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和顏悅色?他想了想,確鑿有這么回事??珊揞櫝羞@人太能裝樣,分明就是想以溫情籠絡住她,他決計不能讓他輕易得逞。 “哎,你遠著他點,別老在人跟前兒晃蕩,回頭招他心煩?!鄙蝈鞠袷歉Q破他的心思,幽幽叮囑道。 他仰頭笑笑,不經意的點了點頭,揚長離開了西屋,心里卻已有了另一番打算。 只是沈寰在的時候,看他看得緊,他不方便真去和顧承搭話。好在總有閑暇空子可以鉆,趁她去沐浴的空擋,他沒猶豫,跐溜一聲鉆進了東屋。 顧承正坐在椅子上,擦著一把金柄小匕首。刀刃上寒光忽閃,恰似此刻它主人的雙眸一般,里面承載的沒有分毫多余溫度。 樣子還挺唬人,何患奇心頭沒來由的慌了慌,訥訥地望著顧承,對方也正冷冷的盯著他瞧。 無聲對峙片刻,何患奇才反應過來,對面的溫潤男子大約只是虛張聲勢,他明明是打不過自己的,那便沒什么值當害怕。 “打擾了您的雅興?!彼撎撘还笆?,“我今兒來,是想長話短說,當然也是舊事重提。請您高抬貴手,放了我師妹走?!?/br> 顧承輕輕一哂,垂下頭接著擦匕首,“腿長在她身上,這話你該去和她說?!?/br> 何患奇拍著自家的腿,長吁一聲,“她就是不忍心吶,總覺著您養了她一場,生怕虧欠您。顧爺,您說做好人,是不是該不求回報,要是圖人家報答,那可就真有點不像君子所為了?!?/br> 顧承不動聲色的看著他,“我不是君子?!?/br> 何患奇撇嘴一笑,“那您瞧上她什么了?美貌?我跟您說,這姑娘長得好不見得是好事,女人生得太好難免心比天高,更何況是個只有美貌,沒有美德的姑娘,品行cao守更是不可靠?!?/br> 驀地里談及這個,像是話里有話,顧承淡淡問道,“你想說什么?” 何患奇閑閑坐下,點著頭娓娓道,“我啊,是想給您講一個故事。我估摸這故事您是頭回聽,那么就等聽完,請您再掂量掂量,她在您心里的分量是不是還那么著實?!?/br> 刷地一聲,匕首入了鞘,顧承冷冷道,“請說?!?/br> 清了清嗓子,何患奇開口,“故事的開頭,是有位姓高的世家子弟,打從青城山上下來,預備在軍中或是權貴麾下謀一份差事。他自詡一身武藝,滿腹才學,不過是因老天不開眼,家道中落無人賞識。沒成想有心人遇有心人,到底讓他碰上了一位姓沈的二品武官,此人時任遼東總兵。自此后他做了沈家的西席先生,沈大人亦放話,會尋個合適的機會將他引入軍中。投桃報李,高先生自然也就兢兢業業,教習起沈家的幾位小爺?!?/br> “出乎他意料,沈家的幾位公子資質雖好,卻遠遠不及年紀最小的那位女公子。沈小姐當日不過才六歲,他卻已看出她根骨絕佳,是個不出世的武學奇才??上m有愛才之心,仍是留了個心眼兒,因為沈小姐不光天分高,性情也極差,是個睚眥必報,心狠手辣的主兒?!?/br> 他停下話頭,笑了笑,“高先生留了一手,沒有將平生所學最精妙的東西傳授。過了兩年之后,那位沈小姐早已將他教的盡數學成,并且大有不滿足的態勢。高先生只得循循善誘,幾番推諉,好容易哄住了沈小姐,讓她以為自己已把能教的,都悉數教過?!?/br> “哪兒知道,沈小姐是個有成算的,三番四次試探,到底讓她明白了師傅的話不真。她心里不服,悟出來師徒終是不能坦誠相見,于是就在暗地里使了個陰招?!?/br> 說到這里,他臉上露出不以為然,又幸災樂禍的表情,“也是這位高先生失策,他年近三十,還是光棍一個。入了俗世心里自然會起俗念,剛巧府里有個年輕丫頭對他有意,倆人眉來眼去漸生情意,終于沒忍住搞在了一處,入了房闈,一切也都順順當當?!?