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我鉆出帳篷,對趙巡視員說:“趙老師,我們看了,您的感覺非常對。如果這不是一起自殺事件,就應該是一起命案了。感謝您為公安機關提供了這一線索,讓我們發現了一樁案件?!?/br> “應該的?!壁w巡視員一臉自豪,說,“最好別是命案,如果是命案,也希望你們能在我停留森原的這幾天內破案,讓我也在有生之年感受一下破案的快樂?!?/br> “一定!”我說道。說完,我回頭看見靠在帳篷壁上的林濤,臉色慘白。 “你沒事吧?”我關心地問道,“你不進去看看痕跡物證?” “沒啥痕跡?!蓖醴逭f,“我們的技術員已經看了,目前根據調查情況,這里只有一條坑道,說明尸體是從這個盜墓坑道里進入墓xue和棺材的。因為挖掘工作,整個坑道不復存在,也就沒有什么痕跡可言了?!?/br> 剛被我一句話嚇了一跳的林濤,此時又平靜下來。 我笑了笑,對趙巡視員說:“趙老師,因為涉及排查死者是否中毒的問題,我們必須提取干尸的尸體以及尸體下方的部分泥土,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中毒的尸體,隨著尸體的腐敗或者風干,一些性質穩定的有毒成分就會沉降到尸體下方的泥土里。所以,對于疑似中毒的尸體,尤其是已經腐敗或風干的尸體,必須要提取尸體下方的泥土進行毒物化驗以確定或排除。 趙巡視員點點頭,說:“這個墓xue已經完全被掏空了,前期我們都看過了,除了還比較完整的棺材,已經被壓碎一半的尸骨,其他就沒啥有價值的東西了。泥土不值錢,你們盡管提?!?/br> “泥土里還有不少毛發?!蓖醴逡贿呁镒C袋里扒拉泥土,一邊說。 我說:“毛發都一起提取,我們回去看看是否有用得著的地方?!?/br> 重新走回挖掘現場的邊緣,我環顧了四周,看了看現場環境,說:“走,去殯儀館吧?!?/br> 肖支隊長探過頭來,說:“???現在去???現在都十二點了,你們不吃飯???” 因為森原市在我省邊界地區,所以我們驅車趕來,就花了整整三個多小時的時間。不知不覺,太陽已經當頭而照。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也行,我們找個牛rou面館隨便吃一點兒,就抓緊干活?!?/br> “今天咱們去土菜館吃個土菜吧?!毙ぶш犻L笑道。 “不不不?!蔽覕[擺手,說,“一來太浪費時間,二來浪費納稅人的錢?!?/br> “我自己私人請客?!毙ぶш犻L說,“我請了別的客人,也是你們同行,說不定你們還認識,所以你們幫我撐撐面子吧?!?/br> 肖支隊長請的客人是龍番市漢明司法鑒定所的兩名法醫。 根據人大決議,從2005年開始,全國各地社會司法鑒定機構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這些司法鑒定機構的管轄范圍,是一些涉及民事訴訟的鑒定,包括法醫學鑒定、痕跡檢驗鑒定、文件檢驗鑒定等。因為涉及民事訴訟,這些社會司法鑒定機構的鑒定會向被鑒定人收取費用,有了原始資本積累,就吸引了大批退休公安技術人員加入。在退休后,去司法鑒定所打打工,賺些小錢,也不至于退休后心情失落,實在是公安技術人員的一個福音。 肖支隊長的弟弟前幾天被一輛醉酒人駕駛的豪車撞倒,導致腦部受傷,按照程序,應該由社會司法鑒定機構對傷者的傷殘等級進行評定。這份傷殘等級鑒定書,就是法院判定賠償數額的一個重要依據。 