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她吞下了‘那也就算了’,“先不談我的隱私,你這樣讓我很難對連先生交代?!?/br> “說得和誰稀罕去調查他一樣……”沈欽的表情還是生動的,提到連景云,他的嘴角就開始往下撇了,一個無聲的反感,“要不是因為他老找你幫忙,我關注他干嘛?!?/br> “……恕我真的不明白這里的邏輯?!眲㈣Φ幕饸庥钟悬c上來了,“沈先生,你的意思是我的私人交往需要在你的督導下進行嗎?” “不是啊?!鄙驓J的眼神撇開了,大寫的心虛。 “那請問你的動機是?” 長久的沉默,劉瑕意識到,如果是文字聊天,這就是沈欽發來笑臉的時刻——然而,這就是面談的好處,在面談中,談話永遠無法被如此輕易的結束。 沈欽有話想說,他是有理由的,劉瑕想道,她觀察著他的情緒,眼角肌rou的細微牽動,眨眼的頻率,吞咽引起的喉結運動,唇角輕抿的動作,他舔了舔唇,顯得越發局促和猶豫,他為什么不說?這個答案有什么難言之隱?并非是不正當的動機,沈欽的道德觀大致上(模糊地)遵循普遍標準,他不是為了窺私欲在監控她…… 是因為沈家的內部矛盾?但從他的自述來看,他對沈老先生以外的親戚并沒有太多感情,有理由完全可以說,這沒有什么讓他痛苦的地方—— 沈欽的手環抱住了腰,一絲真誠的痛苦之色閃過,防御性姿態……這個問題是扳機,勾起了他的不快回憶? 劉瑕還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旁觀過一次輕度恐慌發作的過程,從醞釀到瀕臨爆發,情緒對表情帶來的影響——從一開始自我意識過于濃烈,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以至于只能偽裝自己身處于單獨的世界中,到現在真的已經完全無視了外界,一心一意地沉入內心世界中,縮起身軀,做出防御性姿態,把頭埋進膝間…… 作為一個心理咨詢師,她知道,對咨詢者太過共情是危險的征兆,而保持克制與自我邊界對劉瑕也從不是什么問題,但在這一刻,沈欽并不是她的案主,沈欽也不是她的委托人,沈欽只是——一個被她的問題引發了恐慌的心理障礙者。他那本來就搖搖欲墜的偽裝,被她一腳踩落,讓他赤.裸的,傷痕累累的自我,又一次暴露在了冰天雪地里,承受著勁風的鞭撻。 “沈先生……”劉瑕最終說,她咽下愧疚感,讓語氣保持平穩,現在沒必要擴大緊張。 沈欽的肩頭彈動了一下,已經開始的細細顫抖似乎被她的話安撫下來,當他最終抬起頭時,眼神依然不肯直視劉瑕,但表情已經武裝成了慣于創傷的漠然。 “我只是……我只是非常希望能夠確保你的安全,劉小姐?!弊罱K,手機說道?!拔宜龅囊磺?,都是為了這個目的,請你……試著理解?!?/br> 劉瑕的眉毛擰了起來:這個答案,當然不足以讓她感到滿足。 “對景云的調查也是嗎?”但她并沒有繼續質疑下去,而是轉移了話題,“你黑進祿安保險的內部數據庫了?” 提到數據上的事,沈欽的表情就有變化了,不知是否受到他的感染,就連手機發出的電子音,都興奮了一點。 “祿安的防火墻做得太差,”他肆無忌憚地點評著國內有數的保險公司,“電腦安全的事,能叫黑嗎?我就是上門吃一頓自助餐——” 也許是注意到了劉瑕的反應,他縮了縮肩膀,“就是到處看了看,什么都沒有拿……既然他要請你幫忙,我總得探探這個案子的底。誰知道他這么無能,都已經給了金手指,還是要求你幫忙?!?/br> “……什么叫給了金手指?” 沈欽聳聳肩,他飛快地瞥了劉瑕一眼——看起來,談到自己擅長的領域,給了他很強的信心?!袄罱ㄜ姷睦习逶缇桶颜麄€青浦的攝像頭分布都摸得滾瓜爛熟的了……你以為那兩個新攝像頭是誰裝上去的?” “是你嗎?”