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姜璇曉得阿殷是個心里有主意的人,也不多問,給阿殷沏了一壺茶,便先鉆進被里。阿殷喝了口茶,熱茶滑過喉嚨,落入心底,可胸腔處仍然冰涼一片。 她一直知曉母親最疼兩個弟弟,她只是個女孩兒,不能替母親在父親面前爭寵,這些她從不計較,可是她卻沒想到有朝一日,為了浩哥兒的前程,母親一聲不吭就將她的婚事給賣了。 壽全學堂是恭城最為有名的學堂,也是出了名的門檻高。 學堂的夫子都是都城永平過來的,創辦這個學堂的正是恭城的謝縣令,進者需得有聲望的人舉薦,且一年的學費足足有二十兩銀子。二十兩銀子,足夠小家小戶的半年開銷,他們家不過是小家小戶,多得祖父行商時留下的積蓄,才能維持如今的生活。 她低眉斂目。 過了許久,她從箱籠里抱出一個紅木匣子。她坐在梳妝臺前,打開了匣子。 匣子里整整齊齊地擺著六把小刀——毛銼刀、平銼刀、平錐刀、圓錐刀、尖錐刀、斜刀。 這是祖父留給她最寶貴的東西,核雕的必備器具。 她低聲道:“母親,你不疼我,我只能自己疼自己了……” 第2章 雞還未鳴,秦氏便起了。 丫環冬云給秦氏打了水,侍候秦氏梳妝。殷家全家上下就只有一個丫環,一個雜役,還有一個看門的秦伯。秦氏對待下人不薄,體諒冬云侍候一家子辛苦,時常將多余的小物賞給冬云。 冬云為此很是感恩戴德,侍候秦氏比陸氏還要用心。 “把那對碧云簪拿出來,今日謝家來提親,可不能丟了我們殷家的臉面?!?/br> 冬云將碧云簪比劃了會,插在發髻上,說:“碧云最襯夫人的雍容,夫人戴上這對碧云簪,有種說不出的氣度?!鼻厥先朔晗彩戮袼?,聽得冬云此話,更是笑不攏嘴。 “這張小嘴真會說話?!笔种冈趭y匣里挑了挑,取出一對半舊的珍珠耳環,“今日我們殷家有喜事,賞你了?!?/br> 冬云連忙謝過。 秦氏心里是實打實地歡喜。 女兒年有二十,若非她喜歡的人是謝家小郎,不論如何她也會強迫著女兒在十八之前嫁出去,鄰里街坊這幾年的閑言蜚語她聽得耳朵都能生繭子。 不過現在不一樣了,謝家終于要來提親了! 雖說當妾是有點委屈女兒,但謝家小郎真心一片,對女兒又言聽計從,即便以后娶了正妻,心到底還是在女兒這邊的。本來她亦是不愿女兒當妾的,但浩哥兒本該八歲就上私塾的,老爺卻非得堅持浩哥兒要上最好的私塾,托人四處拜訪,都不得入壽全學堂的門路。如今謝家那邊開了口,既能把女兒嫁出去,又能讓浩哥兒上壽全學堂,連未來幾年的學費都全包了。 且那邊愿以正妻之禮迎娶,仔細想來,也算給足了臉面。 . 辰時一過,謝家遣了當地最有名望的媒人李婆上殷家提親。 謝夫人礙著謝少懷的懇求,在彩禮上費了一番功夫,足足十二擔的籮筐,流水一般涌向殷家。李婆在門口吆喝,惹得周遭鄰里頻頻矚目,認出了李婆身后是謝家的總管。 殷修文與秦氏早已候著,可謂是春風滿面地開了門,迎了一眾人進去。 兩家暗地里早已達成共識,如今請媒人過來也不過是走個過場。 殷修文一直盼著自己的兒子能上壽全學堂,如今美夢即將成真,與李婆還有謝總管說話時,連髭須也透露出一股子喜氣。媒人說了兩個迎親日子,一個是五月,一個八月,都是難得的好時日。 殷修文沒有任何猶豫便道:“五月好?!?/br> 語氣里的著急令謝總管微微側目,斂去鄙夷的目光,他淡淡地說:“我們夫人亦屬意五月初八,日子已然定下,如今時候不早,我……” 倏然,一道匆忙的腳步聲傳來。 一抹青色人影慌慌張張地出現在大廳,姜璇哭紅了雙眼,臉色白得嚇人:“老……老爺……夫……夫人……不好了!不好了!阿殷jiejie不知得什么病了,臉也不知怎么了……老爺夫人快去看看吧!” 秦氏面色頓變。 殷修文幾乎是瞬間便望向了謝總管。謝總管也不走了,起身溫和地道:“我們謝府與周章大夫頗有交情,李婆你隨殷夫人去看看,若殷姑娘有何事,我還能立馬請周大夫過來一趟,以免誤了病情?!?