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窗外天色已晚,接待室里卻只開了一盞小燈,沈欽半身都站在陰影里,對劉瑕的感慨,他只是輕輕地嗯一聲——和以往那熱衷吐槽的表現比,他今天的沉默確有幾分反常。 劉瑕把玩具都集中到了沙盤一角——她沒把它們歸回架上原位——著手開始撫平小邁造出的城堡,但沈欽伸出手,似乎意圖阻止她的動作,他的手指在褐色的沙土上撫過,漫不經心而又婉轉多情,就像是拂動著自己的盾牌?!啊闶窃趺茨懿碌桨Y結的?” 劉瑕挑挑眉,沈欽補充說,“你在小邁耳邊說的那幾句話……說中了他的心事吧,是怎么能猜到的?” “這其實很簡單——之前小邁就診的王老師有很詳盡的咨詢筆記,他也困擾于壓力源的問題,確定小邁有壓力,這屬于基本功,但在他并不配合的情況下,找出壓力源則很難,畢竟客觀條件是擺在這里的,不是思念mama,不是校園暴力,不是家庭虐待,那是什么?” 劉瑕攤了攤手,“問題肯定就出在爸爸身上了,爸爸沒有出現,這是個很明顯的征兆。王老師只是沒把這一點和小邁的變化聯系在一起,因為父親總是一直缺席,這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一種認知盲點,這也許是東亞兒童的一個普遍的心理癥結,在他們的成長里,父親總是缺席?!?/br> “嗯?!鄙驓J的回應積極了一些,低而清澈的聲音在濕砂上回蕩,“這是一種……普遍的認知,在很多人心里,父親只是一個名詞,他就只是……永遠都不在那里,他好忙,總有那么多事情在做,而所有人都在對你說,這是應該的——‘他這么忙,還不是為了你’?!?/br> 他的手指在城堡前拖過,劃出一條戰壕,幾乎是無意識地加深加固,引來了海里的水,“其實,小邁已經很幸運了,他生活在這個年代,能夠有符合規范的心理咨詢服務——也就有機會遇上你?!?/br> 劉瑕沒說話,氣氛中充滿了鼓勵的沉默,沈欽愉悅地望著清水泊泊而入,為城堡再添上一重防護,他拾掇起沙盤邊緣的積木,開始在護城河外搭建藩籬,抬起鴨舌帽,對劉瑕孩子氣地笑了起來,“我知道你在七引導、八引導什么,干脆直說了吧——小邁,確實讓我想起了當年的自己?!?/br> 再一次,即使你有超強的推理能力,當事人也總是能帶給你驚喜——這句話在沈欽身上尤其適用。 劉瑕笑了起來,她當然并沒有被揭穿的窘迫。 “既然這樣?!彼吭谏潮P邊,抬起頭望著沈欽英俊的側臉:這男人的確是比小邁棘手無數倍的案例?!澳?,你有興趣談談你的父親嗎?” ☆、第32章 孤城 有那么一會兒,沈欽并沒有做聲,他似乎沉浸于沙盤游戲帶來的新鮮刺激,低下頭專注著擺弄著小小的,卡通的三角護欄,用了一層又一層,很有章法,先是一排矮柵欄,然后拼接上一排高的,中間再挖一道戰壕,中間還有彎彎曲曲的通道,幾個小人正在被擺上去,充當通行的衛兵,而城堡前也被擺上了一排又一排的士兵,他幾次回過身去搬運劉瑕買來的玩具小人,直到把空地幾乎填滿這才停手,劉瑕俯身凝視他的營造出的陣地,有片刻,眼前幾乎閃過錯覺,看到浩淼星空,無窮荒野,彎月下方一座冷堡,堡壘前列滿了寒裝軍士,周到地守衛著這座孤城。 “我的父親?!鄙驓J輕聲說,似乎正細嚼慢咽著她的提議,窗外燈火馬龍,五彩的霓虹映在他的臉頰上,為他孤傲的側顏平添幾分瀲滟。劉瑕一直都是個務實的人,她不可能否認沈欽的魅力——越了解沈欽,從審美上她就越能感受到這種混亂與沖突的美,他的無所不能與傷痕累累,他的憂郁、脆弱、孤傲與話癆、純真、可愛,她不禁在想,也許很多女孩會感到她們在同時和兩個人談戀愛—— 但她當然不同,她知道這兩個沈欽共享一個內核,而他們也并沒在戀愛。沈欽的自我被鎖在了這樣一座重重荊棘的城堡里,每一處防衛都代表他曾受過的傷害。