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羅剎女 第72節
他手腕腳腕包裹著白布,早就被血浸透了,又干了。兩根鎖骨各穿了一條鐵鏈,鏈子頭上的尖勾血跡斑斑。這得多疼啊,還有身后那兩把鋒銳的刀。她不敢細想,這些酷狠的刑具是怎樣一寸寸釘入他的身體,擊穿他的骨rou。 不能再遲疑了,她搖搖頭,起手封住他周身幾處xue位,咬著牙對他說,“忍一下,我很快就帶你走?!?/br> 拔出深埋在血rou里的刑具,不亞于又一次用刑。他緊抿著唇不出聲,身子抖得像篩糠,臉上汗如雨下。這滋味兒,當真是刻骨銘心!可他不后悔,為了她,也為了贖一段不能釋懷的罪孽。他到底是弒君的幫兇。雖則他沒迂到覺得皇帝不該殺,可殺過之后呢,如果新君仍不能還天下一個清平世道,那豈非白白造就一番殺業,卻于事無補。倘或真的如此,他就應該為此付出代價。 身邊人還在垂淚,他努力去看,發覺是柳玉清。她哭得比沈寰還傷心,更多的也許是出于懼怕罷。他竟然在這個當口笑了,一掃方才乍見她的驚慟。事已至此,來就了吧,來了也好,今天無論生死,他們總算是在一起的。她不放棄,也就是從來沒想過拋下他,這樣的癡纏注定是要一輩子了,他何其有幸,今生能找到愿意生死相隨的愛人。 伏在沈寰背上,柳玉清用繩索將他二人牢牢系在一起。他想起她生產還不到五天,鼻子便是一酸。微微喘著,在她耳邊說,“逃得出去么?” 她回首,笑容明媚,“能!就算逃不掉也不要緊,你已經回到我身邊了?!?/br> 這記笑,比早晨他看見的那一道陽光還燦爛。他安然,摟緊她,不再多言。 路過那兩個獄吏身邊,她問,“這兩個狗賊有沒有欺辱過你?” 他看倒在地上的兩個人,拍拍她的肩,輕聲一嘆,“沒有,走罷?!?/br> 步出詔獄,踏著月光,即便有柳玉清開道,還是難免被人發現。身后喊聲四起,柳玉清急道,“我去引開他們,咱們紫金庵見,三爺,你保重?!闭f罷扭身向反方向跑去。 沈寰提氣狂奔,幾個起落已竄出數條街。轉過一個彎,前頭正遇上北鎮撫司埋伏好的一隊人。她望過去,打頭的人里有錢志,于是稍稍安心,不等對方發難,袖箭已毫不留情的射倒四五個人。 錢志故意不下令圍捕,作出忌憚她功夫了得的樣子。眾人見千戶畏懼,又親眼目睹逃犯神技,自覺望而生畏,裹足不前的片刻,已讓沈寰閃身遛進了一旁的小胡同里。 她平復氣息,稍作休整。產后來不及調理身子,這會兒全靠的是一股勁,這股勁頭決計不能散,方要運氣再跑,耳后一陣疾風襲來,她登時躍步避開,一枚長箭瞬時扎入身旁石縫之間。 “陣仗不小呢,”她笑道,“連房上都埋伏下了人?!?/br> 話音落,她人未回頭,反手射出一箭,遠處一聲慘呼,跟著有人墜落在地。 “痛快么?”她在靜謐的小巷子里疾馳,不忘調侃,身后的人是她力量的來源,和他說說話,她便能再生出十二分的孤勇和豪邁。 他遲遲的笑了一聲,承認的有點心不甘情不愿,“痛快,手底下留點分寸,給咱們兒子積點德?!?/br> 話不能說太早,才轉過一條街,面前出現一隊架著弓箭的兵士。 “是五軍都督府的人?!鳖櫝锌戳艘谎?,辨認道。 領頭的人揮揮手,數箭齊發。沈寰借著內功深湛,腳下越發迅捷,躲閃騰挪,于箭陣中毫發不傷。她下手也快,袖箭連中數人,皆是打在其左眼之上,一時間哀嚎聲四起,中箭的兵士痛得紛紛跌落馬下。 “我可聽你的了,沒要他們的命?!彼靡庋?,問他道,“領頭的那個小子,你認得么?” 他嗯了一聲,“是黃旭,他是方巧珍的丈夫?!?