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對于他這個從小見慣了父皇宮里的美人的皇子來說,李苒長得不算多么美麗,但是當李苒抱著淳兒和他一起站在城墻上,望著蕓蕓眾生時,他曾注視過李苒的側顏,那一眼當真是驚為天人。 那種感覺,他曾天真的以為,可以永遠。直到他登上皇位,政局動蕩。李氏不斷壯大,甚至危及他的皇位。他在為難之時,苒苒在他面前跪下,對他說:“皇上,臣妾請求遏制李氏?!?/br> 苒苒說,娶高氏嫡女,扶持高氏。然后讓李氏與高氏鷸蚌相爭,是最好的辦法。他不是沒有想過這法子,只是,這樣做就要負了苒苒,也要違背自己的道義。 他曾恨透了父皇擁有三千后宮,也冷眼見多了兄弟手足相殘。他年幼時,曾暗自決定,絕不如父皇般沉迷后宮女色。后來,他也曾幻想過,與苒苒一生一世一雙人。 但最終他還是妥協了。苒苒為皇后,高氏嫡女為貴妃。隔年,高氏生下鄭旭。 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此時的苒苒已經病入膏肓,正是與他一同行軍打仗時落下的病根。他如同所有君王一樣,砸碎了那些古董玉器,惡狠狠的說:“你們救不好皇后,就提頭來見朕!” 他支配的了天下,卻決定不了一個人的去留。 他更沒有想到的是,苒苒在病床前,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皇上,臣妾求您立旭兒為太子吧?!闭f這句話時,李苒聲淚俱下。 他后來才想通,苒苒當時之所以淚眼朦朧,大概是徘徊在切斷了自己兒子的君王路和不希望自己兒子再如同他父親一樣終究必須妥協忍讓之間。 畢竟,要做一個好皇帝,必須舍去你一身的桀驁,從此以那張臉譜化的臉站在世人面前,宛若神祗。 再后來,苒苒離開很久之后,他好像也明白了父皇為什么要這么多女人陪伴在身邊了。這條君王路,太孤獨了。冉冉離開后,這重重宮闕,像一個只關著他一個人的迷宮。 可他不愿意再要更多的女人,這次,他可以自己做決定了,遵照自己的初心。他越來越依賴高氏,畢竟高氏的獨斷專橫還有幾分像苒苒的獨立堅韌,像極了一張苒苒的剪影。 他也開始漸漸喜歡旭兒,那天真活潑的模樣,惹人喜愛。畢竟,苒苒離開之后,淳兒和他之間就好像隔上了一堵墻。淳兒不出來,也不愿意讓他進去。 是他錯了嗎?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呢?兩個兒子,一個恨他,一個要殺了他。他最恨的兄弟手足相殘,如同宿命般地再現。歷史的重現,猶如滾滾車輪,而他變成了一只小小的螳螂,無力阻擋。 直到張德全扶他起來,卻因為他他這些年發福不少,一時沒有扶穩而摔倒在地。他坐在臺階上大哭起來:“是我錯了!不,是朕錯了!”老淚縱橫。 安泰十四年四月,太子被軟禁一月有余?;噬献罱K選擇了原諒太子,解除鄭旭軟禁。但皇宮內,依舊是一派肅穆之象。 隔月,皇上宣布恢復春獵。全宮上下皆可參與,女眷亦可?;蕦m上下,又恢復了一派和睦昌平的景象。 不久,宮里傳旨下來,要求所有人到前院聽旨,鄭旭因為接旨而難得在府里。太子自從恢復自由之后,就很少在府里出現了,有傳聞說,太子近日流連青樓,但也沒有確切消息可證。 果然,端良娣身體不好,所以就沒有參加。趙良媛身份低,不允許參加。出乎意料的是,除了一早就想到的會被允許參加春獵的秦魏二良媛之外,居然還有她。 徐妝洗有一瞬間的驚訝。今日來,本來是來走個過場罷了,哪想到真有自己的事。是福還是禍,她想不懂,也不明白。 宣旨完畢,她也沒有多做停留,正要走,卻哪里知道等眾人散去之后,太子依然在原地。鄭旭正用冷冷的眸子看著她。她一時間,心中突然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回到屋里,她默默坐在貴妃椅上愣神。雖然打贏了太子妃這一場勝仗,但是因為剛才太子那個陰冷的眼神,讓她后怕。 才坐了一會兒,卻見到剪月滿面紅光地進來了。她一臉的喜氣洋洋,還穿了一聲新衣裳。