/br> 他嘆了一嘆,接著說道,“高先生動了情,正打算和沈太太求娶這個丫頭,卻不料這丫頭忽然失蹤了,再一打聽才知道,竟是被小姐打發出去,嫁到了外埠,府里人還說,這原是小姐對下人額外的恩典?!?/br> “他急忙去找女徒弟,想要求回那丫頭,卻遭到了拒絕。他心中不快,沈小姐也看出他心急,于是要求他以畢生武學做交換。高先生雖貪戀美色,倒也沒失了理智,前思后想覺得不能養虎遺患,到了還是沒能答應?!?/br> 唏噓一道,他看著顧承,勾唇笑笑,“高先生情殤許久,一蹶不振。轉過年來,方才辭了沈大人,決意南下去尋那丫頭。結果到了她嫁的地方,才知道那丫頭因身子不潔,早就被夫家休棄。他四處輾轉打探,終于在當地一家青樓中尋到故人。二人相見抱頭痛哭,他只恨自己來得晚了,連連自責。那丫頭卻別有幽恨,說出了真正害他們的,是另有其人?!?/br> 身子向前探了探,他笑意更添妖嬈,“說到這兒,想必您也能猜得出。這丫頭當日受了沈小姐指派,故意去引誘高先生,目的就是為了從他房中盜出內功心法和劍譜。得手后,沈小姐謄抄一份,做的神不知鬼不覺。原本這事就這么過去,也不易被人察覺??伤拇鎴髲?,非要拆散這對鴛鴦,于是才又轉賣那丫頭去了外地,結果害得好端端一個女子失身于煙花巷?!?/br> 他伸出一長一短兩根手指,笑得愈發陰森,“其實故事不過如此??砂苍谝粋€八歲的孩子身上,就是聳人聽聞。更別說還是花朵一樣嬌滴滴的閨秀。八歲而已,能有這份心機手段,深藏不露,事后又如此歹毒,真是令人嘆為觀止?!?/br> 說罷,他自行拍起掌來,笑問道,“怎么樣,這故事還算中聽么?聽過之后,您心里那個美貌絕倫,天資不凡,高貴聰慧的沈寰,沈大小姐是不是該換一副形容了?” 站起身來,一步步逼近顧承,再問道,“這樣一條毒龍,養在身邊,恐怕還得天天提防她算計您,不定哪天要了您的錢,再要了您的命......您不怕么?” 顧承說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抬眼看著他,反問道,“你不怕么?” “我賤命一條,要是能在死之前,在江湖上留下個名兒,也就算不枉此生了。所以說,咱們不是一路人,你跟她,更加不是一路人?!?/br> 也許是罷,原來之前她對自己說過的話,是半真半假。她一向對她的師傅頗有微詞,想必也是因為有這段隱情的緣故。 她的武藝是偷來的,八歲之后,她的師傅再也沒有傳授過她。 可人皆有惻隱,難道她卻沒有么?她的不擇手段,已無法用一句年少無知去掩蓋,彼時她什么都清楚,對于她想要的東西,或是人,態度強悍,一味攫取,原來是一貫如此。 何患奇盯著他瞧,將他的猶疑、躊躇皆看在眼里,不由蠱惑道,“你動搖了,那就快做決定罷,親口告訴她,你不想再留她?!?/br> 話音落,有風拂過,砰地一聲,房門被推開來。沈寰昂首站在門口,濕淋淋的頭發披散下來,發絲垂在肩頭,還在滴著圓潤的水珠。薄薄的春衫上濡濕一片,隱約透出她閃著光澤的白嫩肌膚。 何患奇看得目瞪口呆,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顧承微微掉轉目光,低聲問,“你來做什么?” “方才的故事講的不錯?!鄙蝈灸抗馇辶?,漫視過一旁的何患奇,“我來問問,你聽完之后的感受?!?/br> 這話是對著顧承說的,他便正視她,迎著那清冷的目光,“故事是真的?我想知道,還有沒有別的版本?!?/br> 沈寰搖了搖頭,“沒有,他說得與實情相符?!?/br> 她不否認,且擺出一副渾然不覺錯的模樣,態度竟還有幾分大義凜然。 顧承只覺神傷,皺著眉問,“對你的師傅,對那個女子,你有沒有一點愧疚?” “沒有,這事兒是你情我愿?!