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賀先生,你看這個小車站,它偏僻又冷清,早就被人遺忘了。 不會有車來的。 永遠都不會有車來的。 第三十八章 day 16 15:45 頌然一秒也不想在這條街上停留了。 他想往后退,轉過一個街角,那兒有熱熱鬧鬧的幼兒園,是他與賀先生事先約好見面的地方。只要逃回去,閉上眼睛,等時鐘一格一格撥到四點整,賀先生一定會如約出現在他眼前。 他賭賀先生心疼他,舍不得“刁難”到底。 賀致遠似是猜到了他的打算,立刻說:“寶貝兒,別怕,你先別怕。我和你的父親不一樣,我不是他。我給你的承諾一定會兌現,哪怕天塌下來也不會爽約。請你相信我一次,站在那兒等我,好不好?” 他的語氣溫和而堅定,頌然腳步一頓,如同一枚釘子被深深砸進方磚里,無法后退,也不敢前進。 “賀先生,我……我真的不行……” 頌然垂下頭,哽咽著呢喃。 他害怕的東西太多了——既怕賀先生不要他,也怕好不容易等來了人,他卻當場犯病,困在扭曲畸變的萬花筒里出不來,神神叨叨、不眠不歇地念著那些數字,把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搞得亂七八糟,甚至嚇壞了一直喜歡他的小布布。 這一天頌然期待了太久,將要成為他珍惜一輩子的美好記憶,他不想搞砸。 更令他恐懼的是一些控制不住的荒唐猜測。 會不會數著數著,無意中觸到了某一個極其不吉祥的數字,天降災禍,噩夢重演,原本準備赴約的賀先生突然憑空消失了,再也不能來到他面前,連電話也打不通? 那他怎么辦呢?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頌然就心臟抽緊,覺得那一地細碎的陽光真的成了玻璃渣,有人攏起一把,毫不留情地碾在他心上。 “賀先生,我們能不能……能不能就在幼兒園門口見面?”頌然懇求著,“我想見你,現在就想見你。你別捉弄我了,別躲了,快點過來??!” 他環顧空蕩蕩的街道,眼眶逐漸通紅,最后一句幾乎要靠竭力低吼出來,才能掩蓋住潮濕的哭腔。 賀致遠低聲說:“寶貝,我在等車?!?/br> 頌然:“等……等車?” “是啊?!辟R致遠抬腕看了看手表,語氣溫柔,像在對一只淺眠的小奶貓說話,“我在離你很近的地方,只隔了三條街、兩個十字路口。我也想盡快見到你,最好能直接飛過去,可惜沒長翅膀。目前看來,最快的交通方式大概就是公交車了,下一班車還有一分鐘進站……啊,我好像看到它了,快進站了,你希望我上車嗎?” 頌然表情呆呆的:“希望?!?/br> “那么,你愿意在原地等我嗎?” “愿,愿意!”頌然反應過來,使勁點頭,眼底光芒熠熠,呼吸一陣陣變得急促,“賀先生,我會數的,我……我現在就開始數,你早點來,千萬不要錯過那輛車?!?/br> “好?!辟R致遠笑著答應他,“一定不會錯過?!?/br> 小小的車站,躲在紫藤花的云霧里,等待著一小時才來一趟的過客。 頌然朝它走近了幾步,望向一眼看不見底的濃蔭長街,忽然就不再怕未知了。他的胸口一點一點被暖意灌滿,鼓足勇氣,開始無聲地讀數。 “一、二、三、四……” 身后叮鈴一聲脆響,一個騎著永久二八的老頭慢悠悠靠近頌然。擦肩而過時,老頭用古怪的眼神打量了這個站定不動的年輕人一眼,然后車頭拐彎,消失在轉角處。 “十、十一、十二……” 臨街裁縫鋪的老板娘走出來,收走了一只擺在樹下的竹條凳。她抬頭瞅了瞅頌然,半天沒看出個所以然來,也念叨著回去了。 “十八、十九、二十……” 一片梧桐葉子離開枝頭,從頌然眼前飄過。他握著手機,目不轉睛地看著遠方,心里越發緊張。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怎么還不來? 周圍悄然無聲,樹葉紋絲不動,時間像定了格,連風也遺忘了游走這條街。 “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 突然間風聲大肆躁動,“呼啦”一下灌入寂靜的街道,吹開了遠方的樹蔭。借著那束投下的璀璨日光,頌然隱約看見,長街的末端出現了一輛公交車的輪廓。 來了! 他的內心幾乎在尖叫,表情卻沒什么變化,只是全神貫注地盯著那輛車,因為高度緊張而微微張著口,不再計數。 公交車迎著頌然的方向緩緩駛來,輪廓從模糊變得清晰,車頭方方正正,亮著一行鮮綠的數字燈。 41路。 它開得好慢,至少在頌然眼中磨蹭得像蝸牛爬,又像陷入了深淺不一的沼澤,四只輪子全被泥淖拖住,許久才慢吞吞挪過一半的距離。頌然實在受不了,主動拔腿狂奔,急剎在一路之隔的人行橫道前。 伴隨著報站廣播,41路平穩地??吭谛≌九_邊。 