劉瑕垂下頭檢閱著他的傷口,掂量著自己的試探:父親,應該是他的諸多問題中較輕的一個,雖然較泛泛地談論黑客,這是個更私人化的話題,但應當還不至于讓沈欽恐慌。 “我的父親……”沈欽說,他的手指在細沙中滑動,心不在焉地在戰壕中畫出一道又一道痕跡,卻總是半途而廢,難以越過他親手營造的護城河。劉瑕注意到,他的速度越來越快,手指甚至已可以看出細微的顫抖—— “你和沈鴻先生的關系似乎非常不密切,”她開口打破漸趨緊張的沉默,“——沈鑠和我說的,當然,他不說我也能猜到?!?/br> 沈欽的手指停了下來,沉思地在空地上畫出亂紋,他的肩膀漸漸放松,劉瑕在心里做了個筆記:走過了之前的‘表達自我’這一關,現在他們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領域,‘分享過去’,也許對正常人來說,和自己喜歡的女孩談談過去,這根本就沒什么大不了,但對沈欽這樣的重度障礙者而言,對自己抱持好感與信任,與不愿敞開自己,回顧過去,實際上并不矛盾?!ㄩ_入口’的象征意義足夠強烈,已足以喚起他的不安,更別提這還是由她在背后推動,而不是沈欽自己做的決定。 “你……”這一次,沈欽沒有躊躇太久,但話說到一半,還是轉為電子音,*你口氣挺大的啊,對我的人際關系就這么沒信心嗎?* 劉瑕眼睛瞇成彎月,笑了,“相信我,我對你的人際關系非?!行判摹??!?/br> 沈欽從鴨舌帽底下瞟來哀怨的一眼,他的臉部肌rou沒怎么動,但不知怎么,通過眼神的變化,成功營造出了嘟嘴的效果,幾乎把顏文字和q.q表情掛到了臉上,劉瑕回他一個假笑,試圖把吐槽的態度進行到底,但沒能hold住——既然沈欽在全副武裝的時候都能把她逗笑,現在的威力就只有更強。她的酒窩很快被真正的笑意填滿,噗嗤一聲失笑了出來。 沈欽哀怨的雙眼眨動兩下,也隨之變成了月牙,他的手慢慢地停了下來,一團亂麻的沙跡被無意識地緩緩撫平,“其實我是說真的,你和父親的關系冷淡,這一點并不用沈鑠爆料,我也能推理出來,當然,沈鑠也沒能力了解到你和董事長的關系實質究竟是什么,”劉瑕說——沈欽自己說不出口,換個溝通模式也好?!拔也孪?,你們沈家內部隔閡不小,在他心里,你和你父親組成的是一個緊密的利益集團,為了1800億的未來和白洞白色的明天在奮斗?!?/br> 沈欽梗了一下,像是被自己的笑嗆到——他在網絡上有多夸張善談,在現實中就有多內斂靦腆,所有的情緒,都由雙眼負責:他真的有一雙極富表達力的眼睛,現在,這雙眼里就仿佛在放映著【噴笑撲地】的gif表情。也正是這一點生動的笑意,如星火點亮夜空,讓他從黑暗中脫離了出來,他不再是那個黯淡的、沮喪的,隨時隨地都可能爆發失控的精神障礙者,他是個正當齡的,修長而英俊的男人,正含著笑,因為她的一個小小的玩笑,感到如此的愉快—— 劉瑕挪回雙眼,不去驚動他不自覺的聆聽狀態,“但這一切在心理學家眼里真的相當明顯,有明確的因果線——當你回顧你的青少年黑客時代時,你說過,‘我的情緒存在很大的問題……我做了很多不讓我驕傲的事’——粗聽之下,這沒什么問題,你在宣泄你的情緒,不管它從何而來。但這種宣泄的方式就體現了你的父子關系相當的冷漠,在童年時代缺少父親的陪伴?!?/br> “孩子一般都會不自覺地模仿同性長輩,塑造自己的內心世界,善惡觀、是非觀、追求與底線,而這種反饋模式有延后性,通俗地說,這是個階段式的任務,你在童年時期沒完成,ok,短時間內不會有什么問題,但到了青少年時期,當個體和社會發生更廣泛的接觸時,你就會發現,漏掉的功課有多大的惡果,更糟糕的是,這一課你永遠也無法補回來。很多小孩在閑談中了解到這世界的一些基本規則——我們要尊重法律,我們在規則內行事,當你做錯事,你要付出代價……他們在之后的一生都會因為這些常識而受惠無窮,他們有沒有情緒滿載的時候?