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至此,馮學士才想起,那日劉仙君所說違背天意的結果,從不信鬼神的儒士一籌莫展。鬧鬼之說很快傳開,那些原本質疑所謂天意之說的人也因此噤聲,終是沒有人再對那三十個少女的安置方法再持異議。 “你相信有夜半鬼敲門么?”沈寰聽過蔣釗描述,直覺蹊蹺之下必有隱情,雖然她暫時還想不到,那劉仙君究竟用的什么手段。 蔣釗說不信,淡笑著搖首,“我只信自己,信圣人所言,這世間根本就沒有鬼怪?!?/br> 那么或許可以探上一探。沈寰算是個夜貓子,反正鎮日無事,索性趁人不備,夜行潛至馮學士府,在他家房檐上靜靜等候觀望。 待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還沒見一個鬼影子,驀地里卻聽到身后一陣風拂過,緊接著是一記輕盈的落地聲,輕得幾乎微不可察。 輕身功夫不錯,扮鬼很有天分!她一笑,霍然回首,四目對上之后,她卻愣了愣。 “是你?”看了半晌,她到底笑著問出來。 “原來你也在,真是巧得很?!眮砣艘簧砗谝?,半蒙著面,只露出兩只微微上翹的鳳眼。 蒙面是為遮擋過白的膚色,鳳眼卻是獨一無二的標致,黑衣人正是蔣釗無疑。 他輕手輕腳地,在她身邊臥下,“有沒有什么發現?” 她搖頭,繼而笑盈盈道,“你是來探案?瞧熱鬧?還是,我怎么知道,你會不會就是那個鬼?” 他嗤地一聲笑出來,“我?當然不會!”轉頭看著她,“我可是在你后面來的,要有鬼,也該是你的嫌疑更大?!?/br> “我卻沒有那么做的必要?!彼[首 他微微一曬,“我也沒有,而且……”頓住話,越發盯緊了她,“我是看到你出門,才特意跟上來的。我知道你功夫好,可架不住還是怕你有危險?!?/br> 低低的聲音,在她耳畔游移,像是輕輕吹了一口氣,“畢竟這回是對付鬼,所以還是兩個人在一起,更穩妥些?!?/br> ☆、第66章 <相隨> 月亮那么大,好像近在遲尺,更近的,是他一張鍍過月光的俊臉。 有一種面對面,狹路相逢的感覺。 沈寰有時候也奇怪,她明明是獨來獨往,不需要男人陪伴的。怎么偏生還有那么多人看不明白,前仆后繼想要呵護她,莫非他們都沒生眼睛不成? 后來想想,倒不是他們沒生眼睛,只怕是太過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看上的是她的樣貌,但絕不包括她的性格。要是日后得了手,多半第一件事就是要勒令她,改掉那些兇悍決絕的作風,然后把她變作另一個人,才好滿足他們對女人的完美幻想,以及征服欲望。 倘或,她換一張臉呢?女人長得好看,又究竟有什么用? 無聲的笑出來,對面的人看在眼里,覺得那笑容忽生瀲滟。這樣近的距離,還是無一處不精致,真是世間難得的極品。 兩處沉吟,各自思量,靜默的氛圍若是能一直持續該有多好??上觳凰烊嗽?,黑暗中到底還是晃出一個身影,佝僂著脊背,腳步輕緩,邊走邊四下探看。 互相對視,精神一震。那只鬼真的出現了!然而鬼身著藍色夾襖,樣式普通,與尋常仆從無異。躡手躡腳的走到上房廊下,貼著門,仔細聽了一會兒,才從懷中掏出一樣物事,然后伸手在門上抹了幾下。 做完這些,那只鬼又縮著身子,踮著腳極輕的跑遠了。難道是在門上畫了符咒?月光不夠透亮,始終教人瞧不真切。 “這人是馮家的仆人,他拐進了二門的值房?!