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他一回過身,神情驟變,眼睛緊緊盯著周霽佑身后。 周霽佑不明就里,正想問,耳朵倏地一動,吱吱吱吱的聲音響在背后。 她唰地扭頭,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一個黑影在快速移動,沈奶奶手里舉著一根長棍從里屋追出來。 是老鼠,一只肥碩的大黑老鼠逃命亂竄,沈奶奶追著它一通亂打,棍子敲在地面,梆梆響。 周霽佑未作半分思忖,一個箭步從門檻里跳出來,揪著沈飛的襯衫料子躲到他身后。 她很安靜,不叫不嚷,但她分明是怕的,沈飛可以清晰地聽見她上下急促的呼吸。 山里中午最熱時有三十多度,早上卻大打折扣,微風清涼,光裸手臂站屋外,會很冷。正因為此,她一下一下呼出的氣流顯得格外guntang,穿透他薄薄的襯衫撫在后背肩胛骨的位置,仿佛能把皮膚熏化了。 沈飛能微微感覺到她側身貼上來的纖細輪廓,他如同被點了xue,渾身僵硬。 老鼠沒能跑出屋外就被沈奶奶一棒誅殺。 沈奶奶把死老鼠處理走,跨過門檻出來時,周霽佑看見簸箕里黑紅的一灘,眼睛立刻埋在沈飛蝴蝶骨中間,一時間,鼻端的呼吸皆是他衣服上清淡的肥皂味。 沈飛一手握著牙刷把兒,一手舉著一個顏色發舊的塑料杯,機械地轉動一下脖子,向背后看,“別怕,已經走了?!?/br> 周霽佑如夢驚醒,手松開,退后一步,嘴上逞能,說:“誰怕了?!?/br> 沈飛:“……” 周霽佑從水缸里舀了水出來,牙杯放在窗臺,低頭擠牙膏。 沈飛端著臉盆也去舀水,周霽佑出聲喊:“誒?!?/br> 他腳步一頓,轉過頭看她。 她漫不經心地掃射來一眼,問:“你牙刷好了?” 沈飛點頭:“嗯?!?/br> 她在暗淡的天色里眉心微蹙:“你敷衍誰呢?!?/br> 沈飛不明白意思,她伸長胳膊,遞給他牙膏,“吶?!?/br> 他看一眼,沒接,“……我刷過了?!?/br> 周霽佑不容拒絕地堵他口:“再刷一遍不行?” 沈飛:“……” 這不是沈飛第一次使用牙膏,但這絕對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這種異常清新芬芳的味道,和他記憶里曾用過的那支很不一樣,或者換句話,它們根本沒有可比性。 沈奶奶拿水沖了簸箕回來時,看見沈飛和周霽佑并排蹲在臺階上刷牙。 兩人嘴邊都堆積了白花花的牙膏沫,他們低著頭,再加上視野太暗,沈奶奶并未能看得一清二楚。但是這樣一個溫馨寧靜的畫面,卻在她腦海中深深烙下印記。 她想,當五天后周霽佑被家人接走,當他們再不會有緣分遇見,當時間過了很久很久,她依然能回憶起這個丫頭。哪怕模樣模糊了,他們在一起生活過的一些點滴故事,她是可以在風燭殘年整理往事的時候一點點拿出來回味的。 *** 準備妥當,吃了粥和饅頭,天開始蒙蒙亮了。 沈飛在前面開道,周霽佑走中間,沈奶奶墊后,三人背著背簍出發。 周霽佑的背簍最輕,最重的在沈飛肩膀上。 為了能在七點前趕到農貿市場,沈飛走的一條下山捷徑。 在幾乎沒有路的捷徑上穿梭,尤其是下陡坡、過獨木橋,周霽佑每每都需要沈飛在前面回頭搭把手。 他手心有老繭,不止一個,yingying的,有點扎人。 周霽佑下意識輕輕摩挲。 她小手細嫩柔軟,像發糕,像棉花,觸感不可思議。 沈飛掌心微癢。 他回頭看她,眼神安靜,里面隱藏了太多東西。 周霽佑仰起脖子,說:“看什么看,摸一下不行?” 她坦然得理直氣壯,他頭轉回去,什么話也沒說。 沈奶奶走在兩人身后,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出門前,周霽佑聽從沈飛的建議穿了一雙適合遠足的運動鞋,將近三個小時的長途跋涉,她鞋子舒適輕便,都走得腳底酸麻,而沈飛和沈奶奶只是踩著一雙鞋底都快磨爛的黑布鞋,卻依然能腳下生風。 炎炎夏日,太陽剛冒頭,地表就像著了火,熱氣熏騰。 沈飛陪沈奶奶在農貿市場的北邊入口占據一席陰涼地,周霽佑卸下背簍,捏揉肩膀,累得呼吸不勻,汗流浹背。 正值早市,人流熙攘。 沈奶奶不需要沈飛在旁邊照應,讓他帶著周霽佑在鎮上走走。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包錢的灰手帕,一角一角地展開,在一堆零碎小錢里取出一張五元紙幣遞給他。意思很明白,碰到周霽佑想吃的想喝的,花錢給她買。 沈飛不接,欲言又止,沈奶奶橫眉豎目地瞪了他一眼。 周霽佑手摁著單肩包的肩帶,轉身就走,也不等他。 沈奶奶偏頭一看,忙把五塊錢塞沈飛手里,催促他趕緊追上去。 