當然有,但這時候他們會通過一些更平和的方式來釋放,因為他們經過強化和懲罰,樹立起這樣的觀念:犯法的事你不會去做,你能,但你不會?!?/br> “事實上,在你的少年時代,你和葉楚浩辰、歐陽邁分享的是同一種更深入的危機:你們的家境都很富裕,這也意味著童年時期父親忙于事業,缺少共處時間。而不幸的是,在某一領域,你們又都天分超群,還記得我們說過的嗎?殺人也需要天分,要傷害到別人,也需要能力。你們的能力都很強,也因此,這種試錯的過程,會比那些一樣缺了課的平庸之人更加慘烈。葉楚浩辰犯了一個他無法承受后果的錯,他的幸運不在于最終逃脫,而是在于他和他的偶像有了交流——你正是他擇定的‘父親’?!?/br> 她若有所思,“考慮到葉楚浩辰的俠義風格,我想你在網絡上做的事,也未必就有那么‘不讓你驕傲’?!?/br> “父……父親?”沈欽的關注點卻和她不一樣,他又嗆了一下,“你……這比喻……很……很……” 他躊躇了一下,仍是掏出手機,給劉瑕發來了好幾個【滿臉黑線】的表情,*【抽動嘴角】你這個比喻也太嚇人了!* “你是不是告誡他,以后不要再做這種事了?!眲㈣庌q道,“他是不是聽從了你的勸誡?其實做父親這件事并沒有那么難——尤其在你們的關系里,葉楚浩辰積極地承擔了90%以上的工作,你只要對他適時加以點撥就可以了。在嬰兒期之后,那些繁瑣的照顧工作就沒意義了,更重要的實際上就是這種交流?!?/br> *呃……==但不管怎么說……*沈欽發來了一串五味雜陳的表情,*人家連女朋友都沒有……【狗狗眼】* 劉瑕毫不客氣地回了他一個【翻白眼.gif】,沈欽雖然低著頭,但被手機照亮的眉眼間點染上淡淡笑意——他飛了劉瑕一眼,又很快垂下眼眸,臉頰上染了一層薄薄的紅暈。 *你覺得他會變好嗎?* “你是說……” “葉楚浩辰,”沈欽說,他干脆坐了下來,趴在沙盤邊沿,臉頰靠在手臂上,一陣車燈照了過來,有那么一會兒,他俊逸的面容上流光溢彩,反而襯出了異樣的天真?!斑€有歐陽邁,你覺得他們以后會變好嗎?” “……我想他們會的?!眲㈣φf,她忍不住放柔了聲音,“葉楚浩辰已經受到了教訓,他的成長環境相對單純,這么一個事件,足以起到教育作用了。至于歐陽邁,雖然他的父親并非完人,甚至在某些人的眼里,他還很討厭,但他畢竟很愛自己的兒子,這份愛足以修補關系,小邁還小,又很聰明,只要找對點就很容易溝通……他們都會好好的?!?/br> “……那就好?!鄙驓J說,他臉上浮現出恬靜的笑意,手指輕輕拂過城堡頂端,像是在俯瞰自己那傷痕累累的復雜過去,“那就挺好的了?!?/br> 在咨詢室里,沒有一件事僅僅是單純的事實,無數信息從沈欽的一舉一動中被釋放出來,而劉瑕幾乎被那龐大的洪流哽住,那笑容中所透出的滿足與欣喜就像是一雙手,掐住了她的咽喉:對于葉楚浩辰和歐陽邁來說,生活終究是幸福的,困擾他們的僅僅只是這么一個問題,但,對于沈欽來說呢?童年時代缺失父親陪伴,僅僅是他所有那些問題中最為輕微的一個,可被她當作是敲門磚的一個——而這樣的他,還會為葉楚浩辰和歐陽邁的光明前景,如此滿足,如此幸福。 你總說我溫柔,劉瑕想,但其實,沈先生,和我相比,你才是真正溫柔。 這個事實,讓她的呼吸稍微停頓了數秒——說來也的確令人費解,她臉上也許還流露出了什么別的情緒,讓沈欽顧盼過來的眼神微微一頓,笑容漸漸加深,琥珀色的瞳仁有點像貓,指尖微微帶了泥跡,在臉頰上留下一點痕跡,用自己都尚未意識到的專注和坦然凝視著她,而他的雙眼所攜帶著的情感,正因為他的自我封閉而顯得更珍貴的情感…… 劉瑕輕輕地咳嗽了幾聲:下班后,中央空調定時關閉,室內的溫度似乎是有些過高了,她的雙頰感受到一點溫熱——她別開了臉。 