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可我還是有些不明白,”她想著從前舊事,越發感懷,“您那會兒,我是說咱們才剛訂了親,不是……不是對我還有些好奇么。要不您何必在胭脂鋪子里,演上那么一出……不過我也清楚,我到底敵不過那位姑娘。她樣樣都強過我,就像是清晨的太陽,她一出現,天邊的月亮就黯然無光了?!?/br> 也算有些詩意的話,承載著少女的哀傷,一字一句的,就這樣坐實了顧承移情別戀的名頭。 他嘴角浮上一抹苦笑,當初那一場誤會,時至今日也沒有再去解釋的必要。起初就是錯,奈何此刻還要將錯就錯,最后再一錯到底。 他的姻緣真是混亂,沉默半晌,還是覺得多說無益,“方姑娘?!彼珨咳?,“我今兒來探望,確是希望你能早些好起來。顧某不便在此多逗留,就祝你早日康復罷?!?/br> 方巧珍聽著他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恍惚的想著,那美貌少女果真說得不錯,這一回確是神女多情,襄王無意。 折騰了半日,顧承多少還是有些疲憊,只是在推開門的一瞬,習慣性的將所有不好的心緒,悉數遮掩起來。 雖然今天的麻煩的確和沈寰有關,但他不想說破,更加不想責怪她。 何況她聽見聲音,已笑著迎了出來,手里拿著尚未來得及放下的針線。他看了笑問,“在做什么,縫新荷包還是掛穗子?” 她少見的羞澀一笑,沖著他招手,“進來看看,我正想著讓你試試?!?/br> 床上放著一件天青色的直裰,是她一時起意為他裁制的。顏色選了好久,最終還是覺著天青最襯他的容色氣度。 針腳算不得多細密,但他知道,她已盡了很大努力。心里的甜意霎時蓋過一切,連方才那一點波折也盡數煙消云散。 他攬著她的雙肩,笑得頗為開懷,“這么賢惠,真讓我受寵若驚?!?/br> 她竟沒駁斥這話,反倒是挺受用的點著頭,把臉貼在他胸口處,那里還是有溫煦的陽光/氣息,令人心生安穩。 但除此之外,好像還多了一味茉莉花香味兒。 “今兒回來的晚了,是學里有什么事?” 他沉默片刻,回答沒有。她貼在他身上,聽得見他胸膛里沉沉跳動的聲響,忽然間好像快了一拍似的。 她抬起頭,笑了笑,“那該是方家,又出什么新故事了?” 只是調笑的語氣,說不上多認真??伤睦锉揪痛嬷?,也有無處發泄的沉悶,以至于霍然警醒起來,低下頭打量起她。 她在等著他回答,他在審視她。良久過去,還是他倦怠的搖了搖頭,“你還是不放心我,一路跟著我?” 這可真是冤枉她了,不過也徹底回答了她的問話。沈寰笑容慢慢凝結,否認道,“你想多了,我并沒跟著你?!?/br> 她推開他,周身已包裹上一層清冷的肅殺氣?;厣碜诖采?,眸光悠長干凈,“你不想說,我也不愿意問。衣裳我還沒做完,請你出去罷?!?/br> ☆、第48章 <理不亂> 逐客令下得決絕,半點不給人解釋的機會。 顧承思忖著她的態度,也覺出自己大概是冤枉好人了??墒虑椴荒苷f和她沒干系,自己周旋了大半天,就為著她能不受人sao擾攻訐,臨了卻落了個被轟出門去的下場。 他也不由覺著委屈,且還是無處言說,無法發泄的委屈。 沈寰見他不動彈,一味垂著眼,一臉凄惶的肅在那兒,心里驀地揪著疼了一疼??赡樕线€是掛著霜,冷冷冽冽的盯著他瞧。 “請您出去,還請不動么?”她嘴硬,一時半會兒也氣難平。 她越是這樣作態,他反而倒冷靜下來,索性尋了床邊的椅子,撩袍坐下,“有什么話不能一次說清楚?動輒就生氣,我不過是問了一句,你說沒有,我自然就相信?!?/br> 輕聲一嘆,試圖以情感情,“只許你冤枉我,我連疑心都不能起,是不是太不公平?” 她立時反駁,“真要信我,就不該懷疑人?!?/br> “是,你說得都對,可……”可她分明背著他行事,還滿嘴理直氣壯。 他笑得無可奈何,“我知道你霸道,我也認了,可總歸得講道理。我是去了方家,見過了方巧珍,從頭到尾沒打算瞞你。倒是你,說過什么話,做過什么事,迄今為止也沒有對我言說的意思?!?/br> 他抬起頭來,定定看著她,真心實意的講起道理,“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至少應該信得過我。我早前就說過,不必你插手。我是沒什么經天緯地的才能,可平心而論,我答應過你的事,目前還沒有一件做岔的罷?” 頓了頓,長舒胸臆的重重一嘆,“她不過是癡心錯付,并沒有大錯。