因為森原市沒有社會司法鑒定機構,交警部門委托省城最大的司法鑒定機構——漢明司法鑒定所進行鑒定。漢明派出的兩名法醫,領頭的齊升是龍番市公安局的退休老法醫、老前輩,于公于私肖支隊長都必須請吃一頓了。 我當初在龍番市實習的時候,齊老師還沒有退休,所以,看到數年沒見的前輩,我顯得很興奮。 齊老師看到我們也很興奮,愉快地喝了幾杯白酒。齊老師指著身邊的助手,說:“他叫步兵,是我的徒弟,去年底應聘來我們所工作的。皖南醫學院法醫學院的研究生?!?/br> 這個叫作步兵的男人個子不高,瘦瘦的,白白凈凈,戴著一副金絲眼鏡。 “啊哈哈哈,還有姓步的???我叫炮兵,幸會幸會?!贝髮毚笮?,說,“不過,我們學校的研究生去社會司法鑒定機構???那不是大材小用了嗎?” “什么話??!”我瞪了一眼大寶,說,“行行出狀元,司法鑒定所的法醫也很重要?!?/br> “他說得對?!辈奖卣f,“我也覺得在司法鑒定所里當法醫太浪費青春了,還是你們公安帶勁兒?!?/br> 我見步兵有些不快,連忙打圓場,說:“也不是,至少你比我們有錢多了?!?/br> “錢有什么用?”步兵夾了口菜,說,“錢比理想還重要?” “那你怎么不考公務員呢?”我問道。 步兵微微一笑,搖了搖頭,沒再說話。 我覺得自己的問題有些冒失,人家說不定有難言之隱,于是趕緊轉移了話題,對齊老師說:“齊老師,我們來是為了一樁案子,現在尸體還沒有檢驗,我先把前期情況和你說說唄?你幫我們指導指導?!?/br> 齊老師點點頭,興致盎然地說:“好??!好幾年沒碰命案了,手確實很癢?!?/br> 于是,我把現場發現和前期勘查的情況介紹了一遍,說:“我覺得這個案子很難。尸體已經完全干尸化了,死亡原因、死亡時間、案件性質、尸源尋找、因果排查、兇手刻畫都是大難題,我現在心里很忐忑,不知道從哪里下手?!?/br> 齊老師喝得有些高了,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須,瞇著眼睛說:“聽你說了這么多,我腦子也亂了,看來長時間不用,真的生銹了。我指點不了你什么,但我覺得,你們是不是應該考慮一下,死者為什么是全身裸體?” 第三章 坐在趕往殯儀館的車上,齊老師的話在我腦中縈繞。是啊,在古墓中勘查現場,讓我有了先入為主的思維,這種思維支配著我,我居然沒有注意到這一明顯的異常。因為年代久遠,大多數古墓中尸體的衣著都因為腐敗風干而消失殆盡。但是這一具死亡時間應該不是很長的尸體,應該有衣著??!為什么她是裸著的呢? 殯儀館里,一具干尸被放置在解剖臺上。 這具干尸就像是穿了一件格子狀的衣服,整個身體都呈現出規則的細樹條交叉狀。我們知道,這是“人體織布”。尸體在迅速丟失水分的時候,軟組織失水萎縮,尤其是在尸體皮膚變得很薄的時候,肌纖維細化,從而形成了尸體表面像織布一樣的外觀。 林濤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體織布,居然戴上手套摸了摸,說:“這個有意思啊。我看咱們剛開始沒注意到尸體是全裸的,這個人體織布魚目混珠也是有原因的,這也太像是穿了一件粗布衣服了?!?/br> 我沒吱聲,開始了尸體檢驗。干尸是一種有利于法醫工作的尸體現象,它不像腐敗巨人觀那樣惡臭難忍,也不像白骨化那樣毫無依據可尋。干尸的尸體,因為自然風干,所以一切線索和證據都被固定了下來。 死者的全身,除了一枚銅質的戒指,以及那十枚很長卻陰森森的紅點白底指甲,幾乎沒有再發現任何隨身物品。