沈欽那頭又傳來了輕輕的笑聲——輕到幾乎能被風聲混淆,在她能聽清以前就消失無蹤,但他的聲音卻要比今晚的任何時候都從容與溫和。 “你看,我是對的?!彼f,降e調回蕩起來,“你就是全市最好的咨詢師?!?/br> “當然,你也是對的——我和我父親的關系,匱乏到了我甚至沒什么好說的程度,”沈欽說,他的手指又開始在連柵欄中來回滑動,劉瑕垂下雙眼,和他一起望著修長的指尖,徐徐地劃過一條又一條曲折的通道——她恍然有種幻覺,自己看到的是一個小男孩,孤身走過這荊棘重重的道路,向安全城堡外的未知空間發起勇敢的探索?!皬奈矣杏洃浺詠?,他就從來都不在,我想我得到的遠遠少于小邁曾得到的,因為小邁還會為父愛的匱乏而憤怒,但對我來說,我從來都沒有一點和他有關的記憶,沒有記憶,就不會有渴望,也不會有缺失的遺憾,這種需求,壓根就并不存在?!?/br> “他一直都很忙,那段時間,對濱海集團來說非常關鍵,他永遠都在路上,”沈欽的語調冷靜得讓劉瑕幾乎有些意外,“這也是他和我母親關系破裂的重要因素——至少,當時他們是這么和我說的,但我知道的比他們都多……我知道他們離婚的時候,我已經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了。我父親從來沒喜歡過我母親,我母親也一樣……有一段時間我的確在想,他對我那么不關心,是不是因為我不是他和他喜歡的人生的小孩?!徽撛陔x婚前還是離婚后,我從來沒有感受過什么來自他的溫情,我的生命里就像是從來都沒有爸爸這個角色,當然我知道他是我父親,但我們之間并不存在交集,大部分時候我們見上一面,然后他就會被各式各樣的電話叫走。他不知道我生過幾次病,有一次我骨折了,在家休養,他回來看到很吃驚,他當然不知道我上幾年級,也不知道我都在學校里都干了什么……其實這點還是蠻不錯的,因為見了面他也不會因為那些事罵我,我們偶爾見一次面,也沒什么話說,他會給我一點錢……他從來都不知道我其實并不缺錢?!?/br> “到了國外以后,我們的接觸就更少了,幾乎接近于零——我有錢,我父母離婚的時候,祖父給我設立了信托基金,不管怎么說,錢對我來說也不是問題,他好像也知道了我是多么頑劣的學生,而且我的監護權給了我母親,所以他當然就有更多理由不聯系我了,當然,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忙——他和他喜歡的人生的小孩也沒有特殊待遇,一直都住在國外,和他好像也沒見過幾次面,他好像就是那種并不怎么在乎親子交流的人,我有時候覺得他和祖父很像,覺得兒子天生就該聽老子的話,結果他回頭發現,根本就不是這樣?!?/br> “他有時候會對我做一些很可笑的吩咐,讓我讀商科,讓我回國參加什么什么晚宴,讓我去機場接個人,讓我照顧一些故舊的小孩……我怎么可能搭理他?而他也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對我發火——我們好像沒熟到那個程度,他可能想要改又沒有時間,也就這么擱著了。每年我生日的時候,他都會讓助理給我送點禮物,這就是我們長期以來的主要交流,我支使他的助理給我辦點什么事,他也不阻止。這就是我們在我回國前的全部交集,當然啦,現在因為祖父想把1800億給我,所以我們的關系應該親密到了史上最高值……” 沈欽悶聲笑了起來,他的手指終于劃過了護城河上的小橋。 “我其實并不覺得他是個壞人,他傷害了我,這就像是……你不會去怨恨一個死人,”他深思地說,“如果他從一開始就沒存在過,你真的就不會感到遺憾,你會發展出一種和諧的生態系統,這里只是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不管那些心理咨詢師怎么說,父子關系不是我的心結,我不覺得他給我帶來過什么挫折,只有……只有那么一次?!?