給她些時間,慢慢就會淡忘。你太急于求成,容易把人逼上絕路?!?/br> 她這才記起自己瞞著他干的事兒,不免羞惱起來,“連實話都受不住,成日要生要死的,分明就是吃定了你好性兒。你說今兒去看她,有沒有一點心軟?有沒有一點放不下?” “沒有?!彼麑嵲拰嵳f,“我關照她,是因為覺得她不是壞人。就算是個朋友,也該表示一下關心,僅此而已?!?/br> 她搖頭,“不好說,當年你搭救我的時候,不也是因為不忍心?” “不是?!彼w快否認。 她挑起眉,笑容忽生明媚,“不是?那會兒可是有人親口認下的,是為憐惜我一身武藝才華……” 虧她記得這么清楚,他頓覺尷尬,調開視線,訥訥應道,“不,不全是?!?/br> “那還有什么?說來我聽聽,心里的話別老藏著掖著?!?/br> 他扶額無語,半晌才下了決心,“非要說那么明白?你不就是想聽,我是一早就對你存了別的想頭。是,我承認。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的,但要說那會兒對你沒有感覺,恐怕也不會下大力氣幫襯你。至少不會贖了你之后,還把你往家里領?!?/br> 一頭說著,臉上已燒成一片紅。自己那點小心思,終于還是掰開來、揉碎了展示在她面前。從此以后呢,算是完了,再想立個正人君子的做派,怕是沒希望了。 他羞臊的低下頭,直想找個地縫鉆進去躲一會子。 可她就愛聽這樣的話,簡直讓人樂不可支,“這有什么,喜歡就是喜歡,何必遮遮掩掩。就算你承認了,也不掩當日做的事是善舉。何況你只是對我好,從來沒想過要占任何便宜?!?/br> 那又是涉及賊心和賊膽的問題了,他倒也不是沒膽兒,只是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為自己的年紀、出身、日后的前途這一系列問題所困擾,繼而裹足不前。好在有她一番大膽激進,才促成了今天的美好局面。 暢想半日,他收斂遐思,溫聲寬慰她,“所以你放心,今兒我和方家人都已說明白了,他們不會再來煩我。這陣子踏踏實實清點財物東西,等到出了伏,咱們就可以上路?!?/br> 她眨眨眼,挺滿意這個說法,卻一臉挪揄,“真要走了,你舍得么?這里有你自小生長的家,還有好些個愛慕你的紅顏少女,像是什么靈姑娘啊,方姑娘啊……” 他一口氣沒提上來,悶聲發笑,半晌點著頭道,“去了舊的總還有新的,一路南下,也不愁遇上個把圓姑娘,巧姑娘的?!?/br> 嗬,她訝然失笑,“學會氣人了?你還想要多少艷福才覺著滿意?” 他噗嗤一聲笑出來,連連擺手,“我哪兒敢啊,身邊有這么個醋缸?!币娝裘嫉关Q起來,忙又笑著打岔,心思活絡的發問,“你說我究竟有什么好?值當你為我醋成這樣?!?/br> 那可真是一言道不明的,她佯裝思考,卻沒真的回答,“我不過是怕你被人欺負了去,可這會兒也知道了,你原不是那么好欺負的,只是拒絕的方式不像我這么激烈罷了。顧三爺是個好樣的,不必我費力勞神瞎cao心?!?/br> 話鋒一轉,又露出兇悍,“可你要記得,你這輩子只能欠我一個人的情。其他人的都不作數,即便欠了,也不許你去還?!?/br> 點頭笑笑,他說知道了,望著她一陣興嘆,“真不知道我上輩子欠了你什么?!?/br> 她展顏歡笑,站起來拿著方才的衣裳,示意他來試過。肥瘦長短居然恰到好處,他驚艷稱贊,“也沒見你比量過,能做得這么合適,也算心靈手巧了?!?/br> “誰說我沒比過?”她眼含狹促,“沒用尺子而已,我是用的眼睛,用的手……那天咱們那樣……你當我是白摸白看的?!?/br> 他一口氣險些又沒提上來,扭過臉,咳嗽了好幾聲以作掩飾。 她輕輕拍著他的背,柔聲道,“所以說,你更不能對著別人心生憐惜。咱們……咱們都已經那樣了,你是君子,不能對我始亂終棄?!?/br> 他聽得頭大,十分想笑,又不好太過肆意。思量了半天,才決定告訴她實情。 “傻丫頭,”他一把摟過她,唇貼在她耳畔,輕聲道,“咱們那天其實沒真的成事,我……我們那樣,不算我要了你,你還是完璧之身?!?/br> 她呆了一呆,櫻唇微張,瞠目看他,“不能罷?你不是……你到底懂不懂,不是誆我?” 他笑得打跌,“不是,我說真的?!苯蛔∧罅四笏N起的鼻尖,“我當然懂,不懂的人是你?!?/br> 她腦子里全是亂的,怎么會這樣?竟然沒能成事,毫無頭緒中抓住他才剛一句話,不依不饒起來,“你為什么懂?” 