劉瑕大吃一驚,這會她有點青春痘的感覺了:這么神? “呃,好吧,其實依然是市政部門,”沈欽氣勢稍挫,但又挺起胸,“不過是我特意給寶山那邊的安裝員派單的,這條線也沒連進青浦交警系統,直接走的市局,不然,連景云怎么能在幾天內就拿到線索?” ……好吧,劉瑕已經放棄去問他又是怎么知道連景云盯上了李建軍,而李建軍又經常在那個路段撞車的了,想來渠道無非也不脫監聽監視、手機電腦等黑客手段,問得越多,道義上她越陷入兩難,還是難得糊涂——連景云已經猜到了,那條從天而降的證據鏈和沈欽脫不了關系,這件事劉瑕遲早得對他有個解釋。 “說起來,景云還讓我問你個問題?!彼f,“這件事讓他百思不得其解——李建軍落網以后,他已經用警方權限調過了沿路的監控,從天網到路邊一些atm、私人店家的安保攝像頭都沒放過……但這些監控視頻最多也就保存一個月,更多的都是一兩周就沒了,這條線根本就是斷的,你是怎么連三個月甚至半年前的監控畫面都能搞到?甚至連完整的監控錄像都能拷貝出來?” “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嘛,”沈欽現在確實是完全恢復過來了——最明顯的一點,就是那賤兮兮的感覺又回來了,“那種漏洞百出的系統,對我來說就是自助餐——說得復雜了你也不明白,就這么和你說吧,大部分多門店公司用的監視系統都是安防公司的解決方案,由安防公司的云端存儲錄像,為了方便客戶使用,會提供一些白癡級終端軟件。尤其是銀行和連鎖超市,他們的一線員工接觸到的也就是這個嬰兒頁面而已,如果你只是按部就班地詢問那些初級it人員,ok,他們也只會為你做職責范圍以內的事——在他們的管理后臺確實只能檢索三個月內的視頻,但在服務商的視頻云存儲系統里卻很難說,很多公司都會把錄像池的容量設置一個上限,達到上限前自動清除,但這個上限要遠超三個月的數據量,這么說來,只要你能進入監控公司的云存儲系統……” 沈欽托起右手心的手機,左手彈了彈手指,目標明確地指向它,“就像我說的,一頓豐盛的自——助——餐?!?/br> 這一刻的他,甚至敢于直視劉瑕,他的眼神不再散漫、畏縮、放空,而是凝聚的、自信的、專注的、清亮的,就像是兩顆小小的星辰,落在了他的眼眶里,點亮了他的精神,照亮了他的俊臉,沈欽的神采俊逸飛揚,雙唇滿足彎起,含著笑意—— 沈欽在劉瑕心里的形象,一直是有些幼稚的,盡管以沈鴻的年齡來判斷,他不可能太小,但他的所有行為,都讓人很難把他和成年人聯系起來,更像是個12、3歲的問題少年,但在這一刻,這樣的印象被全然洗刷,沈欽確然是名成年人了,沉浸在事業中的這一刻,他所散發出的魅力,是完全成熟化的。 也是——劉瑕不得不承認,也是極為迷人的。 但這也只是瞬間,片刻后,他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大膽—— 就像是氣球被戳破之后一樣,沈欽瞬間癟了下來,挪開眼神不再和她對視,雙肩塌下,回到了略帶防衛性的坐姿,只有手機還不服輸,“這種程度的科普解釋,劉小姐,請問你能跟得上嗎?需不需要我再降低一點?” 用電子音這么說的話,的確是非常賤啦,不過,這種程度的挑釁,如果是被沈欽自己說出來,配合上他那神采飛揚、意氣風發的表情的話,想必,應該是無往而不利的調情利器吧? 不知為什么,劉瑕忽然想到了老先生在月湖邊對她說過的一句話——‘那時候,在視頻里,欽欽真的是很開心的’。 他說這句話時,情緒特別苦澀,而劉瑕現在,也終于能夠理解老先生的心情。 “沈先生,想必你也很清楚,我的博士學位是在哈佛完成的?!眲㈣ψ罱K說道,唇邊隱隱躍上笑意,她的語氣并不嚴厲,“我想這種程度的解說,我還能聽得懂?!?/br> 沈欽一定在偷瞄她——誰知道,也許他變態到在頭頂裝了個監視器,一直在手機里偷瞄著她的表情呢?他沒有看她,可也沒有錯過她的變化——他飽滿的雙唇也浮現出一絲隱隱的笑容,因為眼神的躲閃而有些鬼祟,但室內的氣氛無疑已溫和了下來。 “那么,沈先生——”劉瑕站起身。 “啊,你要走了嗎,劉小姐?”沈欽的手機失落地說,這瞬間,他看起來又很像一只泫然欲泣的皮卡丘了。 “雖然我們還有很多話題可談——”劉瑕說,看到沈欽心虛地縮起肩膀,她的笑意更濃厚了點,“但我不認為那有什么意義?!?