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為什么要怕?同性戀又不是什么糟糕的事?!辟R致遠笑道,“頌然,你可能對我存在一點誤解,我沒有你想象的那么直?!?/br> 啪嘰。 手機從頌然指間滑了下去,差點與鍋里的老鴨共浴。 頌然大窘,兩只手在流理臺上一陣狂摸,把旋轉不停的手機搶救了回來,就聽賀致遠說:“我傾向于認同一個理論:性向不是非黑即白。百分之百的直或彎在人群中是少數,大部分人的性向都介于兩者之間,占比不同而已?!?/br> “呃……那,那你……占比多少?” 頌然的舌頭打成了千張結。 賀致遠坦然回答:“十七八歲的時候,我一度對自己的性向特別自信,覺得沒有一點可能性是同性戀。后來,大約十年前吧,我在學生社團做了一次克萊恩量表,結果讓我有點驚訝:異性戀成分占主導,偶爾也可以接受同性關系。去年這個時候,我在醫生那里又做了一份更精確的性向測試,結果也是類似的:我并不完全排斥同性關系。所以,確切地說,我不算是一個純粹的直男?!?/br> 頌然左手握湯勺,右手拿手機,表情懵怔,明顯沒反應過來。 這,這是什么狀況? 賀先生后來居上,也光明正大地對他“出柜”了?可賀先生為什么要主動交代這個?兩邊同時表露性向,暗示性實在太嚴重了。 頌然滿腦子胡思亂想,一會兒覺得賀先生“別有用心”,在覬覦他的小雛菊,一會兒又覺得自己特不要臉,居然自戀到給賀先生加內心戲。他不知道這時該作出怎樣的反應,于是欲蓋彌彰,強行岔開話題,與賀致遠討論了一番今天的晚餐,最后借由飯菜快出鍋了要去喊布布起床,匆忙把電話掛了。 賀致遠聽著耳畔一聲聲急促的忙音,忍不住笑了。 頌然,你慌什么? 連我都聽出不對勁來了。 我們是對門鄰居,以后見面的機會還很多,等我真有了要向你下手的念頭,你再慌也不遲啊。 這天飯后,布布又趴在頌然身旁要他講故事。 頌然從書堆里挑出一本,布布卻用下巴推攏書頁,撒嬌似的遞上了懷中的新玩具:“哥哥,我還不知道這只兔子的故事呢,今天先講它吧?!?/br> 頌然盯著那只兔子,有一點犯愁。 他雖然讀過許多童話故事,還給它們配過插圖,卻不太擅長編故事。但布布這孩子有一個獨特的信念,他認為自己得到的每一只玩具都是活生生的,有父母、有兄妹、有精彩紛呈的過去,只有知曉了玩具們的故事,才能和它們成為真正的好朋友。 頌然想保護布布的純真,所以每每遇到這種情況,他都會絞盡腦汁編一個故事出來,哪怕篇幅不長,只有七八句話。 這回他想了想,說:“剛才我和你爸爸打了一通電話,你爸爸剛好給我講了這只小兔子的故事。我講給你聽,好不好?” “咦?”布布眼睛一亮,抓歪了重點,“你偷偷給爸爸打電話!” “什么叫偷偷,我們光明磊落!”頌然一挑眉毛,嚇唬布布,“你瘋了一天,又是瞎跑又是淋水的,我難道不應該向爸爸匯報一下?” 布布不開心了,嘟起小嘴,抗議說:“哥哥,告狀是不對的?!?/br> 頌然笑起來:“騙你的,我怎么會告狀呢?我夸了你足足一百句喔。爸爸特別高興,說要講個故事表揚你??上菚r候你在睡覺,現在呢,你醒了,他睡了,所以由我轉述給你聽?!?/br> 布布驚奇地睜大了眼睛:“爸爸也會講故事???” 頌然點頭:“會啊。你爸爸這么厲害,沒有什么是他不會的。這次呢,他講了一個……唔,一個《直耳朵兔子和垂耳朵兔子》的故事?!?/br> 布布趕忙爬起來,雙手奉上灰絨絨的兔子玩偶:“喏,主角就在這里,哥哥快講吧,我聽著呢?!?/br> 于是,頌然捏著兩只軟綿綿的兔子耳朵,給布布講了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發生在一座大森林里。 森林里住著一群小兔子,它們長著紅寶石似的圓眼睛,白雪球似的短尾巴,還有一對長長的、直直的、朝天豎起的耳朵。最重要的是,它們每一只都長得一模一樣,就像同一枚印章在紙上蓋出的一串戳,誰也找不出區別。