/br> 秦氏卻輕擰了眉頭。 這謝家總管好生圓滑,言下之意不外乎是先看看她家閨女病得如何,若是重了,這婚事說不定便暫且擱下了。秦氏正想回絕李婆,然而殷修文感激地看了謝總管一眼,道:“多謝謝總管了,李婆子,這邊請?!?/br> 話已出口,秦氏只好隨了夫君的意思,帶著李婆去了阿殷的閨房。 一進閨房,秦氏就傻了眼。 昨天夜里還是如花似玉的女兒,不過短短一夜,臉上,脖子上,手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米粒大小的紅點,右臉頰還有一處拇指大小的紅印,淌著血。 李婆頓時明了,一看阿殷右臉頰,不由可惜地嘆了聲。 長水痘可不能隨便撓的,一旦抓破便會留下痕跡,殷家姑娘哪不抓,偏偏抓在如此明顯的地方,好好的一張臉便這么毀了,真是可惜了這張五官精致的臉蛋。 秦氏的眼眶泛紅,正要上前,阿殷捂住臉,尖著嗓子道:“不要過來?!?/br> 秦氏生怕她又抓臉,連忙道:“好好好,娘不過去,你莫要抓臉,只是水痘而已,一頭半月便能消了?!卑⒁笳f:“娘,祖父不是給我留了間屋子嗎?讓我去那邊養病,浩哥兒還未出過水痘,免得我傳染了弟弟?!?/br> 秦氏本是有幾分猶豫的,但一聽到浩哥兒,便道:“也好,娘請大夫過去那邊,讓姜璇跟著你去?!?/br> 殷祖父離去時,兩房分了家,殷祖父還特地給阿殷留了一份嫁妝。二房原本是不樂意的,憑什么長孫女能得一間屋子?不過去瞧了眼屋子后,便沒人再吭聲。 屋子建在蒼山山腳。 蒼山最是荒涼,離屋子不到兩里的距離挖滿了荒墳,路過之人都覺陰風陣陣,莫說住在那兒了,白給也不愿要。 . 李婆出來后,與謝總管嘀咕了幾聲。謝總管便立馬道:“想來是今日提親的日子挑得不好,才令殷姑娘出了水痘。提親講究和和美美,如今出了這般的事,還請殷老爺允許在下回去稟報夫人,擇日再來提親?!?/br> 說著,與李婆離開得飛快。 殷修文面色不佳,看向秦氏的目光多了幾分怒色。 “你怎么看女兒的?早不出遲不出,偏偏這種時候出了水痘?” 秦氏委屈得很,也惱了:“女兒出了水痘,你也不關心一下?” 殷修文這才道:“請了大夫沒有?” 秦氏說:“阿殷說是要去父親留給她的屋子里養病,我怕傳給浩哥兒,答應了?!币笮尬恼f道:“在哪養病都一樣,別傳給浩哥兒才是最重要,讓姜璇跟著過去照顧,把水痘養好了,謝家小郎一樣會娶我們家女兒?!?/br> 秦氏附和:“妾身也是這么想?!?/br> 當天,秦氏便讓家里仆役去租了輛牛車,準備載著阿殷與姜璇前往蒼山。秦氏倒不是很擔心女兒的安危,她生的這個女兒打小就與尋常姑娘不太一樣,力氣特別大,八歲那年家中遭賊,阿殷靠著蠻力卸了小賊的兩條胳膊,將全家都震驚了。事后問女兒,女兒也糊里糊涂的,甚至不知當時發生了何事。自此,她便曉得女兒在危急之時,有神明庇佑,能爆發與眾不同的蠻力。 . 阿殷上車時,被秦氏裹得像是一只大粽子。 鄰里街坊今日都尤其關注殷家,尤其是看到謝家帶著彩禮離去時,胸口的好奇之心便收不住了。如今見著一個大姑娘上了牛車,家家戶戶都探長了脖子。 恰好此時,有風出來,拂開了阿殷的面紗,露出了斑斑點點的右臉頰。 秦氏“哎喲”一聲,趕緊讓姜璇將阿殷扶進牛車。 馭夫趕著牛,慢悠悠地趕往蒼山。待牛車消失在眾人的視線里后,不到半個時辰,殷家大姑娘長水痘,還撓破臉的消息便席卷了整條東街。 秦氏心里苦,只能板著臉關門。 而此時此刻的阿殷卻悠哉游哉地摘了面紗,好不自在地伸了個懶腰,問:“meimei,有帶吃的嗎?” 姜璇嘆了聲,說:“jiejie這是何苦呢?”說著,把食盒里的小米糕遞給阿殷。阿殷咬了口,吃得津津有味。