/br> 沈欽的肩膀落回去,劉瑕繼續說,“所以,確實,我要走了,沈先生?!?/br> 沈欽站起來,看來意欲送她走到門口——在談到他的擅長話題以后,他的精神狀態一直在不斷轉好,這就是一個明證,如果他沒有從黑客話題中汲取到快樂和安全感的話,是絕不會離開遮蔽物體的。 那么…… 在把話說出口之前,老先生坐在月湖邊釣魚的英姿再度浮現在劉瑕眼前,她心頭的情緒是喜怒難辨,也不乏對自己的不屑: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這可是第二次了。 “對了?!彼f,刻意和沈欽拉開足夠的安全距離,“你知道嗎,沈先生,小區物業有了新規定……我的車只能停在大門外,沒開進來——我是坐區間車過來的?!?/br> 沈欽沒說話,只是用一個近乎驚疑的表情回答她,劉瑕想,對于談話走向,他多半已經有所感覺,這么看,沈欽的確是很敏銳的,在社交上他并不鈍感……也許這正是老先生不再假扮失語癥的原因,他知道這種招數只能管用一次,在前天晚上之后,自己的用意不可能瞞過欽欽。 “但現在,我只能走回大門去了?!眲㈣睾偷卣f,“看起來你對我的安全很關心……女孩子一個人在夜里獨行可不安全,沈先生,你想不想送我到小區門口?” 沈欽僵了一下,姿態有瞬間的防御,但,也許是因為劉瑕穩定的語氣,建議的態度,也許是因為她的要求僅僅只到小區門口,而入夜后的別墅群幾乎沒有行人——從老先生挑選的時機,以及沈欽的種種反映來看,他在黑暗中也會更有安全感—— 在一段很長、很長的沉默后,沈欽終于有了反應,他在手機上按了一下,然后轉身徑自走向臥室。 伴隨著一聲輕響,門打開了,像是個無聲的逐客令,劉瑕看看門口,再看看臥室方向,她有些失落感,倒不是因為沈欽的拒絕(這終究只是第一次邀請),而是因為他的拒絕,比她預料得要決絕得多。 她轉身走向門口,在心底修正著對沈欽的建檔,半路上,一道風聲擦過—— 沈欽走得又急又快,很快就插到她前面,幾個大跨步就出了房門。 他又穿上了兜帽衫,一路往下也沒說話,下顎線隱隱繃緊,肩線又佝僂起來,幾乎算是最差的護花使者,但劉瑕跟在他身后,卻有點嘴角上翹的沖動。 二樓的燈還是黑的,轉過一個彎,劉瑕的眉毛挑起來了:一樓會客廳也正在往外出人,董事長沈鴻,幾個沈家第二代,沈鑠……都擠在小客廳門口,又讓開一條道,護衛著老先生出來。 見到沈欽,所有人都很詫異,沈鴻的眼睛第一次瞪圓了,沈大姑姑、沈三叔……就連老先生,表情都有明顯變化。 但沈欽誰也沒搭理,他的眼神根本沒有和任何人接觸——劉瑕忽然發現,沈老先生把他學得很像,老先生第一次出場時那目中無人的態度,和沈欽現在根本是一模一樣。 而除了他自己以外,沈家上下,居然沒有第二人能做出這樣簡單的聯想,把他的病態,和沈欽聯系起來。 她沒有多回味這個心得,只是沖老先生點點頭,“老先生?!?/br> “下次來,多坐會?!崩舷壬斎徊幌癖D?,一下就親熱成一家人了,他的語氣很矜持,但nongnong的欣賞藏不住?!敖裉斓攘四阋幌挛??!?/br> 這番話,又如一塊鵝卵石,激起千重浪,劉瑕的眼神在所有人臉上掠過,把這些五味雜陳都記在心底——但來不及分析,只是匆匆一笑,轉過頭去追趕沈欽的步伐。 心底卻是嘆口氣:這句話以后,恐怕更多沈家人的生命軌跡,將要和她發生交集。 # 從24號別墅走到小區大門口,步行大約是15分鐘,這15分鐘的路,沈欽一直都沒有說話。 但他的腳步不是一直都那么著急的,離開別墅兩百米之后——當沈家小樓被夜色淹沒以后,沈欽就顯著地放松了下來,他的腳步慢了,肩線松了,雙手插到兜帽口袋里,雖然還不至于左顧右盼,但從頸部動作來看,也開始觀察四周的景色了。 看起來,他并不是真正的排斥出門——他是很能欣賞外界風景的,不是那種全身心撲在房間里,在屋內就可以獲得全世界的終極宅男,沈欽不愿外出,也許只是外面的世界有太多因素讓他緊張,或者有個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在房門外首先要面臨的小世界——他的家庭,讓他感到壓迫。 