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節
這時,常順急急的走了進來,稟道:“殿下,陛下那里來賞賜了?!?/br> 穆謹亭點點頭,對九娘道:“不準再哭了,您好好休息,孤出去看看?!?/br> 待兩人離開后,一直候著不遠處的蓮枝才走了過來。一面幫九娘掖了掖被角,一面道:“娘娘,您可不要和殿下慪氣,殿下大抵是太擔心您了。您不知道,自從您進了產房,殿下足足在外面侯了幾個時辰,連早膳和午膳都沒有用,前面有事來稟了幾次,殿下都沒有離開?!?/br> 九娘不禁覺得有些囧囧然,其實這會兒她也反應過來了,穆謹亭確實待兒子不親近不假,可若說他不待見兒子,那可真就是欲加之罪了。也是她剛醒來,他又那樣一副表情,讓她一時想岔了。 不過這話她肯定是不會和蓮枝說的,只得做一副無事模樣的點了點頭,又道:“孩子呢?抱來我看看?!?/br> 蓮枝抱來一個小包被,一面笑著遞給九娘,一面道:“小皇孫長得可好了,和小主子生下來的時候一樣?!?/br> 九娘將孩子接了過來,看著里面紅彤彤的嬰兒臉,真不懂蓮枝她們所說的長得好,到底是哪兒好了。不過她也知道,剛生下來的嬰孩都是這樣的,長幾日,就會好看多了。 因著之前穆謹亭說想要個女兒,所以九娘心心念念就是這胎想生個女兒,誰曾想又是個兒子。不過九娘也是不抵觸的,皇家自然男丁稀罕些,尤其穆謹亭如今貴為太子,以后又是皇帝,只有木木一個兒子哪成。 所以對于又生了一個兒子,九娘也是樂見其成的。 看了一會兒兒子,九娘疲意頓生,在蓮枝的服侍下用了一碗粥,便又睡下了。 * 掖庭宮 入目之間全是一片灰色,灰色的墻,灰色的瓦,灰色的人。明明是在皇宮里,卻宛如是在墳墓里一般。 蕭庶人已經記不得自己來掖庭宮多久了,感覺時間好像很短,卻又好像是一輩子那么長。剛來的時候,她憤怒過,咆哮過,抱怨過,怨恨過,可再多的情緒也抵不過日日不歇的辛苦勞作。 做不完的活兒。 她想過死,可就如同那管著她的老宮人說的那樣,上面沒發話,想死可沒有那么容易,像你這樣獲罪進來的妃嬪不少,哪個不是一直熬到熬不下了?所以還是乖乖的聽話吧,免得自討苦吃。 所以,即使她睡覺的時候,也會有一個穿著灰衣的人盯著她,年紀或老或少,隔幾日便會換一張面孔,但同樣都有一張漠然的面孔,和一雙寫滿了麻木的眼。 蕭庶人被這么盯久了,甚至每每夜里都會做噩夢,夢里什么都沒有,只有一雙灰色的眼睛看著她。就像是惡鬼,那些被她害死的人所化成的惡鬼。 在這里,沒有錦衣華服,沒有珍饈美食,沒有內侍宮人的簇擁,也沒有人再叫她皇后娘娘。只有粗糙的衣裳,連狗都不吃的飯食,天還不亮就要起來,可到了天黑也干不完的活兒。 蕭庶人的手一天天粗糙起來,漸漸生了繭子,到了冬日里,還會被凍得紅腫不堪,長滿惡心的凍瘡。她的臉也一天天干枯起來,生滿了干皮和皺紋,早已不復當初的白皙光滑。還有她的頭發,干枯而泛黃,像一把稻草,一縷一縷的往下掉,她如今連碰都不敢碰了,生怕掉成了禿子。 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在哪兒呢? 這里沒有皇后娘娘,只有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蕭庶人! 洗浣了一上午的衣裳,到中午的時候,蕭庶人已經很累了。她感覺自己腰很疼,胳膊很酸,仿若不是自己了的似的。她想找個地方躺下來歇息歇息,可她知道不能,到了用午飯的時候,若是她不趕緊去,恐怕又要餓上一天。 曾經的曾經,她是不屑這種連狗都不吃的吃食,可挨餓的次數多了,她才發現這些連狗也不吃的吃食是那么的珍貴。 沒有挨餓過的人,永遠不知道挨餓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可以擊垮人的一切心志! 到了領飯的地方,已經有很多人捧著碗在吃了,平日里都是一副麻木的表情,今日卻似乎帶了幾分疑似喜悅的表情。 蕭庶人正疑惑著,廊下那位負責打飯的老宮人用手里的鐵勺子,敲了敲木質的飯桶,道:“今日太子妃娘娘喜誕麟兒,陛下大賞闔宮上下,所以便宜你們了,讓你們吃頓rou。吃得時候可記著,要在心里感激陛下的隆恩,沒有陛下的恩賞,你們這些罪人可吃不上這么好的東西?!?