笔Y釗居高臨下,眼觀六路,“他沒敲門,那只鬼肯定不會是他,也許是為主人求了什么靈符,所以半夜……” 沈寰覺得不對,既是要幫著驅鬼,干嘛自己還這么鬼鬼祟祟,東張西望的,顯然是怕被人看見,“我下去瞧瞧,看那門上涂了什么東西?!?/br> 方要起身,袖子一緊,是被他拉扯住了,小臂上隱約透出他指尖的溫度。 “別去,再看看?!彼麤]松手,就這么心安理得的拽著她的衣袖,“你這會兒下去,萬一被人發現,可就說不清了?!?/br> 她淡笑,一語道破,“你是怕我暴露,之后連累了你!” 輕吸一口氣,他十分不滿的哼道,“好心沒好報,怎么養成的性子,偏這么不信人?!?/br> 話剛說完,院子里倏然飛來幾只黑乎乎的東西。無聲無息地,直撲上房那扇門。 二人俱是一凜,定睛望去,卻是幾只蝙蝠。片刻之后,上房門上響起篤篤的聲響,如同手指叩擊一般。 原來敲門聲是幾只蝙蝠所為,接下來聽到的無非是房內人的驚叫,院子里幾處屋子的燈都跟著亮了起來。 “我明白了?!彼腥?,“確實沒有什么敲門鬼,不過是幾只蝙蝠作祟。門上應該是被剛才那人,涂抹了新鮮的血,才會把蝙蝠引來?!?/br> 他點頭,為她的反應迅速表示欣喜。既然真相大白,那么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蔣釗很體貼的送她到門口,方才笑問,“查清楚了,接下來的事,你管是不管?” “我只是好奇而已?!彼吭陂T上,覺出對面男子氣勢迫人,“說到底,這是你們順天軍自己的事兒,我管不著?!?/br> 他揚了揚唇角,“你還真是不好降伏,人都來了,還說什么你們我們的話,莫非,你還身在曹營心在漢?” 突然抬起手臂,在她還猶豫要不要格擋時,他已一手撐在了門上。身子一點點前傾,那架勢像是要把她團團包裹住。 因為感受不到危險,她并不覺得局促。他則垂下頭,眼底漾起春風般繾綣的笑意。 “你是個刺客,不是千里獨行俠,不用把自己弄得那么孤絕?!鼻遒纳ひ粑⒂胁▌?,像是早春才剛化開的冰面,“即便是聶隱娘,人家身邊兒還有個磨鏡少年呢?!?/br> 還是在暗示,他知道她是個女人。心里沒來由的覺得一陣厭煩,男人和女人之間,永遠都只有這樣無休止的挑逗試探么? 好在他是個懂得分寸的人,話說完,及時收斂曖昧的舉止。他撤回手臂,認真看著她,“你不參與也好,這兒的水和別處一樣,既深且混。你更適合韜光養晦,接下來的事,我會處理?!?/br> “回去罷?!彼恼Z氣不容置喙,“等明天消息傳來,你就知道,我的手段?!?/br> 她暗自發笑,其實根本不關心他有什么樣的能為手段??墒情e坐家中,消息仍能從天而降。 馮宅唯一的男仆忽然失蹤,傍晚時分,卻被人發現丟棄在距離劉仙君府邸不遠的巷子里。人沒死,身上無傷,唯有舌頭被人割斷了半截,從此以后再也不能說話。 當晚之后,馮宅再也沒有鬧過鬼怪。然而馮學士終究也沒能知曉個中奧秘,只是有些生疑卻又無從追查,因為知悉真相的人已無法再訴說。 馮家上下不明就里,那男仆想必也沒看清割掉自己舌頭的人。事情做得隱秘,既警告了劉仙君一干人等,又解了馮學士的困境,可謂一舉兩得。 沈寰也明白,事已至此,如果道破真相,只怕高鳳翔會顏面盡失。還要牽扯出劉仙君和他身后的陳將軍,于事無補之余,反而會動搖軍心民心。 原來這就是他的手段,足夠狠辣,足夠聰明。而他呢,躲在暗處深藏不露,又讓人抓不到一點把柄。 事兒就這么翻了篇,日子也像流水般淌過。