周霽佑忘記帶傘,也忘記帶遮陽帽,挑著街道兩邊的陰涼走。 沈飛從后面趕超,行至她身前,側轉頭,瞥見她涼涼的眼神。 見他跟上來了,她站定腳步,眼睛向上斜挑,嗓音也涼得像井水,嘲諷:“你還真夠小氣的,五塊錢都舍不得給我花?!?/br> 沈飛一噎,似乎是想作出解釋,嘴唇微微闔動,過了會,又突然抿緊。 周霽佑當他理屈詞窮,眼瞼上翻,懶得看他,心里卻越發不是滋味兒。 她不可察地深吸氣,捏著胸前肩帶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泛白。 情緒在一瞬間爆發,她一眼瞪過去,音調控制不住地上揚:“沈老頭不是給你們錢了嗎,從里面拿出五塊都不肯?” 相識以來第一次,她沖他發火。之前哪怕她再不滿,也都僅限于皮笑rou不笑地損他一句。此刻,她面色不善,眸底散發冷光,像咪咪炸毛時的小兇樣。 沈飛很想上去摸摸她的頭以示安撫,拳頭握了握,忍住這個不可取的念頭,喉嚨干澀地問:“沈老頭是誰?” 周霽佑冷笑:“我得管他叫爺爺的一個壞老頭。你別是想告訴我,他找到你家,卻沒給你們錢?” 沈飛明白了,眼瞼微垂,緩緩說:“表姑媽是帶錢來了,奶奶沒要?!?/br> 沈老頭出手闊綽,一定不是一筆小數目,他們居然不要? 周霽佑不信,言辭辛辣:“怎么,沒見過那么多錢,腦子嚇傻了?” 話一出口,心里立刻生出一股自厭的情緒,不自覺咬住下嘴唇里面的口腔。 她這樣侮辱奶奶,沈飛漆黑的眼睛里迸射出不可抑制的憤怒,少年沉默的面孔驀然多出一分威嚇的氣勢。 周霽佑心一梗,無畏無懼地哼出一聲笑,反諷:“被我說中,踩到尾巴了?!?/br> 沈飛呼吸微沉,一字一句:“不、是?!?/br> 周霽佑沒心情欣賞他被自己惹毛后難得稱得上豐富的表情,冷著臉,說:“好啊,那你告訴我為什么不要。說不出一個合理的理由,別指望我會相信?!?/br> 兩個少年人站在街道路邊對峙,落在路人眼里就像在吵架。 上午的太陽一點點挪位,屋檐下的陰影以rou眼可見的速度緩慢縮小。 沈飛為了維護奶奶,咬牙片刻,最終還是開口答疑:“奶奶說,讓心心去外面的世界開開眼界,回來后為了能走出大山,她以后學習會更用功。你是來我家里吃苦,心心是去你家里享福,我們已經是占便宜的一方,錢不能要?!?/br> 周霽佑:“……” 她知道心心指的是沈心,是他那個她還不曾謀面的meimei。 他繃著臉,神色坦誠而認真,不像在說謊。這樣樸實單純的理由,周霽佑始料未及。她內心震蕩,久久不能平靜。 此時此刻,似乎不發表一下質疑都緩解不了復雜難言的心情,她聽見自己輕聲問了句:“真的?” 沈飛怒目而視,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仿佛下一秒就會與她翻臉。 周霽佑頭顱一低,聲音也低了一度,輕緩得幾乎聽不清:“傻不傻……” 沈老頭的錢不要白不要。這一句,她在心里說的。 傻不傻……沈飛聽清了。 他想起周霽佑來家里當天也說過他傻,現在,她又說奶奶傻。 他分得清語氣,兩個“傻”的含義不一樣。前者是看熱鬧,置身事外;后者是受觸動,真情流露。 周霽佑抬眼看他,“所以你舍不得花錢?”因為沒錢啊…… 沈飛又回到那張看不出情緒的面癱臉,眼瞼耷拉下來:“馬上快開學了,要為心心攢學費?!?/br> 周霽佑思維敏銳,問:“那你呢?” 沈飛看著她,先是不解,而后明白過來,卻不說話。 周霽佑望進他清潤的眼底:“你說為你meimei攢學費,那你呢?” 他率先踏步向前,“走吧,我帶你逛逛?!?/br> 周霽佑:“……” 有意逃避么。她沒再多問,邁步跟上。 慈嶺鎮位于皖中腹地,素有“魚米之鄉”的美譽,街道兩邊的門面鋪是一排排青灰色的兩層小樓,上面住家,下面做生意,流檐翹角,結構嚴謹。 周霽佑走進一家商店,沈飛以為她想買什么,腳步頓了下,跟進去,結果卻看見她徑直站在墻邊的公共電話前。 老板娘坐在柜臺里織毛衣,見一個氣質明顯和鄉鎮小姑娘不同的女孩走進來,不由多打量了她兩眼。 “打電話???”說的方言。 “問你是不是想打電話?!边@些天,沈飛已經養成了同聲傳譯的習慣。 周霽佑瞄他一眼,看向老板娘:“對?!?/br> 字正腔圓的普通話發音。 老板娘在沈飛開口時就已猜到她不是本地人,又看她還是個孩子,不免強調了一番收費標準。 周霽佑掀開座機表面覆蓋的一層用來擋灰的舊花布,在老板娘的指點下撥出一個外省號碼。 塑料話筒握在手心,她心里特別靜,像熄燈的午夜。 響了很久那頭才接聽,一個男人的聲音帶著一絲遲疑緩緩傳來:“小佑,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