死者的全身,也沒有看到明顯的傷痕。 我們依照解剖順序打開了死者的胸腹腔、顱腔和后背。死者的內臟已經因為失水而萎縮,因為自溶而只剩下一層包膜。檢查完這一具人形的軀殼,我們沒有發現任何可以致其死亡的損傷,于是,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死者的口鼻部和頸部。 肌rou的萎縮,使之變薄,但是依舊無法隱藏血跡浸染后的顏色。我們在尸體的頸部肌rou發現了幾處小片狀的出血痕跡。我連忙分離出死者的舌骨和甲狀軟骨,果然,甲狀軟骨的右側上角骨折了。 “甲狀軟骨右側上角骨折,符合行兇者右利手,用右手拇指掐扼形成?!蔽艺f,“致傷方式都分析出來了,死因也就迎刃而解?!?/br> “是啊?!贝髮毺统隽怂勒咄耆夯哪X組織,剝離開顱底的硬腦膜,說,“顳骨巖部出血,窒息征象是存在的?!?/br> “你們是說,死者是被掐扼頸部,導致機械性窒息死亡的?”林濤說。 我點了點頭,說:“剛才我在拔死者指甲的時候,看見她的甲床也是發黑的,而不是干尸表面的灰黃色。這也是一項窒息征象,我們的依據應該很充足?!?/br> “你拔她指甲做什么?”陳詩羽一驚一乍,“好變態?!?/br> 我一臉黑線,說:“怎……怎么是變態?這是常規工作好吧!” “啊……”陳詩羽說,“想想心里都發毛?!?/br> “看來每個人都是有弱點的,連我們無所不能的小羽毛,也是這樣?!表n亮靠在解剖室的通道門口說。 “死因和致傷方式明確了?!蔽艺f,“那么死亡時間怎么判斷?你們看見的干尸也不多吧?根據這種干尸化的程度來判斷死亡時間也太不靠譜了?!?/br> “我覺得,我們法醫能判斷多少就判斷多少吧?!蓖醴逶谝慌哉f道,“至少我們明確了她的死亡原因,肯定不是什么服毒自殺了,這是一起他殺案件,殺后移尸?!?/br> “那看來你們提取回來的泥土是沒什么用了?!绷譂f。 我突然抬起頭,說:“呀!你不說我都把那堆泥土忘記了!怎么會沒用?泥土在哪里?在哪里?” 韓亮走進解剖室說:“喏,在我車里,我剛才拿下來了?!?/br> “大寶你看看死者的后背和四肢,有沒有什么損傷。王法醫你取死者的牙齒和恥骨聯合,判斷一下尸源信息?!蔽乙贿呂⑿χ才殴ぷ?,一邊打開裝滿泥土的物證袋,細細地看了起來。 韓亮蹲在我旁邊,說:“泥巴,有啥好看的?漢代的泥巴也值錢嗎?” 我嘿嘿一笑,從泥巴中挑出幾縷頭發,說:“可不要小看這堆泥巴,關鍵這里面有重要的東西??!” “頭發?頭發怎么了?”韓亮問。 我說:“頭發是角質蛋白,不易腐敗,當然漢代保存到今天還能有如此柔韌是不太可能的,所以這些頭發應該都是這名死者的。你看,我們可以根據死者的頭發來推測她的發型、發色,從而找到她的尸源啊。軟組織干尸化了,dna也比較難做,但是頭發下面有毛囊,做起來也很容易,同樣,dna也可以幫助我們找到她的尸源?!?/br> 韓亮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不過,”我把手套上的泥土撣掉,捻起一縷頭發說,“你有沒有覺得這個人的頭發有些奇怪啊,都是一縷一縷的,不會散開?” “這是因為尸體干尸化,頭發自然脫落的,對吧?”韓亮問。 我點點頭。 韓亮接著說:“我覺得啊,頭發一縷一縷成形,很有可能是因為她接過頭發?!?/br> 說完,他戴上一副手套,把一縷頭發慢慢分開,果真,在一縷頭發的中央,他解下了一根極細小的皮筋。 “這你也懂!”我驚訝道,拿過皮筋細細地看著。 “后背和四肢關節處均沒有發現損傷?!贝髮氄f,“這恥骨聯合也不用煮了,軟組織一剝即脫,入口即化?!?/br> “你會不會用成語???”陳詩羽說,“太惡心了?!?/br> “死者的年齡,你們看大約是多少?”我仍看著皮筋,頭也沒回地說。 大寶說:“嗯,估計也就二十出頭,骨化結節還在嘛?!?/br> “可惜了,一個愛美的姑娘,英年早逝?!蔽艺f。 “不知道死了幾年了?!蓖醴逭f,“死的時候是二十出頭,如果死了二十年,那么她活到現在也是個婦女了?!?/br> “二十年倒是不至于,但我們只知道她死的時候二十出頭,如果不能大體判斷死者的死亡時間,那么她的出生年份我們也就估算不出來,那么依舊不能為尸源查找提供線索?!贝髮氄f。 我點點頭,說:“死者有接頭發、美甲,這是很好的尸源查找方向,可惜不知道年份的話,偵查員也沒辦法查啊?!?/br> “那,能不能從這枚戒指入手呢?”韓亮戴著手套,擺弄著剛剛從尸體上取下來的銅質戒指,說道。 “什么意思?”我眼睛一亮。 韓亮笑著說:“你看,這戒指很劣質,一看就是地攤貨。就是那種非主流小姑娘喜歡戴的大個兒戒指。不過這戒指的造型很眼熟啊?!?/br> “阿凡達!”陳詩羽和林濤異口同聲地叫道。 林濤臉頰一紅,而陳詩羽則看了一眼韓亮說:“你厲害?!?/br> “這電影什么時候上映的?”我忙問道。 “2010年1月在中國上映的?!薄盎畎俣取表n亮說,“離現在兩年多了?!?/br> “差不多,差不多?!蔽艺f,“一般電影上映后幾個月內,會有相應的周邊產品出來,這個時間段也是電影人物造型最流行的時候。我看,尸體干尸化程度比較厲害了,至少已經死亡一年半以上了。這樣,時間差不多就卡死了?!?/br> “你的意思是說死者是2010年死亡的?”大寶說。 我點點頭,說:“具體在哪個季節,因為死者沒有衣服,所以我們也不好判斷,但是大體死亡時間判斷出來了,給予偵查一道重要的曙光。韓亮,你立大功了?!?/br> 這是我走進專案組時,心里最沒有底的一次。雖然這次工作有很多發現,但同樣也有很多疑惑。 我忐忑地坐在專案組會議桌的一角,說:“錢局長,我們經過現場勘查和尸體檢驗,有一些發現,但是下一步工作還是需要依托偵查部門來進行?!?/br> “沒關系,你說?!卞X立業局長看透了我的不安,柔聲說道。 我點點頭,整理了一下思路,說:“根據我們的尸體檢驗,可以肯定死者是被一個右利手的兇手掐壓頸部,導致機械性窒息死亡的。死亡時間是2010年左右,具體時間不太好判斷?!?/br> “這一整年,確實不太好排查?!卞X局長說。 我繼續說:“死者全身赤裸,只有一枚劣質戒指??梢钥闯鏊勒卟⒎怯绣X人,所以這不太像是劫財殺人?!?/br> “全裸?”錢局長說,“你的意思是性侵?” “也不像?!蔽艺f,“第一,死者的后背部和四肢沒有約束性或者擠壓性損傷,只有頸部有掐痕。因此,我覺得兇手是突然掐壓死者頸部導致其死亡的,犯罪動作非常簡單,不像是有性侵的目的。第二,如果是性侵后拋尸,沒必要把死者的衣服脫得這么干凈吧?連襪子都沒留。第三,死者呈現干尸狀,如果有損傷可以保留外傷痕跡,但死者的會陰部完全沒有發現損傷。所以,我們不能根據死者有沒有衣服來判斷案件性質?!?/br> “那她為什么會全裸?”肖支隊長說,“衣服呢?” 我搖搖頭,說:“這個我也沒有想明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