所以,兔子們平常最喜歡玩一個游戲——面對面模仿彼此的動作,就像照鏡子。 可是,有一只小兔子不能玩這個游戲,因為它和大家長得不太一樣。 它的耳朵生來就彎彎的,垂在腦袋兩邊,沒法豎起來。其他兔子都笑話它,說它長了一雙壞耳朵,它呢,也覺得自己長了一雙壞耳朵。 好耳朵應該是豎起來的,因為事實擺在那里——除了它,森林里每一只兔子的耳朵都是豎起來的。 于是從某一天開始,小垂耳兔決心改變自己。 第一天,它找來了兩根繩子,拴住耳朵尖,把自己掛在了樹枝上,晃悠悠的,瞧著像一架秋千。它想:這樣拉上一整天,耳朵總該拉直了吧? 一整天過去了,小垂耳兔解開繩子,興奮地甩了甩腦袋,卻發現耳朵依然耷拉著。它跑去問兔子巫婆,兔子巫婆告訴它,傻孩子,耳朵是靠軟骨撐起來的,繩子怎么拉得直呢? 于是第二天,小垂耳兔找來兩根木棍,把耳朵綁在了上面。這下,它終于變成了一只直耳朵兔子,開心得原地轉圈圈??墒切∧竟魅菀姿蓜?,只要走快一點,或者蹦噠幾下,它就會掉到地上,剛變直的耳朵也跟著垮掉了。 身為一只兔子,怎么能不跑也不跳呢? 我們的這只小垂耳兔,平常最喜歡的就是跑跑跳跳了。 第三天,灰心的小垂耳兔沒有辦法,只好買來一對直耳朵頭箍,把自己的垂耳朵揉成小小兩團,努力塞進了頭箍里。它痛得直掉眼淚,可它認為這很值得,因為現在,它終于成了一只合群的直耳朵兔子。 它擠進兔子堆,想和大家一起玩照鏡子的游戲。但眼尖的兔子們一下子就揪出了破綻,罵它是騙子,把它趕出了兔群。 小垂耳兔好難過啊,它孤零零地走在森林里,嫌棄自己的耳朵,也嫌棄自己的眼睛、尾巴和爪子。 它一點也不喜歡自己了。 終于有一天,寒冷又饑餓的小垂耳兔遇到了另外一群兔子。 這群兔子很奇怪,彼此之間長得一點也不像。有些眼睛紅通通,有些眼睛黑亮亮,有些毛發白絨絨,有些毛發灰溜溜,有些大個頭的像樹墩,有些小個頭的像蘑菇。當然,它們的耳朵也不一樣,有些高高豎起來,有些低低彎下去,像兩根拖地的小掃把。 小垂耳兔連忙奔過去打招呼,這群兔子愉快地接納了它。 在這里,沒有誰覺得垂耳朵是一件奇怪的事,因為或多或少,大家都有與眾不同的地方。它們也從來不玩照鏡子的游戲,因為這實在太蠢了,它們玩刨洞、種菜、賽跑,這才是屬于兔子們共同的游戲。 在這里,小垂耳兔感受到了很多善意。 黑眼睛兔子送給它一塊珍藏的蘿卜糕,大個頭兔子送給它一片能擋雨的大號菜葉子,灰毛皮兔子送給它一只松軟的干草垛沙發——無論眼睛紅不紅、絨毛白不白、耳朵直不直,兔子們都是相互幫助的好朋友。 小垂耳兔再也不為耳朵感到自卑了。 現在,它覺得自己是一只又漂亮又可愛、特別招人喜歡的小兔子。 布布聽完故事,趕緊把兔子抱回懷里,捋了捋它的垂耳朵,安慰它說:“不難過啦,你是最好的小兔子,我會一直喜歡你的!” 頌然就問他:“布布喜歡哪一群兔子?第一群還是第二群?” 布布答得無比干脆:“第二群!” 頌然問為什么,布布歪著腦袋說:“長得一樣多無聊呀,大家都是紅眼睛、白毛毛、豎耳朵,我就買不到這只了?!?/br> 他反問:“哥哥呢,哥哥喜歡哪一群?” 頌然笑著說:“我也喜歡第二群,因為,我就是那只垂耳朵兔子啊?!?/br> “騙人,你才不是呢!”布布一個咕嚕爬起來,機靈地伸手去摸頌然的耳朵,“喏,你的耳朵在這里,一點兒也不垂?!?/br> 頌然捉住布布的小手,將他和兔子玩偶一起抱進了懷里。 四歲的寶寶有三十多斤了,沉甸甸的,讓人感到溫暖而踏實。 頌然說:“哥哥雖然沒有垂耳朵,可是,哥哥有個地方和大多數人不一樣,從前也過得不開心,總覺得自己哪兒都不好,哪兒都不招人喜歡。今天打電話的時候,我和你爸爸談了談,本來以為他會討厭我的,可他很開明,一句重話也沒有說,反而一直在安慰我?!?/br> “就像第二群兔子那樣嗎?” 布布仰頭看他。 頌然點頭:“嗯?!?