說著滿臉狐疑,瞇著眼睛上下看他,“你今年都二十二了,雖說沒成親,可是歲數不小。你們家就你一根獨苗,想來當日也沒少打你的主意。說,是不是從前房里有過人?所以才知道的那么清楚!你到底,到底還是不是干凈的人?” 他驚得目瞪口呆,看著她認真氣鼓的模樣,又實在好笑,禁不住把整個人擁入懷,“我是干凈的,從來沒有過別人,這話一點不摻假?!?/br> “那你怎么知道的那樣清楚?”她頭悶在他懷里,聲音甕甕的。 下頜蹭著她的發絲,他笑得一派溫雅,“我是男人,男人家總有些該知道的事,我也不例外。只是知道了,并不一定就要去做。是要等到合適的時間,遇到合適的人,兩情相悅才能有快樂可言?!?/br> 她緩緩的唔了一聲,復抬起頭,“既然快樂,為什么不?可那天,明明只有你一個人痛快了,我……我好像沒什么感覺。 “傻瓜?!彼活w心軟得快要滴出水,“女人的第一次,是很疼的。所以我不忍心,等你再大些……當然我也會盡量小心,不讓你那么疼?!?/br> 她臉上惘惘的,“真的么?原來不公平,只有男人才會覺得快活?!?/br> “也不是,”他揉揉她的臉,“第一次的確難過些,往后就好了。我會……很輕很輕的?!?/br> 這點她從不曾質疑,只是一想到并沒成事,心里就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竟不知道該遺憾還是該竊喜。 “你還是個君子?!彼锌?,仰著臉望了他笑,“純鈞,我就是喜歡這樣的你?!?/br> 什么樣的?不過是比多數男人有份癡氣罷了。 他笑笑,不動聲色的把話題轉開,“近日閑著沒事,就收拾收拾細軟之物。我已兌了一部分銀票出來,上路帶在身上更便宜?;仡^等賣了房子,還能有一筆進項,滿打滿算也足夠咱們安生過幾年?!?/br> 她點點頭,好奇問道,“你總共有多少錢?” 皺了皺眉,屈指在她鼻尖一刮,他糾正道,“不是你,是我們?!比缓笳f給她聽,“不算多,手頭上七八百兩是有的。還有些其他的物事,或留或賣也不急一時?!?/br> 她沒說話,暗自估算著這筆數字。他心有靈犀,笑著說,“別擔心,我還會找事做,其實也不算太糟。真要去江南,那邊富庶,營生也多。我賺的錢,至少能夠你穿戴綾羅,頓頓吃上新鮮鰣魚?!?/br> 她抿嘴笑起來,“說的我好像很貪圖享受似的?!?/br> 他搖搖頭,“倒也不是,畢竟你沒過過苦日子,說起來,這些年跟著我,已經算委屈你了……” 她大為不滿,瞥著他道,“才沒有,你把我養得多好。這三年我光個子都竄了不少,眼看著比人家十七八的姑娘還高呢?!?/br> “那是你身量本就不矮的緣故?!彼谎?,反倒有些躊躇,不自覺放開了懷中人,低頭看著她,“沈寰,我是有點擔心,能不能把你照顧好。還有一則,你日后和我在一起,會不會覺得很悶?我……到底不算個多有趣的人?!?/br> “誰說的?我就不覺得你這個人悶?!彼庵阶?,笑吟吟道,“你不是會舞劍,會作詩吟哦,還會填詞唱和么。閑時發起幽情也是有模有樣。怎么說的來著?春歸時聽落花風,可堪一夜雨,狼藉到簾櫳……” 她才說完,他已滿臉窘態。那是他在某個無眠的春夜里信手寫就的句子,之后隨意夾在案上的書中,不想竟被她看了去。 “我還看過你的畫,花動春山,頂有意趣的?!彼掌痤B皮,笑容充滿鼓勵,“說了這么多,我就是想告訴你,你才不是個很悶的人,我們以后一定有很多說不完的話,做不完的事兒?!?/br> 得到軟語寬慰的人像是吃了定心丸,終于不再有遺憾,也不再有顧慮,于是便可以放下襟懷,去打點關于兩個人的未來。 到了八月間,暑氣漸漸散去。顧承方才辭了塾師一職,一身輕松地往家中走,快要轉出學堂門前的小徑,身后突然有個聲音叫住他,顧先生。 他步子頓住,還沒回身,腦中忽地閃過一絲警覺——這聲音如此熟悉,透著靈動的好聽,也許聽過一次就很難讓人忘懷。 他在轉身之前,已倏忽記起,他上一次聽到這個聲音,是在夜半時分。 彼時庭戶寂寂,有清風徐徐,將那道聲音和沈寰的對話,從自家屋頂遙遙傳送至耳畔。 ☆、第49章 <意難平> 顧承轉過身去,看見五步之遙的花樹底下,站著個穿青衫的年輕男子。 面目有些難以言喻,說不上好看,也說不上難看。倒是周身的氣度比長相更讓人一見難忘,有隱于世的蒼涼,也有出于世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