/br> 降e調沉了下去,“有一次我從學校里出來去買外設,在wn吃飯的時候,我旁邊坐了一對父子,我還記得他們的樣子,胖胖的老爸,皮帶勒在肚皮下面,他兒子和我一樣大,滿臉青春痘,沒精打采的,一看就知道是個窩囊廢。他們應該不住在一起,離婚了,mama拿到了監護權,老生常談,父親定期來和兒子吃頓飯。整頓飯兒子都在抱怨他們的橄欖球校隊,聯賽成績一團糟,四分衛就是個bully王,他被盯上了,損失了兩個bp機……他爸爸越聽越不耐煩,而我坐在旁邊,就看著他越來越差的臉色——很奇怪我當時居然能感受到他的所有情緒,這一直都不是我的強項,但那一刻,我就坐在那里,看著他的皺眉和嘆氣,我完全能明白他的想法:‘亞當真是個該死的弱雞,我開了這么久的車來聽到的全是抱怨,我真不知道該他媽的怎么教他才好,他真讓人煩躁’?!?/br> “不是什么完美的父子,他們都是loser,收入不好,開的車好爛,但只有那一次我忽然在想,我忽然在想……”沈欽的聲調在一瞬間閃過輕微的顫抖,回憶中這疼痛的影子依然能讓他畏縮,“**,我好羨慕亞當,至少他爸還會開兩百英里來聽他抱怨——至少他還在乎。就像是……就像是你忽然間知道你其實是個殘障人士,亞當和他爸爸所有過的那些東西,雖然未必非常美好,但他們有過的那些東西,你從來沒有,那是一片空白——你就只是,和所有的先天殘障人士一樣,一出生你就沒有,純粹的幾率問題,你甚至不知道該去找誰抱怨,因為他就是那樣的人,他對另外的子女也沒有特別好,他所有的小孩都住在國外,很少和他聯系,因為時差,也因為他真的很忙?!?/br> 他的手指陷入沙地,聲音有些沉悶,“那一次我有想過問他,為什么要生我,如果他這么不在乎,但那就只是——就只是問不出口,后來,沒過幾天就忘了——真的就像是所有先天的殘障人士一樣,如果你從不曾擁有,這真的不會太讓你痛苦?!?/br> 仿佛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他抽出手聳了聳肩,攤手露出灑脫的笑容—— “——哎呀!” 但這帥氣一幕,在他帶出一大把沙子,把張暖剛收拾好的地板又弄上污漬后頓時黯然失色。沈欽連忙遮住臟手,囧囧地遞來‘求別吐槽’的眼神,四處顧盼尋找紙巾,一如既往,他裝逼的企圖又一次失敗得渾然天成。 劉瑕嘴角抽搐,按捺下嘲笑的沖動,給他送上一張濕紙巾,她的視線不經意地落到沈欽手上,凝住片刻,又自然地挪了開去。 那當然是一雙很漂亮的手,這好像還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沈欽的雙手,修長、白皙、靈巧——隨著傾身的動作,袖口上拉,露出了一節同樣白皙的手臂(沈欽一定宅了很多年才能把皮膚捂得這么白),以及腕間的紅痕。 疤痕還很新,略有突起,暗紅色,不像是陳年舊傷……她不是疤痕鑒定專家,只能大略猜測,這傷口的歷史,應該是半年到一年之間。 從審美來看,疤痕有時也有種異樣的美感,尤其沈欽的皮膚還很白皙,這種對比強烈的畫面似乎有種魔力,能夠攫去觀看者的呼吸,劉瑕就覺得鼻子有點塞,她深呼吸了幾下,都還有輕微缺氧的眩暈感?!裉斓娜粘淌怯行┨珴M了,她的體力也許有些跟不上。 這輕微的失常,已惹來沈欽的注意,他一邊擦手一邊投過疑問的眼神,“?” 劉瑕隨意搪塞,“你的手實在太漂亮了,剛才攤手的英姿整個把我帥到,簡直呼吸都因此困難?!?/br> 說出口她就有輕微的后悔——這是在開玩笑,但這玩笑并不合時宜。 果然,沈欽怔了一下,雙頰因此騰地燒紅——他現在又像是個情竇初開的小男孩了,又成了那個純真而可愛的沈欽,即使明知道她只是在玩笑,也依然為一句曖昧而害羞得燃燒起來,眼神四處躲閃,剛才還很自然的對視,現在已完全破滅,劉瑕只能愕然地望著這個手足無措的人慌亂地左顧右盼,最后脊背一僵,又回到了標準坐姿:雙手扶在膝蓋上,挺直坐好,眼神就盯著自己的手看。 “呃……”連聲音都不再是大提琴的典雅低沉,像是垂死哀鳴,‘呃’了半天,沈欽手一翻,還是電子音出馬,*謝謝夸獎……* “不謝不謝……”劉瑕呆呆地說,她意識到今天的課程似乎還沒結束——沈欽談了父親,這是很不錯的進展,還有諸多謎團未解,這很正常,不用心急。需要優先考慮的是,他似乎已對她‘情根深種’,如果不盡快做出引導和分辨,后續會更加麻煩。 “但其實,有些缺憾,即使你沒意識到,它也依然存在,”她單刀直入,這是唯一的辦法,“它依然會影響到你的人生軌跡,就像是你在網絡上的胡作非為,可以歸納為多年前的空白,這段經歷的缺失現在也還在影響你的心態——欽欽,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么會喜歡我?” 她親昵的稱呼,讓沈欽的肩膀又屈了一點:這是很好玩的現象,他喜歡她,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認為的,但她的每一絲親密的表示,都會讓他不自在得從頭到腳滿是燒紅,被人毆打都沒這么慘過。 劉瑕不再進逼,她停下來,耐心地等待沈欽緩過這口氣,這個問題真的太私密了,也許用文字聊天效果會更好——她擔心沈欽羞到恐慌發作。 “……你……你覺得是為什么?” 沈欽有點結巴,全身上下都在輕微顫抖,用了很大的努力和很長的時間才說出這句話——但他畢竟還是說出來了,并且還把頭抬了起來,勉強和劉瑕對視,劉瑕甚至能聽到他牙關輕顫的聲音。這讓她再次微訝:和之前幾次不自覺的、經誘導的對視相比,現在的對視明顯是在沈欽的意識之中,這對他來說,確實是不小的一步。 “我有個理論,也許能夠解釋,”她把聲音放得更柔軟,“我們可以一起來探討探討——之前你說,在意識層面,你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殘障’,對于父親你并沒有情感需求,這也許是對的,但這并不意味著你不渴望有個‘父親式角色’,就像是葉楚浩辰對你的崇拜一樣,你也渴望有個人能指導你、教育你、治愈你,甚至于說是拯救你。這種潛意識的饑.渴,是一種你無法抗拒的需求,你無法不去滿足。這是一條不容辯駁的基本公理,否則,你和我都不會坐在這里——那些真正沒有動力‘填飽’潛意識的人,他們大部分真的就都死了?!?/br> 對于劉瑕來說,這是一條她極為熟悉的定理——這世上并不存在‘行尸走rou’,任何一個活著的人都是有希望的,他們都有自救的動力,都有被治愈的潛質,因為真正沒有希望的人,最終都會死,生理上,心理上,那個清醒、思索的頭腦都會消失。心理咨詢師的手術雖然并不見血,但一個個案例卻都通向生命的根源,她見過太多太多的臨床案例,讀過太多太多又輕又沉重的報道,見過太多已被判了死刑的病患,對生死,她實在已經并不在乎。 ——但她眼前還在不斷浮現沈欽的手腕,白皙的腕間一道暗紅色的凸起,像是血液凝固在上面,這畫面有種魔性,在她腦中縈繞不去—— “所以,你依然是想要填補這片空白的,”她搖掉干擾,“只是,也許你無法對自己正面承認這一點,也許你不喜歡心理咨詢,也許承認自己需要‘父愛’會帶來惶恐與不安——但,這欲.望依然潛藏在你的意識深處,它在這里受到封堵,就換一張面孔,從那里凸顯出來。你想要一個人,在某個領域有權威地位,可以給你幫助、指導,讓你在心靈上有所依靠,你感受到的那份想要靠近我的欲.望,正是因為,我代表了你的希望?!?