彼龘P起唇角,滿不在乎,“如果不是貪戀女色,又怎么會甘心入彀?所有的事兒都是他自找的?!?/br> 顧承垂下眼,終于覺出無話可說,也無話再說,良久過去,嘆了一嘆,“我對你的了解,尚且不夠,你對我,也從來沒有坦誠過?!?/br> 她瞇起雙目,著意盯著他瞧,“你這么說是怪我了?過去的事,難道我要一樁樁,一件件都數落給你聽?你難道不知道,從前的沈寰早就死了,我現在不過是個無人可靠,無家可宿的人,你又何必計較我的過往?” 無人可靠,無家可宿!顧承覺得,這輩子他聽過的話里,再沒有比這句更傷人的。 如果她當真這樣想,那么自己又該算什么呢? 身心疲憊之下,也不過說出一句,“原來這里不是你的家,那便可以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了?!?/br> “我走去哪里?”她似有不解,似含慍怒。 他卻只剩下滿心失落,“我不知道,你不是心里有著更高遠的目標,也許你自己清楚,該何去何從?!?/br> 說完抬起頭來,與她怔怔對望,余光也能感受到,一旁的人正在饒有興致的窺測這一幕。 她凝眉不語,半晌咬牙道,“你信了旁人的話,對我有了成見?” 是她親口承認的,說出來那一刻,就不該在意別人怎么看,“我是有芥蒂,心里不舒服。并且覺得該好好反省自己,為什么那么容易被表象迷惑?!?/br> 她窒了窒,一字一頓的問,“你后悔了?” 他抿著雙唇,半日像是苦笑一記,點了點頭,“是有些后悔?!?/br> 她驀地后退兩步,眼中燃著一簇火光,“你再說一次,是不是真的覺得后悔?” 到了這個時候,她仍能如此咄咄逼人!他的傷感盡數化為憤慨,灼灼盯著她,“是,我后悔了?!?/br> 沒有停滯,她幾乎當即哼笑出聲,“那及時醒悟還來得及,你養我一場,我不會讓你遺恨終生?!?/br> 言罷,扭頭便向外走,行至院中,倏地一下,躍上房梁,頭也不回的向城外奔去。 ☆、第37章 <巧取> 沈寰身著暗色衣衫,倒是很快融入了沉沉夜色,像是一朵夾著雷霆雨勢的陰云。片刻過后,已飄至城外曠野之中。 停下步子,身后許久才有何患奇跟上來的動靜,他氣喘吁吁,唿了一聲,“師妹啊,你慢著點,跑那么快做什么?!?/br> 他彎著腰喘息良久,眼望著面前的人一動不動,似是入了定,仔細再看,這才發覺她的雙肩輕輕顫抖,難道她是在默默飲泣? 這樣的猜測讓他心生悸動,也有些手足無措,挪著步子小心靠近,“師妹,你別生氣。姓顧的不識好歹,你不用理會。你,還有我呢,今后無論走到哪兒,我都陪著你就是?!?/br> 她仍是不轉身,他只得更加小心的蹭上去,腆著笑臉,又忽然覺著不該做這副賴皮相。想了想,學著顧承溫和的語調,“師妹,小寰……別難過了。既然已經出來了,就不必再想過去的事。咱們一起,安心往前走好不好?” 她不回答,半日忽地轉過頭來,兩道清晰的淚痕墜在臉頰上,觸目驚人。 三分凄絕,七分美艷。 “師妹……”他低低的喚了一聲,整個人仿佛石化。 她輕啟朱唇,如訴如泣,“他不要我了,是因為嫌棄我,嫌棄我是個惡毒的人??晌也皇?,我是有苦衷的,為什么他就是不能理解?!?/br> 他眨眨眼,咽下一口唾液,“我能理解,師妹,這是真心話。師傅這個人有心藏jian,對自己的徒弟遮遮掩掩,這樣的事兒攤在誰身上都會有氣,只有那些偽君子、衛道士才會覺得理所當然……” “住口!”她突然厲聲喝道,“都是你,做什么和他說那些陳年舊事,你是成心的?!?/br> 說著竟揮著拳頭撲了上來,他沒打算躲閃,硬生生接過,卻不料她根本就沒用內勁,拳頭打出也毫無章法,不過是一記記米分拳,完全是小女孩賭氣打人的架勢。 大約是氣急敗壞后的撒性子罷,可怎么看都有幾分調情的味道。