/br> 她赫然挑眉,“那來得不巧了,冤家路窄,今兒不能怪我手黑?!?/br> “別……”他忙阻止,“方巧珍甘冒風險給我報信,她對我有恩,不好讓人家成寡婦……” 她輕哼以示不滿,“你可真有人緣兒,到處都有人幫你?!?/br> 倆人說話的功夫,她已逼近黃旭,眾兵士此時被她的手段震懾,沒人再有動作。黃旭冷冷一笑,翻身下馬,刷地一聲抽出腰間長劍。 她一臉不屑,回眸道,“看見了?是他自己找死?!?/br> 他無奈,仍然試圖再勸,“這人身手不行,連我都打不過,撂倒他,咱們快走?!?/br> 眼見黃旭橫劍劈過來,沈寰后退避開,他再撓身上前,幾個回合下來,招招狠辣,透著勢要擒拿他二人不可的架勢。 劍尖挑向沈寰面門,借著她躲避,一側身的片刻,黃旭忽地壓低聲音道,“擒住我,快!” 一閃念,沈寰立刻明白過來,小臂如槍,直擊黃旭心口,反手奪過長劍,三寸袖箭已抵在他的喉管上。 “叫你的人備馬,你親自送我們出城?!?/br> 五軍都督府的人見狀,也沒了主意,讓出一條路,眼看著三人上馬,沈寰的箭一直不曾錯開分毫。眾人不敢造次,只得望著馬兒漸行漸遠,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三人乘馬雖跑不快,好在一路不曾遇上追擊。 出東便門,沈寰方才松開黃旭,讓其下馬。三人一馬,立在空地當中,四下暫且無響動,沈寰望著黃旭,至此方才道了聲多謝。 “我不是為你,是為巧珍……她央求過我,放你們一條生路?!?/br> 他站穩,整整衣衫,恢復一臉傲岸,“你們快走罷,再耽擱下去,我不保證還能救得了?!?/br> 說完,看了一眼顧承,驀地揚手舉劍向自己左臂刺去,血流如注,霎時染紅半條衣衫。 “顧三爺,從前你受的那一劍,就當我還給你了?!?/br> 顧承頷首,艱難的沖他拱拱手,“我與大人恩怨兩清,多謝相助,請代我向尊夫人再道一聲感激?!?/br> 就此把黃旭擱在原地,再往前走個十里路,就是沈寰和錢志約好登車的地點。甩脫追兵,她心下稍微放松,策馬奔馳的當間不忘關懷顧承,“你怎么樣?傷口疼得厲害么?” 他溫聲回應,“不礙的,這會兒抱著你,什么疼都忘記了?!?/br> “油嘴滑舌,”她笑嗔,轉過頭,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哎呦,怪扎的?!?/br> 他笑,很有些不好意思,“我身上臟得很……” “多臟我都喜歡,”她滿不在乎,仰面呼吸帶著幽幽花香的晚風,“咱們算是好人有好報罷?這一路夠順遂,有錢大哥幫襯,還有你素日的情敵手下留情?!?/br> 他氣喘,輕聲反駁,“不是情敵……還有,不是咱們……你算不得好人,我頂多是個濫好人,不過結了善緣,才有這一番福報……” “好好,我是惡人,你呢,是正正經經的君子加好人,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愿意相幫。我可是占了三爺的光,多虧三爺照應,不然小女子今日難過這一關?!?/br> 身后的人發出一陣低低的輕笑,愉快的徜徉在她耳畔??上β曃醋?,前方卻已望得見一頂華蓋車,伶仃的停在曠野中。 這么顯眼,不像是是錢志為他們準備下的。待要停馬,那車身微微一動,旋即跳下兩個人來。一前一后,俱都是沈寰認得的人。 后頭那位面無表情,一身玄色長衫,身形矯健,正是從前在常全義府邸門前窺見過的武行中人,她記得,這人是個擅長太極拳的內家高手。 