轉眼到了新年,沈寰作為天王的座上賓,頭一次在筵席上見到了大名鼎鼎的劉仙君。 慈眉善目,長須垂胸,寬大的道袍下,那一具皮囊也算仙風道骨。兩道目光在她臉上流轉,有勾魂攝魄之感。她頓時心生警覺,因為知道江湖上有種秘術,是以眼神蠱惑人心,亂人心智。一經想到,她體內自然而然生出內力,凝神相抗。一刻鐘之后,劉仙君撫須淡笑,轉頭和身邊人說笑著走遠。 天王已入席,東側首席的位置卻還空著。眾人對此都沒有特別反應,足見那位陳將軍地位超然。 不多時,外間響起鏗鏘的腳步聲,姍姍來遲的人笑聲如雷貫耳。除卻天王高鳳翔,眾人紛紛起身。沈寰無奈,也只好緩緩站了起來。 陳將軍武功卓著,驍勇善戰,卻有個與之不相稱的名字——文德。眾人向他參拜之時,他不過昂首跨步,絲毫不予理會。只是行到沈面前,卻倏忽停下了腳步。 打量一番,他中氣十足的問,“你就是那個夜半長嘯,身負絕世武功的刺客?” 形容得太過夸張,沈寰輕笑,“不敢當,只是有些武藝傍身而已?!币贿呎f著,她看見陳文德身后,有人向自己投來了贊許的目光,正是源自那一對熟悉的,光華畢現的鳳眼。 蔣釗這個人藏得深,不會公開與人為敵,面子上和誰都過得去。最要緊的是能審時度勢,知道何時該進何時該退。 “嗬,我瞧著也不像那么回事嘛,身上沒有二兩rou,只怕吃我一拳就倒了?!标愇牡鹿笮?,回首對副將問道,“你們說呢,這人有點刺客的模樣么?別是江湖騙子,來咱們這兒混吃混喝的?!?/br> 主將調侃,余人哄笑,只有鳳目中笑容漸漸凝結,有一絲憂慮緩緩浮現。 可蔣釗沒說話。陳文德轉頭再看沈寰,皺起了眉頭,“我怎么覺著,你這模樣像是個戲子???噯,會唱不會?今天過年,給咱們大伙來一出喜興的如何?” 眾人開始哄笑,上座的天王聽見,只以為大伙在聊什么開懷之事,自然沒太在意。 沈寰抬眼,淡淡掃過陳文德,“好啊,在下獻丑,博天王和眾將一樂倒也無妨。只是所學有限,只一出群臣宴最是拿手,倒是和此景此景甚為相合?!?/br> 陳文德目光一跳,終于漸生慍色。 她卻自顧自接著說,“這出戲唱詞寫得激昂,在下覺得最后幾句尤為慷慨。將軍可還記得?獻帝皇爺坐九朝,后來出了jian曹cao。上欺天子下壓群僚,我有心替主把賊掃,卻只恨手中缺少殺人刀?!?/br> 聽過念白,眾人都不說話了。群臣宴,又名擊鼓罵曹,說的是禰衡當著滿朝文武痛罵曹cao。這出戲自然是應景的。陳文德眼下正頗有幾分曹賊跋扈囂張的勁頭,尤其近來為那三十名妙齡少女建雀臺,雖打得是天王旗號,實則誰人不知是在為他自己謀私。他不吝自比曹cao,沈寰也就無畏公然挪揄。 陳文德登時拉下臉,陰鷙的盯著她,“口齒倒是伶俐,可是沒用。你到底不是來唱戲的,既是刺客,總得有些真本事,別指望靠耍嘴皮子就能蒙事!” 她還沒吭聲,陳文德身后的蔣釗已輕咳了一嗓子,“將軍,時辰差不多了,還是先入席,不好叫大伙等得太久?!?/br> 陳文德驀地一揮手,轉頭就走。方才邁出幾步,卻倏爾回轉身子,一言不發突然地向沈寰襲來。 沈寰目光不離陳文德,見他扭身,左肩驀地一沉,就知道他要出右拳。她挺立如常,只將左肩輕送,一面暗運內力抵擋。只聽砰地一響,一記重拳已如砸夯般擊在她肩頭。 陳文德到底不是內家高手,所倚仗的只是力氣罷了。拳雖重,遭遇對手強悍的內力,也只能反彈回來,倒是震得自己五指又麻又痛。 他被沈寰內力波及,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兩步。