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頌然站在客廳落地窗前,給t市福利院打了一個電話。 他想確認自己的病史。 t市是一個內陸省份的四五線小城市,兒童福利院占地小,樓房矮,設施差,聘用的員工素質參差不齊。檔案室的大叔一大早遲到了五十分鐘,泡好一缸粗葉茶,攤開油印雜志,撕下一頁廣告紙卷著烙餅吃,很快沉浸在了高官與二奶的艷情故事里,以至于被不識相的電話鈴打斷時,他極其不悅地“嘖”了一聲。 頌然客氣地闡明了意圖,大叔嚼了兩口烙餅,cao著濃重的鄉音敷衍他:“得過,得過,我們這里的小孩,哪個沒得過嘞?!?/br> 說著就想把電話掛了。 “等等!能……能請您幫我單獨查一查嗎?”頌然趕緊請求,“以前江老師說過,我們的病歷也會有留檔的,應該就在檔案室里?!?/br> 大叔的臉色立刻不好看了。 他重重擱下烙餅,把印有女星半身像的雜志往旁邊一推,翻開登記表,非常不耐煩地問:“姓名,年齡,入院年份?!?/br> “頌然,歌頌的頌,當然的然,23歲,2001年2月份入院的?!?/br> 大叔潦草記下信息,隨手把筆一扔:“我現在就去查?!?/br> 他嘴上這么說,實際的動作卻是翻開雜志,找到剛才那篇《高官與二奶,一口血色的玫瑰陷阱》 繼續讀了下去。五分鐘以后,他讀完這個狗血俗套的故事,張口罵了句娘,才想起頌然還被晾在電話那頭,于是抄起聽筒,信口雌黃:“查完了,你得過水痘?!?/br> 頌然一沒聽見桌椅挪動聲,二沒聽見走路聲,只聽到近處的紙頁翻動聲,自然覺得疑惑,就問:“我是哪一年得的?” 那邊失去耐心,直接發了火:“你這小孩怎么回事?說你得過就得過,我只查一次,愛信不信!” 接著,電話被掛斷了。 頌然放下手機,望著漆黑一片的屏幕,嘲諷地搖頭笑了笑——七年過去了,福利院還是老樣子,一成不變,隔著電話也讓人感到寒意。 很早之前,頌然記憶中的福利院大門口就掛著一條褪色的橫幅,寫著諸如“屬于孩子們共同的幸福大家庭”這樣的標語。大人們總愛說,這兒就是你們的家,你們互為兄弟姐妹,老師是爸爸和mama,生活多么幸福。逢年過節,電視臺和報社慣例過來采訪,只要能引導孩子們面對鏡頭,說出一句“福利院是我的家”,任務就算圓滿完成了。 可每一個孩子都清楚,福利院不是真正的家。 “家”這個概念太纖細,也太易碎,它像一件捧在珍珠絨上的玻璃雕塑,小小的撞擊也會令它粉身碎骨。有時候,當孩子們快要相信了,一番憐憫過度、接近羞辱的言辭,一個明里關愛、暗中嫌棄的冷眼,或者像今天這樣,生了病,請檔案室的大叔幫忙搭一把手,他們就會立即清醒過來,意識到——這里不是家。 無論墻壁貼了多少彩飾、桌上擺了多少花束,這里都不是家。 頌然抬起頭,透過十二層的落地窗,對面是成排成列無比相似的玻璃窗。他又轉頭去看陽臺,一束迷離的陽光穿透云層,均勻灑入室內。布布摟著蓬松的大毛團,光著腳丫子,蜷在懸垂的風鈴草底下睡著了。 他悄悄走過去,坐在孩子身旁,為他蓋上了一塊小毯子。 所以,什么才是家呢? 家應該是這樣一個地方,住著一些相互陪伴的人,一個人的生活會成為其他人共同的記憶。家人會記得你哪年哪月患過水痘,有沒有發燒,有沒有落淚,一天天怎么熬過去,直到病愈。當你長大了,遺失了幼年時零碎的、模糊的記憶,只有家人還原封不動地為你收藏著。 因為彼此記得,所以,走到哪里都不會彷徨無依。 頌然伸出手,戳了戳布布的小圓臉。 沒關系啦。 雖然沒有誰收藏了關于他的記憶,弄得他現在也不確定自己到底得沒得過水痘了,可是,他和布布朝夕相處了這么多天,是一根繩上的小螞蚱,要傳染早傳染了,又何必太過擔心。 現在,照顧布布才是最要緊的事。 第二十章 day 08 15:15 為了以防萬一,頌然上網查了查,確定水痘的潛伏期至少有十天,心情頓時放松下來。 十天,夠長了。 