/br> 偌大的場中,墻角、廊下、臺階上,甚至是院中的灰石地面上,都席地坐著一個個身著灰衣、頭戴同色包巾、捧著碗的女子們,看不清眉眼。只聽到場中響起一片低低的應喏,緊接著又是一陣狼吞虎咽聲。 蕭庶人的第一反應是,今日竟然有rou可吃??谥胁唤丝谙?,趕忙往廊下打飯處去了,緊接著腦海里才再度回響起這老宮人方才所說的話。 太子妃娘娘喜誕麟兒? 她被送入掖庭時,楚王已經被封太子了,毫無疑問的,這太子妃自然就是那蕭九娘了。 蕭庶人不禁怔忪在了當場。 還來不及讓她多想,一個人匆匆跑了過來,撞了她一下,同時還來了好幾人,都是一副匆匆忙忙的樣子。這些人都是來打飯的,蕭庶人來不及多想,趕忙跟了過去。再晚一會兒,恐怕連這頓rou都吃不上了。 蕭庶人端了滿滿一大碗飯,隨便找了一處墻角席地而坐。 棕色的粗瓷大碗,連宮人都不用的器具,里面裝了一碗色澤泛黃的黍米飯,兩筷子顏色發黑看不出來是什么的菜葉子,以及為數不少的紅燒rou。大約有十來塊兒的樣子,整體呈焦紅色,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怪不得那老宮人會說這是陛下的恩賞了,要知道蕭庶人來掖庭宮這么久,也就過年那會兒吃了一頓rou。每人只有寥寥幾片,顏色泛白,連味道都沒有的水煮肥rou片子,和這色香味俱全的紅燒rou自是連比都不能比。 蕭庶人感覺口中的口涎更多了,不禁急忙夾了一塊兒喂入口中。 rou很肥,一咬滿口都是油。蕭庶人雖以前并不愛吃肥rou這種東西,但也是吃過紅燒rou的,選最上等的、夾精夾肥、最好有十層以上的五花rou,配上最好的調料,由御廚烹制而成。一碟子只有那么少少的五六塊兒,她通常只會吃上一塊兒,便覺得膩了。 像這種粗制濫造的,換以往別說是吃了,她連看都不會看上一眼,這會兒卻覺得仿若是御廚手里最上等的珍饈佳肴。 蕭庶人感覺油汁在口中融化開來,忍不住享受地瞇了瞇眼。今天的陽光很好,暖暖的照在身上,她竟荒誕的感覺到一種幸福感。她趕忙大口吃了起來,同那些女子一樣的狼吞虎咽。 一個尖銳的女聲突然響起。 “嘖嘖,蕭玥,你也有今天!瞧你這副樣子,真是讓本宮污了眼?!?/br> 聽到這個聲音,蕭庶人宛如被針扎了似的蹦了起來。她不用去看,就知道來人是誰—— 她的死對頭,兩人幾乎斗了一輩子,最后同樣一起失敗,被關入這掖庭的劉庶人。 劉庶人并不與她在同一個院子中,但干活時或者用飯時,總會時不時的遇上。她與她在后宮時就是死對頭,來到這里同樣也一樣。 蕭庶人每每都會譏諷的想著,姓劉的這個賤人慣是會裝相,一裝就是幾十年,沒想到來到這里,周圍都是粗鄙之人,她倒也顯露了原形。 蕭庶人不屑去理她,她的rou還沒吃完呢。這種大葷之物,若是放涼了,可就不好吃了。這么想著,她又咬了一口肥肥的、油汪汪的rou塊兒。 還不等她咽下再去吃第二口,手里的碗突然被打翻了。 一大碗黍米飯,混著幾片顏色發黑的菜葉子以及碗里還剩下的幾塊兒紅燒rou,盡皆灑了出去,滾在地上,沾滿了灰塵。 劉庶人笑得惡意。 蕭庶人反射性想去撿,可惜比她動作快的人更多,幾乎是讓她來不及反應,一旁就有幾個灰衣女子竄了出來,往那幾塊兒rou撲了過去,拾起那rou就護在懷里往后退了,眼神警惕的看著同樣來搶rou的人。 在掖庭宮里,每餐每頓都會限食,大家都是天天吃不飽的狀態,盯著別人碗里的吃食也是正常。但沒有人敢去搶別人碗里的,因為掖庭宮是有規矩的,不允許大家互相搶食,但若是掉在地上的,則不在范疇之內。 蕭庶人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rou被人搶光了,有三四人,每人都搶了一塊到兩塊的樣子。她自是不敢與別人去廝打的,所以惱恨自然放在了罪魁禍首身上。 “姓劉的賤人!”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嚎叫有多么的尖銳刺耳,這種粗鄙行為在以前她的身上,是見都見不到的??刹恢朗裁磿r候,她也成這樣了。 幾乎是隨同聲音而出,蕭庶人就往劉庶人撲了過去,不光將劉庶人手里的飯碗撞翻了,同時也將她整個人撞倒在地。 與人廝打,蕭庶人活了這么多年都不曾會過。自打來到這掖庭宮,見多了,看多了,她便知道要想不被人欺負,只有這種手段。