她站在徐妝洗面前,草草一福身說:“多謝娘娘前些日子賭局里賞的那些銀子,如今奴婢可算湊夠了贖身的錢?!?/br> 她一動沒動,依然斜倚在貴妃椅上,皮笑rou不笑的說:“湊了多少?” 剪月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臉的神采奕奕,也沒看清她臉上的神色,還是那上揚的語調:“湊了一百五十兩,就是回去徐府的路費也夠了的?!?/br> 她默默瞇了眼,“你要回徐府?” “可不是?”剪月笑道,“我的賣身契,在玉人小姐那里,自然得回去了。聽說不久前她嫁了新姑爺,我還要給她去道喜。要不是前段日子,太子殿下禁足,我一早就跑回去了?!?/br> 玉人嫁人了這消息,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去想。她不是不替玉人meimei歡喜,徐玉人嫁給了李修,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覓得良人。 只是反觀自己,以前是自己空有癡心一片,如今那一次山林里的同宿,她看得出來,齊王也并非對她無情。但是即使是兩情相悅那又如何呢?齊王不會對她訴說衷腸,現在是,以后也是。兩人的緣分生生斷了。 她也覺得慶幸,被禁足在府里。若不然,她不知道自己見了那一身紅彤彤的嫁衣,會有多么渴望。她是妾,是齊王送給太子的禮物,她這一生都不再有資格穿嫁衣了。所以,她只差人送了厚厚的大禮過去。 但很快,她斂去了自己的失意,說道:“剪月,你雇車也不方便。這樣吧,叫悄兒幫你叫一輛馬車,送你回去吧?!?/br> 剪月一聽,笑道:“那敢情好,我本來怕您不同意就沒有說。既然您提了,那就這么辦吧?!?/br> 徐妝洗聽了剪月的話以后,依舊是一副笑瞇瞇的模樣,讓人看不出她的心中所想。 馬車一路悠悠地出了城,又過了林子,剪月依舊緊緊地抱著自己懷里那一百五十兩紋銀,一刻不肯松手。又過了一會兒,馬車停下了。只聽車夫說:“姑娘,俺渴了,先停下來,俺去討碗水喝!” 這馬車一路磨磨唧唧的,剪月早就心有不悅,就直接說了出來:“走得這么慢,還要喝水!車夫,到哪了?”她一邊說著一邊掀開馬車簾子,往外一張望,只見到馬車停在一棟樓附近,再看著牌匾寫著金翠閣這三個字,門口站著幾個衣著暴露的姑娘。 真晦氣!竟然停在了妓院門口,她一聲冷哼。這時候,車夫端著一碗水出來了,說:“這是旗縣?!?/br> 旗縣離京城不遠。磨磨唧唧只走了這么點路,她想到這里,翻了個白眼。那車夫漸漸走近了,把手里的碗遞給她說:“姑娘,你喝一口嗎?” 她確實有些渴了,但見到碗邊留下的車夫的黑手印,又撅著嘴搖了搖頭。車夫也不惱,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噗”的一聲,噴了她一臉。她正要發火,卻覺得腦子暈暈乎乎的,兩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又過了幾日,徐玉人收到一份家書,她才看了幾眼就掩面低聲哭了起來。李修正巧在旁邊,一把將玉人摟進懷里,安慰道:“娘子這是著了什么魔?” 玉人哭的梨花帶雨說:“夫君,我jiejie寄來家書說,我幼時的丫鬟在回來的路上……山路崎嶇,雨天路滑……從山崖上掉下去了,連尸骨也未曾找到……” 她哭著,連連抹眼淚,低聲說:“剪月那丫頭可惜了?!?/br> ☆、第四十章 生死 她看向銅鏡里的自己,一身白色的戎裝。貼身的騎馬服很好地展現出她的曲線,一件精致的狐裘披風,襯得她肌膚勝雪。她高高地梳起發髻,鏡子里的自己英氣十足。她再看看自己布滿小傷口的手,苦笑。練習這么久,騎術還是不太過關。 春獵,到了。 進入圍場的順序,也是按照尊卑來排的。首先是帝后相攜而入,然后才是太子。太子失勢這段時間,齊王已經掌管了御林軍,整個圍場周圍都由他的重兵把守。他騎著高頭駿馬,在圍場門口,他一身如同月光般的銀白色盔甲,璀璨到任何人都不能忽略他。 