頌然緊緊盯著車門,一雙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賀先生,你在里面嗎?你會跨越漫長的時間和距離,從這扇門里走出來嗎? 車門開啟,到站下車的乘客只有一位,公交車不作停留,很快開走了。 那是一個高大挺拔的男人。 黑襯衣,煙灰色領帶,前襟一枚銀質夾針反射著日光。 他閑庭信步地走到路邊,面對頌然,微笑著朝他張開了雙臂,低聲喚道:“寶貝,來?!?/br> 話音剛落,一道人影掠過街口,猶如飛矢擦出殘影,迎面撞進了賀致遠懷里。 頌然一米七八的個子,體重七十公斤,有肌rou,有爆發力,卯足勁道正對胸口這么一撲,賀致遠都扛不住,重心失衡,連栽兩步,后背撞上了茶屋的窗戶。 就聽“砰”一聲,窗框震動,窗頂的紫藤花化作一場雨,紛紛揚揚灑了他們一身。 “賀先生!” 頌然不管不顧,一寸也不肯退,牢牢環住賀致遠的脖子,把人抱得死緊。 賀致遠被他孩子氣的沖動舉止逗笑了,順勢攬住他的腰,撣去落在他衣物與發間的花瓣,溫聲說:“我在,我在呢……沒事了,我這不是來接你了嗎?” “嗯,嗯!” 頌然用力點頭,情緒一下子沒收住,鼻子發酸,伏在賀致遠肩頭狠狠抽泣起來,眼淚大滴大滴往下砸,把襯衣布料哭濕了一片。 賀致遠輕輕拍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用寬闊的懷抱接納他所有的委屈。 頌然埋頭在他頸間,全身重量都壓上來,恨不能嵌進彼此的骨與rou。 “賀先生?!?/br> 他又喚了一聲,嗓音粘粘的。 “寶貝兒,我在?!?/br> 回應總是很及時。 頌然一顆心軟成了沒殼的小蝸牛,胳膊摟得更緊了。 他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被人抱過了,晚上一個人感到冷,只能自己抱自己,想念著那些殘存在記憶中的暖意——皮膚帶著熱度直接相貼,脈搏在底下有力跳動,氣味交織,彼此漸生依賴。 可終歸只是記憶,不能帶來真實的溫度。 他越想念,就越覺得冷,每一寸皮膚都被挖空了,瘙癢難忍,似有萬蟻爬過。 今天他終于被一個成熟的男人抱進了懷里。對方比他高大,也比他強壯,臂膀與胸膛肌rou堅硬,是一堵推不倒的城墻,雄性荷爾蒙氣息又那么濃郁,給了他足夠的安全感。 如同父親的保護之于弱小的孩子。 頌然聽見了輕微的碎裂聲,那層鍍在他心臟之外、名為“堅強”的保護殼裂開了一道縫。一個幼小的男孩探出腦袋,怯生生走過來,怯生生占據了他的意識,又怯生生抱住賀致遠,哭泣著叫了聲:“爸爸?!?/br> 爸爸。 這一聲很輕,可賀致遠聽得分明。 他沒法不心疼。 “寶貝,沒事了,爸爸陪著你呢?!彼Ьo頌然,吻了吻他guntang的側頸,“乖,不怕了,有爸爸在,以后都不怕了?!?/br> 茶屋門口的簾子被人撩開,一個店員出來查看情況,想弄明白剛才那聲險些震碎玻璃的巨響到底是怎么回事,結果一出門就對上兩個男人在窗邊擁抱,他眼睛都瞪直了。 再一看露臉的那個,店員懵?。骸百R,賀先生?” 賀致遠是這家茶屋的熟客,經常刷臉買單,店員個個都認識他。 他以眼神示意“勿擾”,卻已經來不及了。頌然被這一聲驚動,下意識推開他,慌張往后避了一步,手指抓著褲縫,不知所措地看向店員,一雙水濕的眼睛紅得像兔子。 “對,對不起!賀先生,下回給您七折!” 店員鞠了個躬,麻溜地轉身躲回茶屋里去了。 頌然剛才鬼使神差叫了聲“爸爸”,這會兒回過神來,臊得沒臉沒皮,低著頭,壓根不敢直視賀致遠。 “頌然?” 賀致遠想牽他的手,追近一步,他飛快倒退一步。 再追近一步,他再倒退一步。 身后就是那座小車站,他退了不過三步,后背悲劇地貼上一堵冰涼的玻璃墻——沒路了。 這下要死。 頌然低垂著目光,看著那雙不用問就知道超貴的皮鞋逼到跟前,同時入眼的還有兩條筆直的腿,明顯比他的長一截——先天劣勢,氣場輸人。賀致遠單手插兜,用锃亮的鞋尖輕輕敲了敲頌然的球鞋,朝他的額頭吹來一股徐徐熱氣:“躲什么?” “沒,沒躲?!?/br> 賀致遠嗤笑:“沒躲給我看個額頭?” 頌然思考了五秒鐘,反駁失敗,只好硬著頭皮抬起了腦袋。 嚴格意義上來說,剛才他飛越馬路,一沖一撲一抱三步行云流水,完全沒來得及仔細看賀先生的臉,現在才算是他們第一次近距離直視對方。 靠,活的。 會呼吸,會眨眼,眉毛還會挑兩下——好帥。 之前隔著十幾米頌然都被電得七葷八素,現在只隔十幾厘米,纖毫畢現,他愣愣望著賀致遠的五官,心臟在胸腔里撲通亂蹦,禮義廉恥全部扔進煤餅爐,那聲羞恥的“爸爸”更是不知丟到哪兒去了。 他一秒智商降到零的樣子特別有意思,賀致遠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