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節
夜色已深,躺在床板上的杭文治卻久久不能入睡。他睜著雙眼,目光盯在高處那盞小小的氣窗上,雖然心緒起伏,但他不敢像大多數失眠者那樣輾轉反側,因為他不想讓舍友們察覺到自己的異常。 杭文治的心情和此刻的天氣有著很大的關系。 外面的世界淅淅瀝瀝,秋雨淋漓,偶爾夾雜著如泣如咽的風聲。杭文治眼看著一個柔弱纖小的黑影飄蕩了片刻之后,終于被秋風貼在了濕漉漉的氣窗玻璃上。那雖然只是一片落葉,但葉脈完整,葉片豐潤,仍然帶著飽滿的生命氣息。 現在剛剛入秋,那葉子本不該這么快就離開它生存的枝椏,但今夜的風雨卻讓它身不由己。當它在風中飄旋流連的時候,它一定尚在回味著春天的盎然氣息。 杭文治感覺那片葉子就像貼在了自己的臉上,帶來一種清晰可辨的冰冷觸感。而他的記憶也伴著這樣的觸感一路追溯,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秋天。 杭文治記得那是一個周末的清晨,冷風凄雨使得勞務市場上人流稀少。他瑟縮在一個略略避風的角落,衣衫潮濕而單薄。 因為出發時太過匆忙,他甚至沒顧得上帶把雨傘。他知道自己瘦弱的身軀沒有任何優勢,要想得到一份工作,他必須付出更多的誠意和耐心。 那一年杭文治十九歲,剛剛從農村老家考入了省城的重點大學。在這樣一個周末,他的同齡人正在享受著溫暖的被窩,而他卻要提前對抗生命中的風雨。 一片落葉被秋風推到了杭文治的臉上,杭文治伸手把它摘下來,他看到葉子仍然是綠色的,心中便泛起一絲同病相憐般的苦澀。 “嗨,小孩,你能干什么?”一個聲音在不遠處問道。 杭文治連忙把葉子拋回到細雨中,回答說:“我什么都能干,只要能掙錢!” “你能干什么?!”那聲音又重復了一遍,透出戲謔的味道。而說話人不等杭文治辯解便已自顧自的走開,去尋找更加合適的勞力去了。 被拋去的樹葉旋轉一圈后落在了杭文治的腳下,那墜落的弧線就像男孩此刻的心情一般。 另一個人注意到了杭文治急切而又焦慮的表情,他走了上來,近距離打量著這個男孩。 杭文治挺了挺胸膛,試圖讓自己顯得強壯一些。 半晌之后,來人瞇著眼睛問了一句:“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干?” 杭文治用力點了點頭,再次強調:“只要能掙到錢!” 那人“嘿嘿”干笑著:“你想掙多少?” “越多越好,我急用!”杭文治一邊說一邊用手抹去順發稍流向眼窩的雨水,他這副饑渴的態度似乎打動了來者,那人正色道:“我這里有個活,可以掙大錢?!?/br> 杭文治眨眨眼睛:“能掙多少?” 來人略一斟酌,開了價說:“五萬?!?/br> 五萬?!這對杭文治來說幾乎是個不敢想象的天文數字!他的眼睛在瞬間瞪得溜圓。不過那種強烈的興奮只是一沖而過,他很快便冷靜下來,帶著點忐忑追問道:“什么活?” “快活!”來人回答雖然含糊,但卻準確地擊中了對方心理防線的弱點,“你不是急用嗎?只要你愿意干,一個月之內就能拿到錢!” 這樣的條件的確是太具誘惑力了!杭文治立刻回答:“我干!——只要不是殺人放火搶銀行!” “沒那么夸張的?!眮砣诵α诵?,然后遞給杭文治一張名片,“下午三點,帶齊你的個人資料,按這個地址來找我。找不到就打個電話!” 杭文治小心翼翼地把名片收好,就像捧著自己的性命一般。而那人已經轉身離去,和他來時一樣突然。 下午三點,杭文治來到了名片上的地址。那里位于龍蛇混雜的城中村,早上約他的男子早已在一戶平房外等著他。 “挺準時的?!蹦侨丝淞怂痪?,然后便招招手,“快進來吧,我們老板正等著呢?!?/br> 杭文治跟著那人進了屋,卻見屋中擺著張方桌,幾個大漢圍坐在桌邊,桌上酒菜狼藉,看來剛剛有過一場豪飲。 “常哥,人來了?!毕惹暗哪凶酉蚱渲械囊粋€胖子打了聲招呼,胖子便抬起醉眼瞥著杭文治,在座的其他人也紛紛側目。 杭文治縮起脖子,心中有些發怵。 胖子打了個嗝問:“個人資料有沒有?” 杭文治連忙把自己精心準備的簡歷遞了過去。胖子接到手里剛掃了眼開頭,便驚訝地冒了句:“嗬?大學生?還是名牌??!” 帶路的男子湊上前看了看,嘀咕道:“還真是?!彼赜执蛄恐嘉闹?,頗有些意外似的。 處于這樣的場合中,杭文治不知道是該自豪還是悲傷,他只能把頭埋得更低。 胖子身旁坐著一個身形高大的年輕人,他似乎也對杭文治產生了興趣,便敲敲胖子的胳膊說:“給我看看?!?/br> 胖子把簡歷送到年輕人手里,然后斜眼問杭文治:“你缺錢用?” 杭文治抬起頭:“是的,急用!” 胖子翻著眼皮:“你知道干什么嗎?” 杭文治搖頭說:“不知道?!辈贿^他又堅定的補充,“只要不是殺人放火,我都干!” 胖子倒也不磨磯,直接亮出了底牌:“賣腎,干不干?” 賣腎?杭文治愣住了,他以前也聽說過這樣的事,但并沒有太多了解。 帶路的男子在一旁說道:“就是把你的腎賣給得了腎病的人,用來做移植手術。賣一個腎給你五萬塊——你別害怕,正常人都有兩個腎,賣了一個還有一個,不影響你以后娶老婆?!?/br> 男子說到“娶老婆”三個字的時候神態輕佻,屋內眾人都粗魯地大笑起來。杭文治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他提高嗓門說:“我怕什么?只要你們真的給錢,別說一個了,兩個我都敢賣!” 胖子盯著杭文治,目光忽地一凜:“你可考慮好了!兄弟們都靠這口子吃飯,你要是答應下來了,可別想反悔!” “我不反悔!”杭文治露出苦笑,神色卻愈發堅定,“我還怕你們反悔呢!” 胖子不說話了,他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杭文治,因為對方確實是他入行多年來看到的最奇怪的一個人。 奇怪并不在于此人名牌大學生的身份,而在于他對賣腎這件事情的絕決和堅定。而在以往的經歷中,即使是最落魄的農民工也深知賣出自身器官的危害,他們面對著巨額金錢的誘惑也會猶豫和彷徨。而一個有著美妙前景的大學生卻為何如此的義無反顧? 不過這樣的詫異在胖子心中只是一晃而過。他是一個生意人,該關心的只是目標的態度——對他來說,一個態度堅定的賣腎者便意味著十來萬的暴利收入;而對方的心靈動機算什么呢?最多算個閑暇時的談資罷了。于是他便轉頭吩咐先前的手下:“去弄個字據吧,今天就讓他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