進入圍場時,必然路過齊王身邊。太子勒馬,看了看齊王,眼中寒已不減,卻笑道:“大哥,今日辛苦你了,這等小事都要你親自cao勞?!?/br> 太子暗諷的是齊王守門這件事。 齊王也不惱,神情自然,說道:“不辛苦。今日,二弟可是主角,失意了這么久,該好好放松一下?!?/br> 太子低聲冷哼一聲,皮笑rou不笑。道不同不相為謀,說一句話都針鋒相對,勢如水火。鄭旭不再多說,策馬前行。 終于輪到她經過齊王身邊,她遠遠地就瞧見了齊王。這身銀白色的戎裝,在她的夢里不知出現過多少回,像夢魘,更像是安慰。 但是經過鄭淳身邊時,她卻反而不敢抬起頭?;蛟S是為了在眾人面前掩藏他們倆的關系,又或許,是女子生來就有的面對心上人的羞怯。 雖然沒有抬頭,但是馬兒走的這幾步,她都在小心翼翼的聆聽。好像這樣小心翼翼就能聽到他的呼吸聲一樣。而他呢,他可會注意到,今日自己故意穿了這一身白色,只為了這一瞬與他的顏色交相輝映? 最終,齊王也沒與她說話,她也不曾打算與他說話。就像陌生人一樣,兩人擦肩而過。她有一瞬間,這么害怕,怕自己死了,來不及給別人說這個故事,再也沒有人知道,這個男子心里也有她。 之后,就是皇上鼓舞三軍士氣,皇上突然宣布了一個令人吃驚的消息:派齊王帥十萬大軍,收復西崎。齊王為主將,驃騎大將軍為副將,不久就要出發。 此言一出,不知多少人又要倒吸一口涼氣。十萬大軍,無疑是帶走了國家大半兵力。而西崎是大約三十年前,圣祖在戰亂之時獨立的一塊地方。西崎憑借其險要的位置,易守難攻,而逃離了國家的掌控,領頭人自立為王,稱西崎王。 如今的西崎,坐吃山空,多年又面臨著鄰國的侵擾,不堪重負,已經不見三十年前的神氣,而越發走下坡路了,國家臣民也四散奔逃?;噬嫌行氖諒褪У?,才派出了齊王。再加上派出了十萬大軍,總的來看,這幾乎是一場穩賺不賠的好買賣。 皇上這么做,是想幫助齊王建立功勛,打下基礎,這個心意非常明顯了。再加上,不久前太子差點攤上了謀反的大罪,幾乎是九死一生,有許多墻頭草便倒戈齊王。 于是,一時之間,齊王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他的那一身銀白色的戎裝越發搶眼了,頭上的紅纓越發訴說著他的神采飛揚。 整個圍場的人,都在矚目著齊王,她也不例外,終于不用再掩藏,將那愛慕的眼神,就這樣明目張膽地釋放出來。她這個位置,只能看到齊王的背影,但哪怕是背影,都好像是莫大的安慰。 然后是馬術表演。與幻想不同的是,她并沒有多么歡欣雀躍。對于從小在家做雜活的她,對這樣精致而華麗,恢弘大氣的場面并沒有多少好感。美則美矣,卻沒有吸引力。 突然,一個小太監向她走來,一邊走,一邊左顧右盼,行為有些鬼鬼祟祟。一開始她也并未多在意,直到那個小太監走到她身邊,低聲對她說:“娘娘,玲瓏姑娘要見您……” 他沒有說完,而是又左顧右盼了一會兒,更壓低了聲音說:“她說,您如果不去,她就把事情說出去?!?/br> 她心頭一驚,突然想起,在借刀殺太子妃這一計中,她確實是疏漏了玲瓏這一環。應當在完事之后,要么滅口要么讓玲瓏和剪月一樣,永遠消失。玲瓏當時應當是蒙在鼓里,但是如果仔細想想,大概也能知道這個局。 她也環顧四周,見無人注意,低聲說:“走吧?!庇谑?,那個小太監,就牽著她的馬,悠悠地從人群中離開了。 走了一會兒,漸漸離人群遠了,小太監牽著馬往林子里走去。然后越走越深,漸漸看不到人群了。走了一會兒,她突然覺得有點疑惑,問道:“她在哪?怎么要走這么遠?!?/br> 那小太監低著頭說:“這件事,娘娘也不想更多人知道吧?”他這樣說著,腳下的步子,越發加快了。 她心下疑惑更甚,看著這條林間小路,和越來越茂密的樹木,感覺到事情不好。但是這個人,又知道她和玲瓏的關系,想必不是一般人。只怕她已經有什么把柄落入了他人之手。 她一邊默默握緊了韁繩,一邊質問道:“你到底是誰派來的?” 那個小太監沒有答話,而是默默轉過頭來。