早些年那些不動神色的針鋒相對,痕跡不顯的挑唆、慫恿、陷害,早已不適合當下。在這種地方,誰也不比誰高貴,話說多了都是浪費口水,只有動手最直接有效,且痛快。 來掖庭宮后,蕭庶人跟人打過好幾場,她畢竟養尊處優多年,輸多贏少。但漸漸也沒有人敢再來欺辱她,或者在她耳邊說些什么酸言酸語。因為人都會找軟柿子捏,這些捏不動的,或者身上長刺了的,自然會放在后面。 劉庶人沒防備死對頭會如此潑婦,也是低估了那些rou塊在蕭庶人心目中的地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頭發被拽掉了一把,臉上也挨了好幾下。 “你這個賤人,竟然打人!” 劉庶人不甘示弱,也回了過去,可惜被人搶占了先機,她回手回得極為吃力。 “你這個賤人,你這個賤人,我的rou啊,我的rou……” 這邊兩個女子瘋狂廝打著,旁邊一眾人卻在搶劉庶人掉落在地的rou,連看都不看她們一眼。各自搶到后,便往墻角退了過去,拍打拍打上面的灰塵,就急不可耐的塞入口中。 搶到手的東西,自然吃進肚子里最保險。 幾個身著青衣的宮人,聽到動靜匆匆而來。她們大多身材粗壯,不光個子高,手腳也粗大,上來就將蕭庶人和劉庶人宛如拎小雞似的分開了。 “誰讓你們當眾廝打的?”領頭的宮人喝道。 蕭庶人此時頭上的包巾掉了,頭發亂了,眼睛青了,嘴角也青了??杀人鼞K的是劉庶人,干黃的臉紅腫不堪,鬢角那處也禿了一塊兒。 “她打翻了我的飯碗!”蕭庶人指控道,聲音里帶著哭腔。 “她不光打翻了我的飯,還撲上來打我!”劉庶人尖聲道,捂著自己生疼的鬢角,歇斯底里。 領頭的宮人往廊下負責打飯的老宮人望去,那老宮人點了點頭,從始至終她都在一旁看戲,眼皮子撩都沒撩一下。領頭宮人又往狼藉的地面上看去,頓時心中明悟了。 “我看你們都是吃飽了撐的,既然如此,今明兩日的飯都省了吧。罰你們現在就去柴薪房劈材,不劈夠十擔不準睡覺?!?/br> 劈材并不是什么難事,頂多就是對女子來說比較辛苦罷了,可劈夠十擔,恐怕劈到明天早上都劈不完。且明日還有明日的活計要做,不能睡覺,沒有飯吃,還要干這么重的活兒,這個懲罰不可謂不重。 只是包括蕭庶人與劉庶人都沒敢說一個不字,她們都知道若是敢有異議,接下來的懲罰會更重。 蕭庶人被人推著走了,一面走還一面回頭望著自己掉落在地上的那碗飯。那碗飯如今早就看不出形狀了,被人踩得面目全非的粘貼在地面上。 她看得并不是飯,而是那本該在那里的,卻早已被人搶走的rou。 她的rou啊,她明明記得還有七塊兒的! * 九娘迷迷糊糊的正睡著,就聽見木木的聲音。 木木正在和蓮枝說話,指著娘身邊的小包被問道:“蓮枝姑姑,這就是小弟弟嗎?” 蓮枝點了點頭。 “他怎么這么紅,臉也皺皺的,真丑?!?/br> 蓮枝笑著去哄他,說道小孩子剛生下來時都是這樣的,當年他的也是,不過長一段時間就好了。 “我當年也是這樣的?可我這么白,他這么紅!” 木木愕然,小胖臉上一臉的驚詫。 九娘躺在被子里笑了一聲,木木聽到動靜,趕忙偎了過來,叫了一聲阿娘。 九娘在蓮枝的撐扶下,靠坐了起來。 “你怎么過來了?”又問蓮枝:“什么時候了?” 蓮枝答:“回娘娘的話,酉時二刻了?!?/br> 哦,原來天黑了,怪不得兒子回來了。九娘想。 “我來看阿娘和小弟弟,木木下午的時候就回來了,不過爹爹說阿娘在睡覺,不讓我進來?!毙∨帜樣行┪?。 九娘失笑,摸了摸兒子的臉:“那你是偷偷跑進來的?” 木木赧然的點點頭,又叮囑九娘:“阿娘,你不要跟爹爹說,我偷偷跑來了?!?/br> “什么不跟孤說?” 隨著話音,穆謹亭走了進來。 作者有話要說: ps:面面一直覺得死并不痛苦,痛苦的生不如死??瓤?,錯了,是屈辱的、毫無尊嚴的活著,卻又舍不得去死,只能一天天的磨著。漸漸的,連尊嚴都沒有了,只能麻木度日,明明心里都清楚,卻不愿去回想去面對,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所有的一切才會啃噬著她的心。 所以蕭皇后和劉貴妃也就這樣了,她們的下場應該可以想象的到,某年某月蕭庶人劉庶人斃于掖庭宮。 呼,o(╯□╰)o,面面突然覺得自己好惡毒啊,趕緊去懺悔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