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大家都點頭。 “這樣想,一切就合理了?!蔽艺f,“翻動尸體的,正是第二天一早趕回來的楊少業。他抱住了原本靠在墻根的cao英華,見她面部有傷。將cao英華放倒在地面的時候,他就已經起了殺意?!?/br> “那么,證據怎么找呢?”楊大隊問。 “楊少業以前是不是當過兵?”我問。 楊大隊點頭。 我拿起擺在一邊的綠色繩索,說:“這繩索,就是軍人平時用來打包行李的背包帶,斷端十分整齊,是被鋒利的匕首割斷的,一般都是軍用匕首?!?/br> “有匕首為什么要掐死人?”陳詩羽問道。 “匕首殺人是要流血的?!蔽艺f,“那就不利于偽裝現場了?!?/br> “明白了?!睏畲箨犝f,“我現在命令還在上海工作的同事,立即拘留楊少業,并帶著他平時的行李,—起回湖東?!?/br> “只要找到另一截背包帶,就可以進行整體分離鑒定,確定勒死人的繩索就是從他的背包帶上截斷下來的?!绷譂f。 我補充道:“還有,現在動車購票都實名制了,查一查他身份證的購票記錄,—切自有定論?!?/br> “可以回家嘍?!绷譂D臉對陳詩羽說,“后天是你的生日吧?我們慶祝一下?” 第二天一早,楊大隊就來到了我們住的賓館,告知我們好消息。 據楊少業交代,他接到電話時,只知道家里出了事,卻完全沒有想到出了這么大的事情。26日早晨,楊少業乘坐最早一班動車趕到了湖東,回到村口的時候,恰巧看到了孫閑福騎摩托車送王壯英到村口,二人舉止親密。 躲在一旁的楊少業已經醋意大發,卻沒想到回到家里看到的是自己的至親已然死亡。這種雙重打擊,讓楊少業幾乎瘋狂。他趁王壯英不備將其掐暈,然后思考偽裝自殺現場的辦法。正在他切斷自己背包繩的時候,王壯英出了一口氣。 楊少業嚇了一跳,立即用背包帶繼續勒王壯英的脖子,直到她絲毫沒有生命體征。 殺了人的楊少業趁上午時分村里沒有行人,悄悄將王壯英轉移到山里,偽裝了一個縊死的現場,隨后忍痛離開湖東,到上海繼續裝作沒有事情發生的樣子。 第七案 孩子們 世上存在著不能流淚的悲哀,這種悲哀無法向人解釋,即使解釋人家也不會理解。它永遠一成不變,如無風夜晚的雪花靜靜沉積在心底。 ——村上春樹 1 在韓亮發動汽車的一剎那,我改變了主意。 “等等,我記得,還有一具白骨,我們還沒了解情況吧?”我說。 “那不是交給他們勘查二組進行了嗎?”林濤說。 “可是,我們既然來了,就不能袖手旁觀吧?” “我們就這幾個人,也總不能全省的案子都過問一遍吧?!绷譂@得有些反常,好像有一些怠工的情緒。 “師父說過,首問負責制?!蔽艺f,“既然我們在第一時間就過問了此事,那么我們最好就管到底?!蔽覉猿治业挠^點。 “那……那……那小羽毛明天過生日怎么辦?”林濤低著頭,說出了心中所想。 “哦,我說怎么了?!标愒娪鹫f,“誰要過生日了?再說了,和你們在一起辦案,生日過得才比較印象深刻?!?/br> 說完,陳詩羽看了一眼韓亮。 韓亮毫無察覺,轉臉看著我說:“到底怎么辦呢?” 我笑了笑,指了指前方,說:“走,縣公安局?!?/br> 楊大隊看到我們回來,顯得有些吃驚,一臉惶恐地看著我們說:“怎么了這是?又有啥事兒嗎?這案子證據沒問題了啊,我……我沒和你們說嗎?” 我被楊大隊吃驚的表情逗樂了,開玩笑地說:“技術室等級評定?!?/br> 技術室等級評定是公安部要求各省省廳組織的一項考核,每兩年一次,就是對各地刑事技術室的人員、設施、裝備以及工作情況進行綜合評定,形成一定的分值。然后根據分值,分別把技術室評定為“一級示范技術室”“一級技術室”和“二級技術室”。 為了能通過領導層面把技術室建設成標準化,省廳也把這項工作關聯到各地的績效考核中,因此各地都非常重視技術室等級評定工作。 其實,我省是在逢奇數年的年初進行評定,所以今年并不是技術室等級評定年,但是聽我驟然這么一說,楊大隊立即漲紅了臉,慌張地說:“我們……我們材料還沒準備,今年怎么搞突然襲擊了?” 我哈哈大笑,說:“開個玩笑而已,別緊張?!?/br> 楊大隊拍了我腦門—下,說:“嚇死哥了,敢來玩兒師兄了?” 我嘿嘿一笑,言歸正傳,說:“我只是放心不下那具白骨?!?/br> “哦,那具白骨啊?!