樹林子里的光斑打下來,照得他的臉一般黑一半白,他的嘴微微咧開…… 正在她集中心神看向這個小太監的時候,耳旁突然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嚇得她突然驚叫起來—— “是本宮?!碧硬恢獜氖裁吹胤介W身出來,臉上一臉不悅的神色,冷漠至極,“本宮有筆賬要和你好好算算?!?/br> 說著,就從腰間“唰”的一聲抽出佩劍,在林間陽光的照耀下,泛出冷峻的光。 她心道不好,馬上一夾馬肚子,喊了一聲“駕”馬上準備逃走。太子既然已知道了玲瓏在這一局中的位置,自然也八成知道了,她在這一局中做的手腳。太子既然選擇在這樣的地方見她,那無疑是有心置她于死地了! 誰知那小太監緊緊抓著她的馬韁不放,馬兒嘶鳴,卯足了勁往前蹬了兩腳,那小太監也被拖著走了一段。太子的劍明晃晃地向她襲來。她一邊閃身,一邊用夠了勁,往那小太監臉上蹬去,那小太監一時不察,被她踢個正著,自然吃痛放手。 她的馬兒這才毫無阻攔地飛奔出去。她雖然躲開了致命的一擊,但是自己的披風也被太子割斷了,她剛才用力時,也沒保持好平衡,再加上是新手,幾乎摔下馬去。還好她眼疾手快,抱住了馬脖子,這才僥幸逃脫。 “可惡!”太子見她躲過了這一劍,又向前飛奔著去了。他也轉身翻身上馬,一揚馬鞭,追了上去。 馬兒疾馳著,風唰唰地吹過。她抱著馬脖子的手漸漸開始失去力氣,若不是腳還勾在馬鐙上,只怕此時已經摔下馬去。她用盡全力,額間布滿了細汗。 不知跑了多久,他們已經出了這片林子,刺眼的陽光流瀉下來。 往后一看,太子已經策馬追來,他冷著臉,手上拿著一張弓,另一只手從背后的箭筒里,抽出了一支箭,然后箭搭上弦,箭頭直指向她,雙眼也像是鷹隼緊緊盯著獵物—— 她瞪大了雙眼,她再回首往前看,等看清前方的景象之后,心一橫,用力一蹬,腳從馬鐙上脫離,她也松開了手,一下從馬上摔了下來—— 因為前方就是一個亂石嶙峋的陡坡! 她突然從馬上摔下來,她騎的那匹馬而受驚嘶鳴,導致太子所騎的那匹馬也受到了驚嚇跟著前面那匹馬一揚蹄,太子本來雙手離開馬韁,更是無法坐穩,馬兒越過亂石,太子也從上摔了下來。 只是她在陡坡前就摔了下來,落在草地上,減緩了沖擊,然后撞到一塊布滿青苔的巨石,這才停了下來。這樣的疼痛感,使她昏迷了一會兒。 過了一會兒,她醒來,全身的疼痛感使她清醒。她一刻不敢耽誤,站了起來。太子既然要殺她,那自然還會有追兵! 她環顧自周,沒有見到太子的蹤影。正在奇怪之時,她往山谷一看—— 太子面朝下的躺在那山谷,一動不動。再看他身上的錦衣華袍,被亂石刮破,也是破舊不堪。鄭旭沒有這么幸運,被巨石攔下。鄭旭從陡坡上摔下,陡坡上亂石嶙峋,他一路滾下去,不知撞擊了多少石頭,直到谷底,才停下來。巨大的疼痛和撕裂感,使鄭旭很快就昏迷了過去。 她站在亂石邊,因為剛才突如其來的追殺而不知所措了一瞬,但很快,她又清醒了過來。她拔下頭上的金簪,緊緊藏在手里,然后往太子跌落谷底的方向走去。 首先,太子這次決定要殺她,那一定不會孤身前來,只怕追兵在后。她此時要是轉身逃走,恐怕正中下懷。她現在只能用太子的命來保住自己的命,能拖一時是一時,直到齊王來救她。 但是這是太子不知是死是活。如果沒有致命一擊,這樣的皮外傷,所以太子應該是沒有死的,大概是昏了過去。但是……即使是太子已死,在那些殺手面前,她也不能露出馬腳!想到這里她瞇起了眼,堅定了信念繼續往下走去。 ☆、第四十一章 強吻 “嘶……”鄭旭倒抽著涼氣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斜了。 落日的余光烤著他的臉,才勉強驅散了他身上的寒意。他試著動了動腿,只是心余有而力不足,他的腿動彈不得。他又試著動了動手肘,雖然有種撕裂般的疼痛,但還使得上勁。 他勉強用手強撐著,坐了起來,卻見到徐氏坐在離他不遠處。他驚訝之余,是一種恐懼占據了他全部的心思。他如今動彈不得,徐氏沒殺成,還坐在了他的面前。徐氏會如何對他,他已經做好了最差的準備,他默默從身后摸到了一塊雞蛋大小的石頭,放在最順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