姜璇又遞上一塊帕子,阿殷順手擦了擦臉,臉上的斑斑點點,紅印子,通通化為虛無,臉蛋光滑得像是剝了殼的白煮蛋。 她吃了兩塊小米糕,才道:“我曾和謝郎說過,若不能娶我為正妻,我們好聚好散??伤麘辛宋?,最后卻騙了我。阿璇,祖父曾告訴過我一句話,他的人生里容不下任何欺騙,我亦然。至于母親那邊,”她慢條斯理地擦去手背的紅印,方道:“沒人疼我,我便自己疼自己?!?/br> 姜璇聽了,眼眶微微泛紅。 “jiejie,以后我疼你?!?/br> 阿殷莞爾道:“好,我們姐妹倆互相疼,用不著其他人來心疼?!?/br> 姜璇又道:“jiejie,你真不想嫁給謝郎了嗎?等你水痘好了,謝郎那般喜歡你,一定會再來上門提親的?!?/br> “此言差矣,謝郎最聽他母親的話,她母親又怎會允許一個右臉破了相的姑娘嫁進謝家。且東街的鄰里最是嘴碎,不用幾日,整個恭城都曉得殷家的大姑娘右臉要破相了,如此爹娘也不會再拿我的婚事做文章。meimei,你信不信,我養病的一個月里,謝夫人必定會給謝郎張羅一門親事?” “jiejie聰慧,meimei自是信的,可jiejie這招無疑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她苦惱地道:“以后沒人娶jiejie,這該怎么辦呢?” 阿殷說:“爹娘讓我寒了心,此回能為浩哥兒上學堂和外人一起賣了我后半輩子,以后還不知能怎么賣了我,我得為自己多做打算。爹娘都不能依靠,嫁人倒是次要了,我只能依靠自己,幸好祖父還給我傳了門手藝,以后不至于窮困潦倒?!?/br> 第3章 蒼山與桃山只隔了條蒼恭河,并不遠,大半個時辰便到了殷祖父留給阿殷的屋子。阿殷對這間屋子并不陌生,祖父還在世時,經常帶她來這里。 此屋非尋常屋舍,乃是殷家祖父費了一番功夫方尋得的寶地。 雕核雕核,又豈能無核? 時下人雕核大多用桃核和杏核,從樹上摘下來的新鮮桃子和杏子,去rou摘核,還需在陰涼之處自然曬干,等成了舊核方能開始雕刻。 此屋,殷家祖父取名為核屋。 . 阿殷大半月沒來,屋里生了不少灰塵。她拿起屋舍外的掃帚開始打掃,姜璇連忙道:“jiejie,我來?!卑⒁髷r住她,說道:“不,我來,我需要你做其他事情?!?/br> 姜璇說:“但憑jiejie吩咐?!?/br> 阿殷說:“母親找來的大夫應該差不多到了,以母親平日里的習慣,請的定是東柳巷的張大夫。張大夫醫術平平,是個好逸惡勞的。他大老遠來到這兒,必要經過那處荒墳,你在那邊等著他,隨便打發了他?!?/br> “好?!?/br> 待姜璇離開后,阿殷邊掃邊開始思考要如何借助祖父的手藝掙得自己的一席之地。盡管恭城只是綏州的一個小城,可因盛產桃子,引來許多商人,甚至偶爾還會有達官貴人經過此處,只為挑得好核。 阿殷是知道的,原先核雕只是一門繁復的手藝,并不為人們賞識,直到后來太祖皇帝改朝換代,因尤愛核雕,才使得民間核雕漸漸盛行,核雕人才層出不窮。去年新帝登基,對核雕的癡迷更甚于太祖皇帝,四處搜羅核雕珍品,令許多核雕技者一夜暴富。她祖父曾感慨過,如今是太平盛世,更是核雕技者的盛世。 姜璇回來時,阿殷已經掃完了,手里還多了個小銅鏟。 她道:“我去取點東西,你留在屋里,”說著,又不太放心,叮囑道:“無論遇到什么人都不能開門?!?/br> 姜璇不由笑道:“知道啦,meimei會小心的?!?/br> . 屋舍往西,約摸有五里的距離,種了一顆杏樹。 是阿殷小時候自己種下的,如今二十年一過,亭亭如蓋,杏花飄香。阿殷圍著杏樹轉了一圈,她忽然蹲下,青銅鏟一撂,不過頃刻間,已然鏟出一堆泥土。 一個銹跡斑斑的鐵匣子漸漸露了表面。 一挖一鏟,動作行云如流水,利落地到了阿殷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