/br> 沈欽已經不再害羞顫抖,他靜靜地聆聽劉瑕的分析,俊臉微側,他又是那個憂郁的、神秘的沈欽了,注視她的雙眼中仿佛寫滿千言萬語,只是她尚且缺少解讀的密鑰—— 劉瑕輕嘆了口氣,沒再往下說:從沈欽的反應就能看得出來,這個理論業已完全失敗,甚至無法對他造成最輕微的振動。要么就是她完全猜錯,要么就是沈欽出于某種原因,對于這樣的說法極為反抗,根本拒絕承認有這樣的可能性。她無法判斷是哪一種——這世上大部分人對她來說,都是一本打開的、讀爛的書,但沈欽則是一個捉摸不透的謎,劉瑕再一次意識到,有太多關于他的事,她還不知曉。 有那么一會兒,他們就這樣默然對視,信息通過表情無聲地交流,劉瑕略帶無奈的微笑,沈欽眼神中的笑意與悠遠。在這一刻,所有的交流障礙似乎都不再存在,沒有恐慌與羞怯,他們超越了一切外在的藩籬坐在這里,不是咨詢師與患者,不是客戶與服務方,不是心理偵探與天才黑客,就只是她和沈欽,男人與女人,所有的外在特征全都剝除,只余下最后的性征。 “你要相信,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劉小姐?!?/br> “但我能肯定,我喜歡你,絕不是因為我的潛意識需要一個父親類角色,也不是因為我想要一個人來讓我改變。父親式角色,在我的生命中,已經有人填補,而在遇到你之前,我對自己的生活相當的滿意?!?/br> “如果我在認識你以后,有了不小的變化,主要的原因,也并不是因為現狀讓我痛苦,而是因為,你的出現,讓我感受到了改變的需求?!?/br> 低沉的聲音在房間回蕩,她成了目光的俘虜,在聲音與眼神的牢籠中無處可躲。他的話像是烙鐵,燒得發燙,從耳朵鉆進心里,熱成了內心宇宙的一場浩劫。 “我想要和你走在一起,我想要做你的男友,我想要對另一個人說,我喜歡你,我想要在他面前抬頭挺胸。你的出現,讓那些從不曾有過的需求成為需求,讓‘正?!蔀槲业男枨?,并不是因為改變喜歡你,而是因為喜歡你,讓我改變?!?/br> “你……能相信我嗎?劉小姐?” 劉瑕望著沈欽和他背后的寒城,輕輕吁出一口氣。 事實俱在,怎能不信? “我明白了,沈先生。只是……這個事實,也會給我們帶來一系列全新的問題?!?/br> 沈欽做了個疑問的表情,他們從交流的高峰回落,后天帶給他的枷鎖逐一復現,情感帶來的牽絆,經歷造成的障礙——所有種種心魔盡數歸位,他又成了那個青澀的、稚氣的沈欽,在戀愛里不知所措,先就帶了三分的慌亂,任何一點動靜,都讓他如驚弓之鳥,過度反應。 “你覺得我漂亮嗎?”但劉瑕并沒有嘲笑他的心情,他的窘態并沒能取悅到她,盡管這追求者的窘態,一向能讓被追的人覺得很可愛。 “……我不知道?”沈欽說,他越來越慌了,臉頰重新爬上紅暈。 劉瑕不禁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因為我……我以前從來沒留意過別人的長相,”沈欽的語速變得很快,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這個答案背后隱藏的危險,“對我來說沒有意義——我從來沒覺得別人好看,漂亮是個比較級……我覺得你很漂亮!” 最后一句話,他答得少見的鏗鏘有力,一聽就知道不是真心。劉瑕又覺得沉重又覺得好笑,“《勾女寶典》里的標準答案,是吧?” *……^_^嘿嘿……* “我很漂亮?!眲㈣Ω嬖V沈欽,“這不是自夸,是客觀的認知,很多人都覺得我和一個女明星長得很像?!?/br> *你當然非常漂亮!* “同時我也很優秀,這一點你很清楚,畢竟,我最詳盡的那份簡歷就是你給我制作的?!眲㈣φf,“想想看,一個又漂亮又優秀的女孩子,會有多少個追求者——但同時,告訴你另一件事:我從來也沒有談過戀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