至于前面那個,穿著曳撒,容止俊秀,嘴角含笑,卻是許久不曾見過的良澤。 “師傅,我終是又見著了你?!绷紳杀?,長揖下去,恭謹的態度一如往昔。 作者有話要說: 這應該是倒數第三章左右了,祝小伙伴們周末愉快! ☆、第108章 lt;生死相依gt; 良澤抬起頭,月光融融的,照在他臉上。;他膚色蒼白如紙,眼睛里卻又有光華流轉,愈發顯出一股病態的綺靡妖艷。 他從沒這么自顧自地直視過沈寰,甚至不等她開口,就貿然站直了身子。到底還是有些怯意的,可他時日無多了,像這樣能多看一眼的機會,他不想錯過。 她依然神采奕奕,但細看之下還是難掩憔悴。他心口一陣發酸,因為背負得太多,才生產幾天而已,身上還硬生生負荷著一個男人,非要這樣生死相依么?那些酸楚的感覺恍惚間從心口躍入眼底。 沈寰的目光漫視過他,落在身后那人身上。良澤澀然一笑,隨即趨步上前。 “姑娘,”他還是喜歡如是稱呼她,仿佛這樣,時光就能停駐在彼此相逢的那一刻,“您還好么?我找不到您,又實在想見您一面……只好用了這樣一個法子。我知道您是生氣的,大約再也不會原諒我……我,我只有幾句話想問,問過之后,良澤任您處置,好不好?” “你帶了這個人來,是想要我的命了?我養了一頭中山狼,將將得志便猖狂。你算計我,我也許還能容忍,但你不該算計純鈞,他沒有虧待過你?!彼菏?,依然不屑看他,“來罷,你們是一起上,還是車輪戰?” 良澤嘆了一聲,他身后的人聽見,氣定神閑的退后數步,似乎無意出手。 “我沒有和您過招的資格,也萬萬不敢。時間不多,良澤長話短說?!彼?,毫不掩飾的展現溫柔癡迷,“您還記得么?事成之后會盡力救我出去……我知道,是我沒按您吩咐行事,可如果我都聽您的,您真的會救我么?哪怕只是努力而沒有成功……我只是想知道,一句實話而已?!?/br> 每個人都有執念,他是棋子,執著的就是自己究竟會不會成為她的棄子。 她寒著聲音回答,“如果你沒有害人之心,我興許會全力一試?!?/br> “但世上沒有如果,我永遠都沒機會知道了?!彼又脑?,垂頭一笑,“能讓您舍棄一切相救的,從來都只有一個人??赡仡^看看,他如今形同廢人,日后連行走的能力都沒有了。他和我已經沒什么分別。我真是有點后悔,也許該把他廢得更徹底些,把他變成和我一樣的人,如果是那樣,您會不會還像從前一樣那么愛他,愿意為他付出一切?” 這個人瘋了,目光如癡如醉的說著這樣的瘋話。她滿心厭惡,冷冷斥道,“即便是殘疾,他也有比你圓滿高貴的靈魂,你原本只是身殘,卻連帶著把自己的心也一并弄殘了?!?/br> “是,我是徹頭徹尾的一個殘廢?!彼曇舭l顫,“所以您根本不屑救我,因為我的命賤,就應該任人踐踏。到了這會兒,您是不是連殺我也都不屑為之?” 攔在她面前,他早就一心求死。沈寰一伸手,手指已扼住他的咽喉。 肩上緊了緊,她偏過頭,聽到顧承低聲說,“他中毒很深,救不活了。你已經對不起他,給他個痛快罷?!?/br> 良澤聽著這話,不由笑了出來,喉頭越來越痛,只能勉強吐出殘破的幾句話,“三爺當真是好人,愿意成全我??晌疫€有一件事要問……姑娘,您當日救我,是只為利用,還是有一絲憐憫,哪怕一點點,一點點也好……有沒有?求您告訴我……實話……” 人之將死,他遇上她,到底是劫還是緣,終將在今日有個了斷。 “有,我對你有同情,也不乏好感?!彼稚霞恿?,看著他的眼里綻放出絢麗的光,“我對你有愧,是實實在在的!你要報復我天經地義??赡銈Φ氖羌冣x,我就容不得你活。下輩子罷,找我來索命,我等著你?!?