在舊城的邊緣,司機指著正在冒煙的建筑勸說她:“還是不要靠近了,這里很危險,為了自己的安全,有什么事情都先放一放吧?!?/br> 南橋掏出匆忙中兌換來的歐元,也不等他找零就匆匆跑了。沒跑上兩步,又轉過頭來問他:“皇冠酒店往那邊走?” 司機一臉驚恐:“你,你要去皇冠酒店?” 南橋頓住。 她要去皇冠酒店嗎?那個恐怖分子劫持人質的地方? 她還不至于理智全無,來到里昂已是瘋狂之舉,自殺式的沖動壓根沒有必要。 搖搖頭,她再問一遍:“警察局往哪邊走?” 這是一座很小的城市。 法國原本就很小,縮小以到城市為單位,就更是小得似乎跑上幾個小時便能繞城一周。 南橋去了警察局,艱難地詢問著目前已經確認的受難者信息,死亡的名單上沒有易嘉言,目前被困的人員名單尚未確定。 警察忙得焦頭爛額,并沒有多少人愿意搭理南橋,更別提安慰一兩句。 還是一個做文員的法國姑娘看她茫然又悲哀的神情,于心不忍,才走過來好心告知:“你要找的人不一定在酒店里。里昂的黃昏很熱鬧,事發的時候恰好是黃昏,酒店里的人并不多,大多數都在街上,在教堂,在商店里?!?/br> 南橋茫然地抬頭看著她,輕聲說謝謝。 那個姑娘安撫地笑了,面頰上的小雀斑看上去很親切。她想了想,又說:“現在舊城的人基本上都在家里閉門不出,游客和無家可歸的人被安置在教堂。要不然,你試著去教堂找找?” 她親自帶著南橋出了門,指著往東的街道:“那邊是福維爾的里昂圣母院,往南走是,你可以都試試?!?/br> 說到名稱的時候,她的速度很快,用的是法語。 南橋道謝后往前走了幾步,再回頭看時,那個姑娘還在門口,一面朝她笑,一面說著她聽不懂的話。 可是哪怕聽不懂,也似乎能夠感知到話里的內容,大概是“祝你好運”或是“祝你的家人平平安安”。 她一面朝教堂的方向走,一面告訴自己:如果易嘉言可以平安無事,她這輩子都不需要什么好運氣了,就讓所有的好運氣都降臨在他的頭上吧,讓他長命百歲,讓他健康無憂。 光是這樣想著,都似乎有guntang的熱淚在眼眶里沸騰。 南橋找了很久很久,第一所教堂,第二所教堂,第三所教堂……里昂的教堂全是中世紀遺留下來的,也算是一筆輝煌的文化遺產了,換做平時,南橋一定會駐足欣賞,可是此時此刻她只恨哪里來這么多的教堂。 每一所教堂里都是暫時安置的人們,她每站在一所教堂的大門口,都會心急如焚地在人群里搜索易嘉言的身影,實在不行就放聲大叫他的名字。 總會有無數人回過頭來望著她,可是那些藍色的灰色的綠色的眼睛里,總是沒有她所熟悉的那雙黑色眼睛。 那雙眼睛總是蘊著淺淺的笑意,朝她微微笑著時,會有星芒盛放。 每一次滿懷希望地踏進教堂,換來的都是更加失望沉重的打擊。 直到她走到了街角的那所不算大的教堂。 里昂的清晨有陽光盛放,老天從不理會這世間的悲傷與災難,兀自綻放著自己的光彩,將朦朧的羽紗遍灑一地。 南橋幾乎是大老遠就開始心跳加速,從一路疾行到最后索性小跑起來,不顧一切地奔向教堂門口。 如果是這一所呢? 也許會是這一所呢? 胸腔里似乎住進了一只蠢蠢欲動的白鴿,鼓舞著她飛快地跑著,快一點,再快一點。 終于,她站在了教堂門口,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索起來。 那些黃色的褐色的灰色的金色的銀色的頭發。 那些高的矮的瘦的瘦的寬闊的纖細的背影。 她穿過人群,不斷看著那些人的臉,直到忽然間,有一個修長的背影撞進眼底,她腳下一頓,像是生了根。 其實根本沒有必要這樣來回跑著,從后腦勺一路看到正臉,從頭一直看到腳。到這一刻她才發現,原來對她而言,只需要一個背影,哪怕人潮擁擠,哪怕時間倉促,只需要一個背影她便能認出易嘉言來。 錯不了。 也不會錯。 南橋驟然停在原地,視線落在了柱子旁那個微微俯身的人身上。 黑色的頭發,黃色的皮膚,不那么筆挺的西服有些許皺褶的痕跡,可是他就是他,走到哪里、多么狼狽,也都是那個氣質出眾的易嘉言。 