睏畲箨犝f,“我剛才初步了解了一下,通過初步尸檢,并沒有發現明顯的外傷痕跡。但穩妥起見,我已經向局黨委匯報了,要求各派出所排查符合條件的失蹤人口,尋找尸源。找到尸源,可能就水落石出了。我昨天不是說過嗎,我們這里到山里自殺的人以及誤入山林餓死的流浪漢,還是蠻多的?!?/br> “你們這里是山區,尋找尸源可沒那么容易吧?”我皺起了眉頭。 “確實?!睏畲箨犝f,“尤其是居住在山里的人,不太好逐一查實?!?/br> “關鍵是尋找尸源的條件得弄準了?!蔽艺f,“不如我們今天去看看吧,多一組人測算年齡、身高,也多一分把握?!?/br> “這個我有自信?!睏畲箨犝f,“我們林海法醫,那可是法醫人類學畢業的碩士生?!?/br> “林海?”我在腦海里尋找著這個名字,“我怎么沒有聽說過?我記得楊大隊你手下的法醫,不是有兩三個嗎?這人是新人?” “林海,聽起來和我像兄弟似的?!绷譂B開玩笑都開得無精打采。 “別提了,連續辭職了三個法醫,本來就剩我一個了,現在還好,今年進了一個碩士?!睏畲箨犝f。 我吃了一驚,說:“問題大了!一來,怎么會有這么多人連續辭職?二來,今年剛剛工作的同志,肯定還沒有授予主檢法醫師資格,那么就不具備獨立辦案的資質,白骨案不該交給他啊?!?/br> “不交給他交給誰呢?就我和他兩個人,”楊大隊垂頭喪氣地說,“不是我發牢sao,你說說看,我們這個天天和尸體打交道的職業,可以說是別人都不愿意去做的職業,還是全警學歷最高的職業,拿的是最底層民警的薪酬,提拔是最慢的,壓力是最大的。你說說,還有誰去干?” 我的情緒瞬間被楊大隊的情緒感染,說:“薪酬低是因為我們公務員沒有分類管理,不管你學歷多高、工作多苦,什么級別就拿什么工資。提拔慢并不是我們不努力,而是別的專業入行快,提拔走一個,可以馬上補上,而我們不行,法醫必須具備五年的醫學本科基礎,還需要數年的經驗磨煉,所以提拔了一個,很難再找到一個補上坑。壓力大是因為人命大于天,我們的工作直接關系到人命。確實,法醫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也不是什么人都愿意做的。這五年來,我們省每年都在進新的法醫,但總人數卻少了許多?!?/br> “我不想耽誤別人的前途,人各有志?!睏畲箨犝f,“他們三個人辭了職,有的去當了醫生,有的去做了醫藥生意,不用接觸死人了,工作沒這么累了,壓力沒這么大了,賺的也是現在的十幾倍?!?/br> “是啊,攔著也沒用。我說過,法醫這個職業,在目前的狀況下,必備的條件有兩點,第一,學醫;第二,熱愛。沒有熱愛,是根本做不下去的?!蔽艺f,“不過,讓一個剛工作的同志獨立處理案件,風險還是很大的,所以,咱們叫上林海,再去看一看尸骨吧?!?/br> 去殯儀館的路上,我的情緒很低落。法醫隊伍的縮水,成為一個不爭的事實,擺在我們面前,然而我沒有絲毫辦法去改變。不被領導關注、不被群眾理解,成天做著別人避而遠之的工作,飽經世俗的眼光,甚至歧視。如果不是破案的這些成就感,我還會堅持嗎?這個職業,怎樣才能得到更多人的關注?獲取更多的理解?我想,被冷落,比薪酬低、付出回報不成正比,更加傷人吧。 林海是個瘦瘦高高、皮膚白凈、戴著眼鏡的年輕男子,剛畢業的緣故,顯得有些自負。林海拉開尸袋,直接拿起死者的髖骨,指著恥骨聯合面,說:“尸體被野獸撕咬,軟組織大部分缺損,尤其是皮膚組織的消失,導致尸體腐敗加劇,雖然殘留肌rou組織看起來還比較新鮮,但白骨幾乎暴露,也省去了我們煮骨頭的麻煩?!?/br> 林碩士準確說出了尸體腐敗嚴重和肌纖維新鮮之間矛盾的原因。 我點點頭,說:“那你估計死者死亡多久了?” “我覺得兩三天就可以?!绷执T士說。 我搖了搖頭,指了指死者的頭顱。尸體的頸部軟組織已經大部分消失,還有少數肌rou把頭部和頸椎連在一起,頭皮和面部皮膚已經大部分缺失,尸體的面部看起來有大半骷髏和小半肌rou,這樣的面容和恐怖片的鬼怪差不多。 我說:“死者的右側眼瞼還在,可以看到下面的眼球已經干癟了。如果只有兩三天,那么眼球內的玻璃體液不說充盈,也應該還是有不少的。所以,我覺得死者應該死亡七天以上了?!?/br> “有什么依據嗎?”林海說。 