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初二那年,靳遠唯一的親人中風偏癱,失去了自理能力,從此臥病在床。他輟學回家,一邊在外打工,一邊照顧阿婆的起居,玩音樂是他唯一的堅持。 南橋第一次看見他拿著吉他撥弄,是她的額頭上已然有了那道因他而生的疤之后。 那天,靳遠在她放學時等在校門口,忽然問她:“要不要去聽音樂?” 她疑惑地問:“聽音樂?什么音樂?” 少年的臉微微發紅,卻還佯裝鎮定地說:“跟我去了就知道了?!?/br> 盛夏的風燥熱難耐,他坐在舊居的庭院里,低頭撥弄手里的吉他,輕聲唱著。 多年后,南橋雖早已記不清他那天唱的是什么,但那個場景卻格外鮮明地烙在了記憶里。 傍晚與落日,蚊香的味道盤旋在空氣里,他額頭尚且帶著晶亮的汗,閉眼唱歌時的樣子卻寧靜溫柔,仿佛天邊橘紅色的云朵。 他睜眼問她:“怎么樣?” 她笑著鼓掌:“厲害厲害!” 他一下子紅了臉,卻還努力克制住羞赧,微微一笑:“那你覺得,我把音樂當做理想怎么樣?” 南橋一下子愣住了。 潛意識里,用人生來追求音樂這條路似乎是很難走通的。 可眼前這個人,什么都沒有,一貧如洗,唯一擁有的是屋里那個死氣沉沉的老人,是一肩膀沉沉的擔子…… 頓了頓,她說:“只要你想,沒有什么不可以?!?/br> 那一刻,她看見抱著吉他的少年雙眼一亮,燦若星辰。 只可惜當時她并不知道,她是他活了十六年來,第一次肯定他夢想的人。 后來就有了更多的事情。 靳遠第一次帶她去見大春和胖子,她在破破爛爛的桌球館里看見了那個其貌不揚的胖子和咧嘴傻笑的大春,一只被貼紙貼得花花綠綠的架子鼓和一把花里胡哨的貝司。 靳遠第一次帶她觀看他們的“演出”,他們賣力地演奏著,而她是臺下唯一的觀眾。 …… 南橋聽著靳遠的聲音,腦子里回溯著曾經的一切,有關于吳鎮的一切。 直到一曲終了,喧囂的人群拉回了她的意識。 靳遠從臺上跳了下來,穿過人群,如披荊斬棘的勇士,一路來到她面前。 胖子手里的鼓棒倏地落在臺上,大春張大了嘴,而他卻只是定定地站在南橋面前,笑著問她:“怎么樣?” 一如那個黃昏時分,他明明忐忑不安卻還故作鎮靜的樣子,哪怕耳根子都已染上了一抹杏紅。 南橋張了張嘴,說:“很棒?!?/br> 他卻搖搖頭,不贊同地說:“當初你可不是這個反應?!?/br> “……” “你應該笑著鼓掌,說厲害厲害?!?/br> 這么多年過去了,南橋從未想過他們會這樣重逢,更沒想過靳遠來到了她的城市,從當初那個一無所有的搖滾少年變成了今天這樣的人。 他在臺上兀自唱著,滿室的人都為他瘋狂。 可他站在她面前,微微一笑,羞赧的笑容里卻完完全全還是當初那個少年。 她笑著鼓掌,聲音黯啞地說:“厲害厲害?!?/br> 撞進那雙燦若星辰的眼睛里時,她卻驀地紅了眼。 ☆、第15章 第十五章 大三一開始,幾乎是百分之六七十的人都開始準備考研。南橋一早也有所準備,她學的是計算機專業,希望往計算機輔助翻譯的方向繼續學習。 而年級上有十二個保研名額,接到輔導員的通知時,南橋有些發愣。 因專業成績突出,她有資格參加保研考試,與年級前二十四名一起競爭那二分之一的名額。 南橋一向不活躍,但專業課成績很好,所以三天后的保研考試很順利地通過了。 mama在電話里像個少女一樣驚喜地叫著:“你拿到保研名額了?南橋,你簡直太棒了!” 她在這邊不好意思地笑,心里也好像有guntang的熱巧克力緩緩淌過。 mama還在那頭繼續張羅:“想好了去哪所學校沒?啊,我得讓你易叔叔替你好好打聽一下,你要學什么來著?那個,那個什么ca,cat是嗎?計算機輔助翻譯?這個專業好像北大就挺好的……” 南橋沒來得及說什么,mama已經開始著急地思索她的去向了。 北大? 離開這里? 她愣了愣,忽然說:“mama,我還沒想好。其實我不想離開北市?!?/br> mama一下子停了下來:“你,你不想出去讀書?” “我只是不想離你太遠……”也不想離他太遠,離家太遠。 “所以你要留校?” “我還沒想好,再讓我好好考慮一下,我回頭再給你打電話?!蹦蠘虼掖业貟鞌嗔?。 保研的機會,是好事,也是壞事。 好事是省去了考研的麻煩,可以專心準備自己這一年想做的事情。壞事是多數保研的人都不會選擇留校,而希望在研究生階段更上一層樓。 可是南橋怔怔地想著,如果她真的去了別的地方,那豈不是連一個月與易嘉言見一次的機會也錯失了? 保研名單才剛剛公布,所有榜上有名的人都歡天喜地著,唯獨南橋開始惆悵。 她從大一開始就申請了走讀,沒有住校,但每天中午還是會回寢室和室友一起午休。 從辦公樓出來之后,她回了寢室,卻在幾步之外就聽見了虛掩的門內傳來的對話。 “不是說了保研資格會給成績優異,并且擔任過至少是年級以上干部的同學嗎?現在這算什么?”說話的是朱熹,也參加了保研考試,只可惜最后落榜了。 “是啊,南橋她雖然成績很好,但是從來沒有擔任過干部的職務,也沒有參加過任何學生活動,這個確實是和制度不符的?!睂O雪梅也這樣說。 “所以她憑什么空降,拿到了那個名額?”朱熹的聲音變得很冷很尖銳,“如果沒有她,我是可以進前十二的,既然連干部都沒當過,她何德何能搶了別人的保研資格?” 羅丹遲疑地說:“可是南橋的專業課成績確實是很拔尖,再加上上學期代表學院去參加了全國大賽,也拿了一等獎,這個也是很多人沒有的能力——” “沒有的能力?你看到保研章程上哪里說了拿過這種獎就有資格保研了嗎?我只看見章程上清清楚楚寫著至少是擔任過年級干部的!” “熹熹,你也別這么著急。保研資格又不是拿了以后人人都能保上的,要有真本事,外面的高校才會接收??!其實南橋她真的很厲害,我覺得她一定可以保上很好的學校,給我們學院爭光,這個可能也是院領導考慮過的因素,畢竟——” “畢竟你一心向著她,又怎么會知道我心里的苦?”朱熹冷冷地打斷了羅丹的話,砰地一聲將書砸在了桌上,“領導考慮的究竟是她的才華,還是她家里那個有錢有勢的繼父?” “朱熹,你怎么這么說話?” “我怎么說話了?區區一個繼父,何必對她那么好?噓寒問暖,豪車接送,好得跟親生的似的,我看他們之間十有八九有問題!” 寢室里一下子沒了聲音。 片刻的岑寂后,朱熹用聽不出情緒的語氣說:“我一會兒就去找書記,告訴他保研名額出了紕漏,南橋沒有擔任過學生干部,沒有資格保研。那個資格是我的,我一定會拿回來!” 南橋原本拎著一袋砂糖橘。 寢室里的姑娘都愛吃這個,初冬才至,砂糖橘也剛上市,價格還居高不下。從辦公樓回來的路上,她看見水果店門口擺著這個,就買了一大袋,想著帶回來給大家嘗嘗。 朱熹家境不好,羅丹和孫雪梅的父母也不過是普通工薪階層,大家平時都很省。 能分享的,南橋自問從來沒有吝嗇過。 每逢mama和易叔叔買了什么好吃的東西,她總會拿出來與她們分享。朱熹看上她的圍巾,不過是羨慕地說了幾句,隔天她就把那條只圍過一次的圍巾洗得干干凈凈,擺在了朱熹的桌上。羅丹愛吃,她就把易嘉言從世界各地帶回來的巧克力分一些給羅丹。孫雪梅總是丟三落四,南橋幾乎每天都會叮囑她需要做的課件。 寢室里一片靜默,她明明可以裝作什么事也沒有地推門進去,卻無論如何也沒有那種出色的演技。 手里的砂糖橘一下子變得重如千斤。 勒手得慌。 她站了一會兒,轉身走了。 在圖書館趴了一會兒,下午有課,她拎著橘子去了教室。 室友們一向是坐在一起的,她進了門,看見她們留給她的空座,腳下只是頓了頓,也便若無其事地走了過去。 “剛經過水果店的時候看見有砂糖橘賣,就買了一點?!彼阉芰洗旁谧郎?。 “啊啊啊,南橋你真是大好人!”羅丹幾乎是雙眼放光地伸手去拿橘子。 朱熹沒什么表情,也沒伸手去拿橘子,只說:“天氣有點涼,我胃不好,就不吃這么涼的東西了?!?/br> 她這么一說,本來想伸手的孫雪梅也是一愣,然后跟著笑起來,擺擺手說:“我也不吃了,天氣好冷哦!” 雖然沒有人說破什么,但是從這樣的狀況來看,南橋也明白,她們是對她心生芥蒂了。 離上課還有一會兒,她坐了下來,翻開書安靜地看著。 這種尷尬的狀況一直持續到下課時,南橋在收拾書,忽然聽見朱熹問了一句:“拿到保研資格的感覺怎么樣?” 南橋抬頭看著她,沒有說話。 朱熹的表情幾乎沒有什么惡意,但南橋看出了她眼神里的嫉妒和不甘。她問:“我聽說有人去跟書記說了你沒資格保研,因為沒擔任過學生干部,所以你很有可能被取消保研資格,你知道這個事情嗎?” 南橋從容不迫地把那本書收進帆布包里,然后掀了掀嘴皮,不咸不淡地說:“這個事情,你不是最清楚嗎?” 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寢室里的三人與南橋站在窗邊。 朱熹的平靜終于被打破,幾乎是怒氣沖沖地說:“是啊,我是清楚,因為就是我去書記說的!你明明沒有保研資格的,你明明知道我從大一開始就多努力想要拿到這個名額,你明明知道我mama一直希望我能保研,你憑什么搶了我的資格?” 朱熹的母親是殘疾人,因車禍失去了一條腿,也喪失了勞動能力。父親是騎三輪車的,如今北市管得很嚴,不允許三輪車上路,他每天早出晚歸,在一些城管很少去的地方艱難地做生意,身體也不好。 這些,南橋都是知道的。 她在那里站了一會兒,對朱熹的厭惡感消失了一些,更多的是同情。 可是朱熹卻以為她理虧了,尖著嗓子沖她說:“南橋,你別以為有你那個繼父給你撐腰,你就能一步登天,什么都有了!誰知道你們倆做過些什么齷齪的事情?我早就懷疑了,平白無故的他為什么對你那么好?開車送你上學,給你買這買那,就是親生的也不至于好成這樣。你但凡有點良心,就不該仗著這種骯臟的關系來欺負人,你們——”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