/br> 原來她都知道,他想要生生世世和她糾纏到底的心思,她了然并且還愿意成全。淚水溢滿眼眶,一滴滴落下來,再看看她的臉,那么近,若是能摸一摸該有多好。抬起手,又落下來,他還是沒有膽量,怕自己污穢的雙手褻瀆了她。 只剩下最后的機會,他沙啞著聲音,氣若游絲,低語道,“后面的人……他的練門在……眉心……殺了他,快走……” 纖細的脖頸垂了下去,再無半點生氣,唯有唇角一抿笑,是求仁得仁后欣喜的慰藉。 “你要記得他,是我們負了他?!鳖櫝袗湃?,“把我放下,好好應付眼前的人?!?/br> 沈寰擺首,“不放,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背著你,我才有勁兒打架?!?/br> 迎上去,直面那個沒有表情的人,“你的名字?我不殺無名無姓的人,也不能死在不知名姓的人手里?!?/br> 那人慢慢踱著步子,慢慢開口,“我姓曾名川,師從太極門。聽說你有一手殺人不留痕跡的絕活,特來會會。你放下背上的人,我和你討教幾招?!?/br> 江湖自有江湖的規矩,即便這個曾川依附權貴,甘愿為朝廷走狗,也還是選擇單打獨斗。這是尊重對手,因為有對手,才能知道高低。 沈寰淡淡一笑,“不需要,我不會放下他。你出招罷?!?/br> 曾川皺了皺眉,“你這樣,我即便贏了也勝之不武。我保證不會傷他,除非你死,否則我絕不動他分毫?!?/br> “我不相信你,你是反復小人,誰得勢就投靠誰?!彼p蔑的揚起臉,“我背上的男人,打十二歲起,我就跟著他,我可以為他做任何事,無論任何時候也都不會拋下他?!?/br> 曾川冷冷瞥了她一眼,“好,那我就得罪了?!?/br> 說罷,他突然出手,迎面一拳向沈寰擊來。 快速、精準、充滿剛勁,拳頭夾帶的風聲掃過她的臉,似刀割般鋒銳。 沈寰卻沒動,連閃避的意思都沒有,嘴角帶著譏誚的笑意,堪堪送出左拳。 一拳過后,曾川退了半步,沈寰卻退了三步。血涌到嗓子,生生又咽了回去。她瞪大了眼,看見曾川含笑拂去肩頭的袖箭,那支箭似乎只是掛在了他的衣服上,絲毫沒有一點入rou的跡象。 “你是靠這個殺人,我明白了?!彼痉€,相距七步,越發顯出泰山壓頂的氣勢,“你的箭很快,也很準,可惜內力還差少許,不過在你這個年紀能有如此修為,也算難得?!?/br> 沈寰說不出話,如果張口,先于語言而出的會是一口鮮血??磥砹紳烧f得不錯,這人內功精深,渾身肌rou收放自如,可以阻擋住任何利刃。她滿面躊躇,曾川便不再給她機會,雙拳揮來,拳風將她牢牢籠罩,每一記都旨在壓制她的右臂。她應接不暇,手指按在箭上,根本無力擲出。 所幸腳下還能閃避,她用盡全力,身子猛地向后掠去,十分狼狽的跳出對方拳風之外。 “放我下來?!鳖櫝薪^然道,“沒有我,興許你還能逃出去?!?/br> 都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不忘讓自己活,可是沒有他,她又豈能獨活? 她笑容慘淡,望向曾川,“看來今天,我要死在你手里了?!?/br> “是你太托大,我也不想占你便宜,你放下他,全力應對,我們再決高下?!?/br> 她黯然頷首,也只有這樣了。轉過頭,仔仔細細的看著顧承,“純鈞,我又要食言了,還是不得不拋下你?!?/br> 她聲音極盡動容凄婉,可顧承卻看得極清,她眼里分明劃過一絲狡黠的笑,嘴角牽動,口中驀然有一道銀光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