劉瑕也沒有試圖和他搭話,讓氛圍保持舒適的沉默,也給沈欽更多空間,讓他享受夜間散步的悠閑,理想的進展是,在一兩次成功的散步后,他會自發培養出這種新習慣。但劉瑕并不盲目樂觀,她預計自己還得多請他護送幾次,而那位熱心的保安幫她遞交的通行證申請,也注定會被無情地打回。 “劉小姐?!本嚯x大門50米,已足以看清門衛時,沈欽停了下來,“晚安?!?/br> 這是一次成功的夜間散步的又一個證明是,伴隨這句話,他自然地轉過頭看著劉瑕,雖然眼神依然沒有落到實處,但和今晚大部分談話時間相比,已是個巨大的進步。 “謝謝你送我到門口,沈先生?!眲㈣θ崧曊f,又忽然興起一絲幽默感,“雖然我已經不再是老先生的咨詢師,但不知為什么——” 她沖沈欽攤攤手,搖頭笑了,“我覺得,我們還是會有很多再見的機會?!?/br> 這打趣的收效比她想得要良好,沈欽愣了一下——畢竟她很少有這么豐富的表情——然后他笑了起來。 真正的笑,笑意從眼睛里點亮的那種,那團生機勃勃的火又從他的笑容里迸發出來,從上到下,飛快地滾遍了全身,讓他看起來幾乎就像是在發光——這是個很英俊、很有魅力的青年在快樂時的正?,F象,但在沈欽身上尤其引人注目,對比強烈到又迷人又殘酷:在他笑起來之前,你并不會感受到平常的他有什么地方需要幫助,但在你見過他的笑,見過這個迸發著火花的沈欽之后,你很難不為灰燼般的他感到難過。 “你說得對,劉小姐?!鄙驓J說,他的聲音異樣的低沉,和那些可愛的表情形成鮮明反差,就像是低音提琴發出的降e調?!拔覀兛隙〞僖娚虾芏嗪芏唷?/br> 劉瑕在極力收斂自己的詫異,就像是一個人在鬧鐘聲中盡力維持自己的美夢,但她也許做得還不夠好,沈欽沒有把話說完,就吃驚地摸上了自己的嘴唇,她在心底輕輕嘆口氣,開始默然倒數。 5、 紅潮從兩頰涌現。 4、 迅速占據全臉。 3、 甚至連手都紅了。 2、 開始到處亂看,肩膀微聳。 1—— 轉過身以毫不優美的姿態,百米沖刺的速度,沒入了夜色之中…… “嗯……”目送完畢,劉瑕點了點頭,這一次,她對自己相當滿意?!皶r間節點確實掌握得相當不錯?!?/br> # 次周一,劉瑕的辦公室迎來一個熟悉的訪客。 “劉小姐?!睘I海房產董事長特別助理周小姐表情認真,“我是來為沈欽先生做預約的?!?/br> “每周三和每周五,還是按五小時計時?!敝苄〗阌袀€優點,不論說的內容有多怪異、曖昧、荒唐,她永遠理直氣壯、理所當然?!暗M牡酵黹g前去,收費標準,還是之前沈先生的定價來付,如果劉小姐您不滿意,隨時可以再行調整。除此以外,任何時候都歡迎您到月湖山莊做客,山莊的大門,永遠對您敞開?!?/br> 晚間前去,收費標準隨時調整,靈活的做客時間……張暖在接待臺后無聲地吸一口氣,對劉瑕露出極致疑問的表情。 劉瑕對此視而不見,她拿著周小姐的名片,端詳了幾眼。 “是董事長讓你來的嗎?還是老先生的意思?” “我傳達的是高層的指示?!敝苄〗阄窬艽?。 從周小姐的職位,和她兩次前來履行的職責看,沈鴻和沈欽、老先生之間的關系,也許并不是那么劍拔弩張的緊張。劉瑕把名片收下,但推回了周小姐遞來的支票。 “我會再去探望沈欽先生的?!彼f,“但不會收錢,沈先生明確拒絕過我的咨詢建議,在貴方取得他的同意之前,我不會給這樣的案主咨詢?!?/br> 她的拒絕,也許在周小姐幕后人士的意料之中,因為周小姐并沒有猶豫,而是馬上揚起眉毛,頗具挑戰地詰問劉瑕。 “不是咨詢關系,但還會再去見沈先生……劉醫生,那請問,您是以什么身份去見沈先生呢?” 這個問題問得很好,不但暴露了幕后人士的身份,還透露出遠遠比這更多得多的信息。劉瑕饒有興致地望著周小姐,思索片刻。 “如果我說是朋友的話,董事長會開心嗎?很抱歉,要讓他失望了,”她說,“……興趣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