蔣釗早已料到,矯健越上前,以身擋住了陳文德后退之勢。一面含笑道,“將軍真好力道,沈兄沒防備,這會兒只怕肩膀已淤青了。您既試過了,咱們點到即止。畢竟大過年的,不好叫天王的客人躺在床上下不來?!?/br> 陳文德哼了一聲,這話說得全了他的顏面。他也不好當場發作,覷了沈寰一眼,轉身拂袖而去。 一場筵席吃得索然無味,軍中多數是粗人。一群兵痞聚在一起,三杯黃湯下肚,葷笑話、行酒令已呼號著響徹廳堂。 沈寰暗暗調理內息,心口隱隱有些作痛。那痛自然不是陳文德一拳所致,而是被她方才猛地催動內力引發。近來她練功,時常會感到心口微疼,進益的速度也因此放緩。思忖許久,她想到該是那次中毒之后遺留的病根。 趁人不備,她悄悄溜回了家。甫一進門,倒是聽到一陣歡聲。白音迎出來時,身后還跟著一臉憨笑的蔣鐸。 “您怎么回來了,逃席來著罷?!卑滓舨唤忉尀楹问Y鐸也在,只一味笑著,“吃飽了么?那筵席上的東西估摸也不好吃,正經來嘗嘗關中的釀皮。我才吃了兩口,味兒挺不錯的?!?/br> 都送上吃的了,怪道近來她常提起蔣鐸,還夸人家性情忠厚,原來是彼此看對了眼。 沈寰忍著心口一陣陣煩躁,笑道,“你們吃罷,我有點乏,先去歇著了?!?/br> 她這么說了,蔣鐸也不好再待著不走,忙識相的告辭。白音送走人,一回身,直接對上了她似笑非笑的眼神兒。 “看來也不是白夸的,他果然挺會疼人。就是不知道,你們倆是什么時候勾搭上的?” 白音噯了一聲,喪眉搭眼的笑笑,“瞅瞅您這用詞兒,怎么就是勾搭呢?大家住鄰居,他又是熱心腸兒,瞧見大過年的我一人兒在家,來陪著說說話罷了?!?/br> “別不承認?!鄙蝈净叵雱偛?,越覺好笑,“才剛人家走的時候,有些人可有十里相送的意思。他也正舍不得呢,臨回頭那一眼,我可是瞧得清楚……” “什么眼?”白音裝傻,“就他還回眸一眼吶,那得多嚇人???別是在看您呢罷?” 說完想想,掩口葫蘆的笑起來,“不過也沒準,豬八戒使飛眼兒——還另有股子風流勁兒呢?!?/br> 沈寰笑笑,覺得心口翻涌得更激烈了些,要不是身子不適,她倒是樂意和白音多逗會悶子。隨意說了兩句,仍是獨自進了屋,打坐調理內息。這一坐,就過去了一個半時辰。 靜夜里頭,一點動靜都分外明顯。窗欞子不過輕輕一響,她已睜眼,握緊了袖中短箭。 不過那輕功的步法很是熟悉,來人身上也有些淡雅的香氣。 她們家最近還真是熱鬧,簡直成了隔壁蔣氏兄弟此起彼伏登場的地方。 “好好的跳什么窗子?”她沒回頭,將袖箭收好,“這會兒來做什么?” 蔣釗輕盈躍到地下,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你們家那小丫頭太磨牙,我要是從正門進,又得和她費白天話,索性跳窗子方便些?!?/br> 她故意問,“怎么無端端的,又怕起她來了?” 他一笑,“從前是不怕的,這會兒不一樣了。說不準,我反正不能再得罪她?!毙αT,目露關切,“你沒受傷罷,今天那一拳,我瞧著可不善?!?/br> 區區武夫一記拳頭,打在身上像是石沉大海。她笑說沒事,不還是感激他的關懷,還有今天的解圍。 他點點頭,欣然接納她的謝意,卻又蹙眉道,“可我看你那會,面色有點不好,像是不太舒服,是不是練功出了什么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