就算他不幸被傳染,也得等賀先生回國之后才會出現癥狀。到時候他已經圓滿完成了任務,把活蹦亂跳的小布布交還給賀先生,最多自己在家躺幾天,鍛煉一下偷懶的免疫系統,順便強化一下生存技能——單身二十三年,沒爹沒娘沒男友,頌然每回生病都仗著身體底子好,一個人硬扛到底,從不顧影自憐。 只要不是大病,扛一扛總能熬過去的,撐死也就難受幾天。 這是他長年累月歸納出的經驗。 然而,也許是插下的flag威力過于強大,效果立竿見影,把傳說中的十天潛伏期攆得不見蹤影。當天下午,頌然突然發起了高燒。 當時布布正準備午睡,頌然為他講了一個睡前小故事。原本是打算講完就回去趕稿的,可講著講著,他的眼皮越來越沉,困意層層上涌,手一松,人一歪,迷迷糊糊靠在床頭陷入了昏睡,繪本也從懷里滑了出去。 他這一睡,體溫好比馬廄拆了門,幾十只鐵蹄扯著亂揚的韁繩瘋狂前奔,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沖進了危險區。 肺部大片火燙,像百來斤朝天椒絞碎了硬生生灌進喉嚨里,鮮紅的椒汁浸透了每一個肺泡??諝饩砥饾L滾熱浪,汗水濕透脊背,黃豆大的水珠沿著脖頸一顆一顆淌下,仿佛置身于s市既悶且潮的三伏酷暑。 頌然被熱度烤得難受,偏偏意識不清楚,以為布布又發了燒,想爬起來替他量體溫,可倦乏的四肢如同一攤融化的蠟油,鋪在床上,鏟都鏟不起來。 等他勉強坐起,眼前一陣青光亂閃、虛影頻晃,胃里開始猛烈翻騰,穢物爭先恐后地往喉頭涌。他匆忙扶著墻往衛生間走,左陷一步,右跌一步,搖搖晃晃好似踩著一地棉花。終于跋涉到衛生間,小腿倏地一軟,跪到地上,抱著馬桶吐了個傾海翻江,腦袋都差點浸進水里。 零零碎碎吐了兩分鐘,幾乎吐掉半條命,恍惚中他又記起一些什么,努力拽著扶手站起來,撐著盥洗臺,看向那張洗臉鏡。 視野因為高燒而模糊不清,他反復瞇了瞇眼睛,湊近鏡子,然后就看到——自己的右頰上長了一粒紅疹子。 伸手一摸,有些癢。 頌然呆立半晌,打開水龍頭,掬起一捧冰涼的水潑在臉上。 臥室內,開了震動模式的手機嗡鳴起來,在枕頭底下焦躁地低震。頌然人在衛生間,聽不見動靜,床鋪另一邊的布布正抱著小兔子酣然入夢,也沒注意到手機震動。 如是反復三次,手機屏幕才暗了下去——對面放棄了呼叫。 賀致遠將手機放入衣兜,坐進了出租車的副駕駛。 想給頌然打電話的念頭是突如其來的,他并不清楚緣由,畢竟在此之前,他從未在國內時間的下午聯系過頌然。 今天更沒有理由。 他這兩天的行程異常忙碌,簡直抽不出一點閑暇。早八點不停不休工作到晚八點,前后出席了四場會議,下班后驅車前往圣何塞,在機場匆匆吃了一頓晚餐,然后立刻搭乘九點半的航班飛往洛杉磯。明天他要參加一場業界權威的數據安全會議,會議持續三天,他只排得出一個上午的檔期代表swordarc研發組做演講。緊接著是三場技術面試,對象是同樣前來參會的博士生,以免他們舟車勞頓專程飛一趟硅谷。面試過后,他會趕最近的班機返回palo alto,把剩下兩天半的會議交給同事們。 工作連軸轉,他的心思被事業占滿,本不該想到素未謀面的頌然。 但是,當飛機緩緩降落在午夜的燈標跑道,與廊橋完成對接,他提著公文包走出登機口,掏出手機,關閉飛行模式,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通訊錄,按下了頌然的名字。 內心有一種不知緣何而起的不安,催促他盡快與頌然通一次話,聽聽那個年輕人的聲音,確認他今天平安無事。 可對面始終無人接聽。 等離開機場,賀致遠已經連續撥出了三次電話,仍未得到頌然的應答。他說服自己,現在是午休時間,頌然可能正陪著布布睡午覺,明早再聯系也不遲,便暫時放下了這件事。抵達會場酒店已過半夜十二點,他身心疲憊,脫去襯衣領帶,隨手往衣柜里一掛,進浴室沖了一個熱水澡,慣例半杯紅酒,寬衣入睡。 凌晨三點,美夢突兀地斷在了半程。 