此刻,他彎腰安撫著身旁的一個小姑娘,大概十一二歲的樣子,正嗚咽著,滿臉通紅。 那只藏在心里的白鴿驟然間張開了翅膀,呼啦一聲飛走了,剩下的是一片浩浩蕩蕩的喜悅。 南橋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竟然忘記了這一刻該做點什么,是該放聲大笑,還是失聲痛哭。 她統統不知道。 她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覺得全世界都在這一刻明亮起來。 上前去吧,去抱住他。 有個聲音在心里說。 不是說好了要讓他明白你的心意嗎?你險些一輩子都錯失他,現在就去坦白心跡吧,不論結果如何,僅僅是為了安心,為了下一次再發生這種可怕的意外時,你不會因為未曾告白而痛苦絕望。 南橋邁開了步伐,像風一樣朝他跑去。 不夠寧靜安謐的清晨,不夠輝煌敞亮的教堂,不夠浪漫唯美的地點,不夠喜悅安樂的時間。但這些統統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在那里等著她。 他平平安安的,一切安好。 她也就帶著guntang的熱淚,笑著朝他奔去,從背后踏踏實實地抱住了他。 易嘉言幾乎是渾身一震,被人從身后抱住,他是迷茫的,不知所措的。 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拉開那雙環住自己的雙臂,可是才剛剛握住那兩只纖細的手腕,他就好像有所察覺一般,猛地定住不動了。 人群在說話,氣氛很嘈雜。 可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慢慢地,慢慢地叫出兩個字:“……南橋?” 是與上一次一模一樣的姿勢。 她不顧一切地從背后抱著他,死也不肯松手。 那一天,他做了最決絕的事,親手把他的小姑娘推開,一字一句斬斷了她所有的希冀,就好像要齊根斬斷她對他的那些似是而非的感情。 而這一刻,他忽然間再也沒有力氣把她的手臂掰開。 南橋隱忍很久的眼淚在這一刻忽然就崩騰而出。她抱著他的腰,面頰貼在他的背上,那些水漬像是從年久失修的水龍頭里爆發出來的一樣,根本停不住。 她一遍一遍叫著他:“易嘉言,易嘉言……” 我多開心你還活著。 我多開心還能再一次這樣抱著你。 就好像知道這一刻你還活著,能夠親眼見到你,親手擁住你,此后死去也不可惜。 在這樣嘈雜的人群里,她擁住的人還是一點一點掰開了她的手,然后回過身來。 南橋知道,那個擁抱到這一刻就該結束了。 旖旎的一刻也該結束了。 她抬頭看他,淚眼朦朧,正欲將“易嘉言”三個字轉換成“嘉言哥哥”,正欲齊刀斬斷那些不該有的念頭,就看見他忽然間伸出手臂將她攬入懷里。 是比她方才還要用力無數倍的一個擁抱,死死地,像是要把她嵌入身體里一樣。 “南橋……”他啞聲叫著她的名字,不顧一切地抱著她,這不單單是一個擁抱,是要將她融入骨血,融入生命。 南橋整個人都放空了,大腦里空空蕩蕩,一無所有。 她錯愕地抬頭看著易嘉言,卻還未能來得及看清他面上的表情,就感受到突如其來的陰影鋪天蓋地地壓了下來。 易嘉言低下了頭,覆在了她的唇上,所有guntang的情感與溫熱的氣息都變成了一個深刻綿長的吻,印在了南橋的嘴唇上。 轟。 有什么堅實的堡壘驟然倒塌,她魂飛魄散,茫然無措。 是在做夢嗎? 夢見她找到他了,而他回應了她的感情? 她像是靈魂都被人抽走,心臟都被人掏空,一動不動地僵在原地??墒悄穷w在胸腔里跳得越來越厲害的心臟卻在提醒著她,她還活著,他也活著。 他撬開了她的唇,將溫熱的氣息盡數渡了進來,那不是一個溫柔的吻,是放縱的,狂浪的,是不顧一切的。 是大難不死,得以再見摯愛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