他心里美滋滋的,卻也不敢上前摟她,生生受了她幾下打,涎著臉笑道,“打罷打罷,只要你能出氣,怎么都行?!?/br> 半晌她終于停了下來,頓在那里哀哀欲絕的垂淚。他看得滿心生憐,禁不住低聲下氣的哄起來,“你瞧,我也是任你予取予求,以后凡事我都聽你的。你只管放心和我在一起,我絕不會教你受半點委屈?!?/br> 她緊抿著唇,想了許久,才好似喃喃自語般,重復著他的話,“和你在一起?” 她的雙臂垂著,那樣柔弱無依,他其實很想牽起她的手,忍了忍,輕聲應道,“是呀,你都已離開京城了,往后就是咱們兩個人,相依為命?!?/br> 不意她聽罷,連連后退,搖著頭說,“我不信,他也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你們男人嘴里講出來的,沒有一句能信得過?!?/br> 他犯了急,疊聲叫冤,“不會,我對你是真心的。我千辛萬苦找到你,就是為了這一天。師妹,若說之前我可能還有別的想頭,可到了今天,我能坦白的說一句,我對你的心意是千真萬確的?!?/br> 她還是搖著頭,一臉的不信任,“你走罷,我想找個安靜的地方,自己待會兒?!?/br> 眼下的情形可和他預想的不一樣,莫非小女孩受了點委屈,就這么容易萬念俱灰? 不過轉念想想,她原本就是心性剛強的人,最是寧折不彎,乍遇見這樣的事,有這樣的反應,也確是在情理之中。 驀地里靈機一動,他陪著笑容道,“師妹,我說我的心真,的確空口無憑。當初咱們說好,你跟我走,我就拿秘籍給你看。我現在就去把那東西取回來,讓你親眼看看我的誠意?!?/br> 他一面說著,一面還是仔細觀察著她的表情,畢竟這個少女算是詭計多端,他也不能輕易地相信了去。 孰料她一點反應都沒有,呆呆的望著地下,半晌竟席地坐了下來,不動也不說話。 “師妹,”他小聲探問,“我去取秘籍,很快回來,你且在這兒等我一會兒?!?/br> 對方仍是無動于衷,唯有一雙眼睛里盛滿了悲傷。他嘆了嘆,掉轉頭向護城河方向奔去。 一炷香的時間過后,他重新回到了原地,走到沈寰面前,見她連眼皮都不曾抬起。 她不看他,自然也就無心理會他衣衫濕透,青色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年輕健美的身段。 何患奇祖籍北方,自小卻在南邊長大,熟悉水性。所以才想到這個法子,將秘籍裹在油布里,塞在河堤內側的石磚縫隙中。 他慢慢蹲下身來,視線于她齊平。滿身濕衣裹在身上很是難受,雖然濕漉漉的,可胸膛里卻是火熱的。 美人的臉就在他眼前,微微低垂著頭,烏黑的睫毛覆蓋下來,上面灑落著月色清輝。輕輕一動,抖落了那片柔光,也抖得他心頭一陣酥/癢亂顫。 “你瞧瞧,這就是那本秘籍了?!?/br> 她恍若未聞,完全沒有接過去的意思,也不抬眼,只將頭轉向一旁,“我沒興趣,你拿走,快些離開罷?!?/br> 他不由失意,難道情傷真能另一個人喪失理智,喪失果敢?她一向是個武癡,竟然見了秘籍會是這般反應。 并非沒有一點疑心,他也懷疑她是故意裝出不屑一顧的樣子。他決定再試探,伸臂往前遞了遞那小冊子,然而手上卻加力抓得更牢了,全身跟著繃住勁,只為防著她忽然躍起來搶奪秘籍。 可她還是不動,根本連手都不伸,長長嘆了一口氣,“我只是想自己待會,你怎么總也不走?!?/br> 說著便有一行淚落了下來,他看得發怔,耳聽她緩緩說,“我沒有家了。就這樣被人騙了一遭,原以為他是真心待我的,豈料旁人隨意挑撥幾句,就讓他輕易失了初心,從今往后,我再不會相信任何人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