賀致遠睜開雙眼,窗外夜色深濃,幾棟高層建筑物灰影重疊,漸次印在天花板上,顯得逼仄而冷清。他心神不寧,直覺般地掏出手機,又給頌然撥了一個電話。 這次打通了。 那邊先傳來輕而悶的咳嗽聲,然后是頌然沙啞的嗓音:“賀先生?你……你找我嗎?” 賀致遠一聽就知道不對,翻身坐起,問道:“頌然,你怎么了?” 大約隔了五秒鐘,頌然才遲緩地回答:“我,我沒事啊,挺好的,布布也挺好的,今天……我在照顧他,他……嗯,又發了幾顆痘,不嚴重,也沒再發燒了……我給他涂了外用藥,那個,醫生開的那個……” 頌然的語氣很虛弱,是那種極力硬撐也掩飾不了的虛弱:語速慢,咬字松散,擇詞簡單,說話顛三倒四,完全抓不住重點……這些跡象告訴賀致遠,頌然此刻的精神狀態相當不濟,思維也很混沌。 電話里一直傳來嘈雜的背景音,喧喧嚷嚷,持續不斷。 賀致遠心中生疑,就問:“你人在哪兒?” “嗯……在,在醫院?!表炄幻黠@猶豫了一下,音量減弱到聽不清的地步,“家旁邊的那個……f大附屬醫院?!?/br> 就在這時,醫院廣播適時響了起來。賀致遠附耳細聽,從中捕捉到了“急診”兩個字——為什么頌然會在急診部? 他心中的疑云越來越濃:“你一個人,還是帶著布布?” 這樣簡單的問題,頌然居然思考了足足三秒鐘:“一個人?!?/br> “為什么去醫院?” “呃,我……”頌然磕巴了一會兒,囁喏道,“我來幫布布……拿藥?!?/br> 賀致遠不說話了。 他聽得出,頌然說了謊。 沉默降臨得過于突兀,頌然倚在候診室冷硬的座椅扶手邊,額頭枕著手背,昏昏沉沉地想,賀先生大概已經發覺不對了吧。 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謊呢? 以他目前的精神狀態,根本編不出像樣的謊話,可他就是不撞南墻不回頭,固執地抱著那一線渺小的希望,還想繼續瞞過賀先生。 太幼稚了。 幼稚得自己也想笑。 頌然扶著guntang的額頭,滿腦子都是七零八落的雜念,開始往死里糾結那些無關緊要的細節:賀先生到底怎么發現的?是這家醫院的藥房晚上不開門,還是他的語氣不夠自然? 剛才那句話……他怎么說的來著? 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 他生生燒到39度,思維渾濁如泥,講過的話一出口就忘,這么渾渾噩噩回憶了半天,猛然被賀致遠一聲叫醒:“到你了?!?/br> “???” 頌然晃了晃脹痛的腦袋。 賀致遠說:“廣播剛才叫到你了,你先去打退燒針,等會兒給我回電?!?/br> “哦,好……我去打針……” 被人戳穿到這個地步,頌然已經沒臉再掩飾,反正也不存在什么掩飾的余地。護士打開門,探出半個身體喊他名字,他站起來,臨進去前說:“賀先生,布布不是一個人在家的,我出來前拜托了林卉……她說,她會代我照顧布布……” 賀致遠打斷他:“先去打針?!?/br> “……嗯?!?/br> 頌然胡亂抹了一把臉,指縫里有溫熱的淚液。他太窘迫,也太難堪,負面情緒讓身體的痛苦翻倍滋長,忍不住濕了眼眶。 屁股上挨一針,幾分鐘的事,轉眼就結束了。 頌然捂著羽絨服倚在走廊上,體內一陣冷一陣熱,冷起來關節發顫,熱起來鬢角全是浮汗。他不敢給賀致遠回電,攥著手機,力道之大似要把屏幕捏碎。但在別人眼中,他孱弱得連手機都握不住,虛虛攏在指間,隨時都像會滑下去。 搖擺了許久,最終還是賀致遠主動打過來。 除了每晚慣例的愛心問候,這是賀致遠打給頌然的第三通私人電話,他本該欣喜若狂,翻開小賬本,扎上最后一個勾??涩F在,他連接都不敢接。 他怕被賀致遠質問,為什么明明問過了父母,還是會得水痘。 該怎么回答? 就說迄今為止一直在撒謊,其實,他是個誰也不要的孩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