/br> 布布心里滿滿的都是驕傲,他捶了捶小胸脯,很有底氣地說:“那當然啦,他是我的爸爸嘛,我這么喜歡你,他一定也會喜歡你的。哥哥,你別擔心,我和爸爸都是第二群兔子,你這么好,我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的?!?/br> 孩子的眼睛明亮如晨星,又深遂如夜空,仿佛說一句永遠,就真的能成為永遠。 頌然眼中隱有淚意,到底努力忍住了,笑著說:“好啊,我們要永遠在一起?!?/br> 第十八章 day 07 06:05 周末眨眼過去,循環往復的周一如期到來。布布要上幼兒園,頌然要趕堆積如山的稿子,遠在異國他鄉的賀先生則晨起夜歸,要面對比前一周更恐怖的魔鬼加班。 這座大都市的每一棟樓、每一扇窗里的每一戶三口之家,都過著相似的生活。 忙碌、規律且幸福。 就算不能相聚,彼此之間多了一份越洋的思念,也是泛苦的幸福。 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入臥室的時候,頌然以為這將是風平浪靜的一周——他與賀致遠關系融洽,培養出了曖昧的親密感,布布懂事又獨立,從不讓人cao心。生活已經步入正軌,接下來十多天,他所要做的僅僅是按部就班地生活,順帶照看好布布。 可是他沒料到,這cao蛋的生活不甘寂寞,鍥而不舍地又給他挖了一個大坑。 早晨六點,頌然按掉鬧鐘,喚醒布布,披上外套去廚房做早餐。 餛飩皮裹著指甲蓋大的rou餡在沸水中翻滾,一層蛋液在小煎鍋里凝成金黃色蛋皮,當中鋪上蝦仁、蔬菜與小蔥,以鍋鏟卷攏,切作三段入盤。再取一只素瓷小湯碗,擺好紫菜、蝦皮與精鹽,小餛飩一只只沿著碗壁滑進去,澆滿鮮湯,與蛋卷一齊端上桌。 早餐準備好了,家里卻安安靜靜的,臥室門緊閉,衛生間里也沒傳出刷牙洗臉的聲音。 小懶蟲今天賴床了? 不會啊,昨天明明睡得挺早的。 頌然產生了不好的預感,匆匆推門進去,拉開窗簾,讓充沛的日光照亮臥室,就見布布一聲不吭地縮在被窩里,小臉紅彤彤的,皮膚又潮又熱,汗濕的頭發貼在額頭一側,整個人萎靡不振,像一片曬蔫了的小葉子。他用手背探了探孩子的額頭,溫度燙得嚇人,連忙撲向床頭柜,翻出了一支口腔體溫計。 汞柱從沒刻度的位置開始瘋了似的往上竄,越過36度、37度、38度,直逼39度。頌然盯著那條極細的刻度,緊張得幾乎不能呼吸。 最終,汞柱在離39度只差一小格的地方停住了。 38.9度。 頌然抽出溫度計,擱在枕畔,十指深深插入發間,萬分懊悔地揉搓了幾下。 是他不好。 是他疏忽大意,只顧著排隊買冰激凌,才讓布布淋了一身水。后來雖然擦干了,也換了新衣服,卻忘了吹干頭發。 頂著一頭濕發在風里跑上幾個鐘頭,換他也會發燒的。 頌然望著布布昏沉痛苦的病容,心中內疚如潮。他奔到客廳,抓起錢包、鑰匙、手機、濕紙巾,以最快的速度灌好一壺溫水,將蛋卷掃進飯盒,把這些東西一鼓腦兒塞進單肩包,抱著布布去了醫院。 賀致遠當年買房子的時候沒心疼錢,直接挑了x區最好的地段,不光離幼兒園近,離f大附屬醫院也只隔一個街區。 頌然看著手機地圖上步行范圍內的光點,簡直感激涕零。 他用厚實的羽絨服裹住布布,兜帽罩頭,不透一絲風,十分鐘跑到醫院,千辛萬苦排隊掛了一個兒科號。孩子是一家的心頭寶,搶號通常全家出動,早上七點多已經排到百名開外,要等幾個鐘頭才能見到醫生。頌然急得內火燒肝也沒辦法,只好在烏壓壓的候診區等待。 布布渴了,他就取出水壺倒一點溫水。布布餓了,他就用筷子戳開蛋卷,一小塊一小塊地喂給他吃。大多數時候布布都昏睡著,他就紋絲不動,把自己當張床。 期間又量了一回體溫,39度,比之前升了0.1度。 頌然心急如焚,隔幾秒就掃一眼手表,然后抬頭看向電子叫號牌,怎么看都覺得那東西大概壞掉了,要不怎么半天也不跳一個號呢? 他體會到了度秒如年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