我搖搖頭,笑著說:“經驗?!?/br> 林海顯然沒有被我說服,接著說:“至于年齡和身高,你們看,死者的恥骨聯合面呈焦渣狀,腹側緣、聯合面下角和背側緣都有破損,結合死者的牙齒有陳舊性脫落,剩余牙齒磨耗程度八級到九級,所以經過我的測算,年齡大約在68歲?!?/br> 林海對死者的年齡測算和我預估的差不多,這是查找尸源最為重要的一個依據。 “女性,68歲,身高150厘米左右,這是我們查找尸源的條件?!绷趾Uf。 我點點頭,表示認可,從尸袋里揀出一塊殘留的衣物碎片,補充道:“死者生前生活條件較差,穿麻布衣物?!?/br> 林海的眼神里露出一絲驚訝。 楊大隊說:“看看,經驗還是需要積累的吧。雖然你是法醫人類學高才生,但是法醫絕對不僅僅是人類學那么簡單?!?/br> 我擺擺手,—邊整理著死者的尸骨,—邊說:“那死因是什么呢?” “???死因?”林海有點兒不知所措,“這……這就剩一具骨頭了,死因怎么判斷?” 我指著死者兩側的肋骨,說:“死者雙側肋骨多發性骨折,嗯,我數數,每邊都有五根骨折。而且左右對稱,骨折線都在一條直線上,這個說明什么呢?” “哦,這樣啊?!绷趾o@出了一絲不屑,說,“我看了,骨折斷端的骨質內并沒有出血,殘留的肋間肌也沒有出血,所以這是死后損傷,不能作為死因?!?/br> “很好?!蔽艺f,“這確實是死后損傷,不能作為死因,但是可以作為分析的依據。雙側肋骨整齊的骨折,多見于撞擊、摔跌和重壓。那么,死者死后為什么會出現雙側整齊的肋骨骨折呢?這個需要我們思考?!?/br> “那死因是什么呢?”林海開始反問我。 我沒有吱聲,仍然在整理著死者的尸骨。慢慢地,死者散落的一些骨頭被我逐一還原到大部分還連在一起的尸體上。 突然,我眼前一亮,拿起死者脫落的甲狀軟骨,說:“這,可是一起命案??!” “何以見得?”楊大隊吃了一驚。 “昨天,我們還在說這個事兒?!蔽艺f,“勒死和縊死的區別,除了軟組織上能看到提空以外,還要注意頸部骨骼骨折的情況??O死因為重力作用,繩索的力量會加在位于下頜下的舌骨上,多會造成舌骨骨折;而勒死,就不確定繩索勒住頸部的哪個位置了,有可能造成舌骨骨折,也有可能造成甲狀軟骨縱向骨折。而這個死者,就是甲狀軟骨縱向骨折,她應該是被勒死的?!?/br> “被勒死的?”楊大隊說,“那為什么不會是去山林里自殺的人?自勒?” “這就要結合現場了?!蔽艺f,“我昨天也說了,自勒必須是有較緊的繩結的。既然有較緊的繩結,動物就不可能松解,繩索就應該還在現場?!?/br> “不可能,現場沒有繩索?!标愒娪鸩逶挼?。 我說:“對啊,就是了。既然現場沒有繩索,那么這就是一起被他人勒死,又被移尸山林的案件?!?/br> “麻煩大了?!睏畲箨牥櫨o了眉頭,看了看身邊一言不發的林海,說,“看吧,法醫可沒那么簡單,不是說學好人類學就可以的?!?/br> “麻煩不大,關鍵還是得找到尸源?!蔽艺f,“遠拋近埋,熟人匿尸,這都是規律。加上死者是年老女性,又沒啥錢,排除了流竄的劫財劫色。所以我覺得,一旦找到尸源,案件也應該不會太難破?!?/br> 楊大隊心安了一些,點了點頭。 我剛剛脫下手術衣,電話就響了起來。 “還在湖東嗎?怎么這么久?”師父說。 我預計又發生了案件,所以簡要地把上一起案件和正在處理的案件和師父做了介紹。為了讓大家都可以充分匯報,我把手機開了免提。 “原來是這樣?!睅煾赣迷溨C的語氣說,“那么,你們就地臥倒吧?!?/br> 我知道師父的意思就是讓我們留守湖東縣,他不過是說了個冷笑話。 師父見沒人被逗樂,悻悻地說:“你們接下來的工作就是,技術室等級評定?!?/br> 聽到這幾個字,我倒抽了一口涼氣,說:“不是明年年初才進行技術室等級評定嗎?” “明年年初公安部就要下來choucha了,今年年底大家都忙,所以廳里決定提前幾個月進行評定?!睅煾刚f,“這樣突然決定,也意在搞個突然襲擊,防止有些地方作假。你和林濤負責程城市周邊幾個縣、區級公安機關的評定工作,今天即刻開始進行?!?/br> 掛斷了電話,我尷尬地看了看大家。 林濤驚訝地瞪著眼睛,說:“你的烏鴉嘴,已經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