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節
“就一次,下不為例?!敝炱擢q豫了半天,居然重新把門打開,似乎在他眼里,富甲天下的應悔元還不如這兩瓶酒重要。 朱七讓我們進門,鞋一脫縮到炕上,端了一盤拌黃瓜和一盤油炸花生米,然后把兩個土瓷碗在身上擦了擦放在桌上,可見朱七只打算招呼應悔元,至于我們,他壓根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這還是沖著應悔元手上那兩瓶好酒的份上。 應悔元上了炕,給朱七斟滿酒,也給自己倒了一碗:“七叔,酒逢知己千杯少,這杯我敬您?!?/br> 朱七沒有動,點燃三支香插在旁邊的神龕上:“我就是沖著這酒才讓你進來的,先說好,就喝一瓶,剩下一瓶你給我留下,喝完你就走,以后別往我這兒跑?!?/br> “七叔說的是,往后悔元就不來打擾了?!睉谠尤贿€能笑的出來。 從來沒見過這樣不近人情的人,難怪姜無用問遍所有人,唯獨不來見這個朱七,就連應悔元差點就進不了門,就更別說姜無用了。 “婉清每年倒是都來,這房子還是她張羅給我弄好的,你命好尋了婉清這丫頭,那是你應家祖墳插了高香?!敝炱呔尤灰舱J識田婉清,但提到田婉清他的語氣明顯變的柔和?!八趺礇]跟你一道來?” “七叔有規矩,悔元也想來看看您,可是婉清說怕您不高興,所以……” “別扯那些沒用的,你就是沒心,婉清比你實在的多,到我這兒來,換上衣服屋前屋后忙活一天,屋里收拾的干干凈凈,連水缸都給我挑滿,就你,你能做這些事?”朱七白了應悔元一眼?!皢柲闵?,局說啥,婉清怎么沒有來?” 我們在旁邊看的都尷尬,怎么也想不通,應悔元怎么會在一個普通莊稼老頭面前如此唯唯諾諾。 “七叔教訓的是,悔元……” “夠了,夠了?!敝炱哂行┎荒蜔┐驍鄳谠?,指頭在桌上敲擊幾下,加重語氣重復之前的話?!巴袂逶趺礇]有來?” “她有意沒來的,說是讓我帶個人給您看看?!?/br> “看誰?”朱七問。 應悔元讓田雞過去,站在炕前笑著對朱七說:“這是我和婉清的兒子,叫田器,孩子長大了,我想帶著他見見世面,婉清說,要見世面怎么也得見見您才行?!?/br> “田器,不錯,長得跟婉清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似的?!敝炱叨嗫戳颂镫u一眼,似乎是愛屋及烏,和田婉清有關的,他都是和顏悅色。 “還不叫七爺?!睉谠f。 田雞多半也是因為猜不透朱七身后,木訥的喊了一聲?!捌郀??!?/br> “你不是給七爺帶了些東西嗎,見到了人,怎么還不拿出來?!睉谠趤碇?,把田婉清交給他的木盒,讓田雞拿在手里。 田雞回過神,連忙把木盒推到朱七的面前:“七爺,特意給您準備的?!?/br> 朱七來回在這對父子身上掃視一番,漫不經心打開木盒,我們都很好奇盒子里面是什么,原本想著一定很貴重,可打開后,看見里面是一些細如發絲的金黃色葉子。 朱七突然笑了,笑意中透著淡淡的嘲諷,看了田雞一眼:“這東西是你給我找的?” 田雞看了看應悔元,機械的點頭。 “知道這盒子里裝的是什么嗎?”朱七瞟著田雞問。 田雞一愣,我們誰都不知道木盒里面是什么,田婉清也沒說過,一時間田雞無言以對。 “這是……” “我問你了嗎?”應悔元剛想接話,就被朱七抵回去,冷冷盯著應悔元?!罢f你沒心,你還不承認,每天把什么三綱五常掛在嘴里,父為子綱,上梁不正下梁歪,自己都沒心,教出來的兒子還能好到什么地方去,什么東西都不知道,還敢給我說,是專門為我找的?!?/br> 第326章 禮賢下士 朱七當著應悔元的面數落田雞,半點情面也不留,以田雞的性子,誰要這樣說他爸,估計腦子一抽上去就是一拳,想必朱七上了年紀,而且應悔元居然臉色沒有半點陰沉,即便笑的尷尬,還是唯唯諾諾不停的點頭,嘴里還得畢恭畢敬說著。 “七叔教訓的是,七叔教訓的是……” 朱七從旁邊抽出一張報紙,應悔元連忙接過去,撕下一角,從木盒里抓了一些金黃色的葉子,撒在報紙上,就看見朱七從腰后摸出一根長長的旱煙,不偏不倚打在應悔元的手上。 “你這是干啥,這么好的東西,就你這樣弄,簡直日踏了?!?/br> 應悔元把手縮回去手足無措:“七叔,我這手藝雖說不好,可是還湊活?!?/br> “湊活個啥,你應悔元家大業大,哪兒會把這些東西看在眼里,給你說了,凡是得有心,沒心做的事……”朱七白了應悔元一眼,似乎都不想多說他,目光轉向田雞?!凹毻?,給你說道說道這是啥東西?!?/br> “蟲不穩?!蔽以谂赃呎f。 朱七偏著頭,用手中旱煙桿戳開田雞,目光落在我身上,上下打量了半天:“看你年紀不大,居然還知道這玩意?!?/br> “不懂的,這東西送到面前還嫌棄,好這口的,這一盒草葉可就是無價寶,別看著一小盒草葉,多少人夢寐以求一輩子恐怕也得不到?!蔽抑篮凶永锏氖鞘裁?,因為我聞了十多年,就是在這些草葉的味道中,我才能安穩的熟睡,這讓我想起將軍。 蟲不穩是一種煙絲,將軍沒有其他愛好,但對土煙卻極為講究,他一直抽的就是這種煙絲,制造起來相當麻煩,要選用廣東產的一種叫虎皮皺的煙葉。 這種煙葉大似蒲扇葉質厚上有天然斑紋,但生長極少而且嬌貴,雨后才會展開嫩葉,但兩小時不到就會枯萎,全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東西,必須在枯萎前采摘。 每年運氣好頂多也就十來片,而且還要存放十年之久,等到葉子慢慢脫水干涸,放在背陰的地方讓其揮發出最純正的香味。 時間越長越好,最好的煙葉都在二十年以上,頂級的得五十年,堆積在一起的煙葉相互粘連重合在一起,顏色變成金黃,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刨煙,也是所有環節中至關重要的一道。 刨煙的鐵刨子刀具要求手指摸不到刀口,因為太過鋒利傷了煙葉,幾十年的心血瞬間就會付諸東流,沒有幾十年的本事,刨不出細如發絲的煙絲的。 因為最終的煙絲就如同朱七面前盒子里那樣,根根金黃纖細,就連蟲爬在上面都站不穩,故名蟲不穩。 “懂的倒是多,既然知道這玩意的來歷,會不會卷?”朱七饒有興致的問。 “會?!蔽尹c頭。 朱七把桌上那半截報紙推向我,用煙桿在上面敲了幾下:“說的多比不上做的多,既然你懂,比劃比劃?!?/br> 我走上前,看著桌上的報紙和煙絲,心情忽然變的低沉,以前挖墓挖累了,將軍總是讓我給他卷,然后愜意的抽上一口,而我就靠在他腿上睡覺,即便是夢里全都是煙草的味道,一直以來,這個味道給我莫名的踏實和安心。 我默不作聲卷著煙,每個動作都爛熟于心,好像耳邊還能聽見將軍的催促,當我把卷好的煙遞到朱七面前時,他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 “這煙你怕不是卷給我的?!敝炱吣菑埿顫M風霜的臉上透著睿智,然后看向應悔元冷冷說?!斑@才叫有心,別以為你做的是大事,卷煙這點小事,你卷了多少年,從來沒卷成過一支完美的,因為這些事在你心里從來都不重要?!?/br> 朱七說完,又拿出一個土瓷碗放在桌上,似乎我有資格能上他的炕,從我手里接煙的時,朱七那雙皺巴巴干癟的手,如果鐵鉗般抓住我,手指從我掌心劃過。 “瞧你年紀不大,手上的活可沒少干?!敝炱甙褵煹鹪谧旖?,意味深長問?!澳膬旱耐梁淖影??” “他是……” 應悔元剛一張嘴,朱七只偏頭看了他一眼,應悔元后面的話硬生生給咽了下去,點燃煙吸了一口,他陶醉的樣子再次讓我想起將軍。 “我叫顧朝歌,四方當鋪的掌柜?!?/br> 朱七在煙霧中瞇著眼睛瞟我,突然抽笑一聲:“難怪前些日子,葉九卿這小子,帶著凌然往我這兒跑,撕破臉皮不肯走,硬是在我這兒白吃白喝了好幾天,敢情是找到人接手他的當鋪了?!?/br> “葉……葉掌柜和凌叔到這兒來過?”我大吃一驚,聽朱七這口氣,叫葉九卿都是小子,這老頭越來越讓我好奇。 “說是什么要游歷河川,醉臥山林,行當里的林林總總再和他倆沒關系?!敝炱卟恍家活櫺α诵??!八麄z就是附庸風雅,真放下了什么就無所謂了,何必還跑我這兒來說道,兩個人心里都有事,我瞧著是擔心誰,明明就是勞碌命,還想抽身一了百了,這不是笑話嘛?!?/br> 已經很久沒見到葉九卿,心里挺惦記他,凌芷寒葬身碣石金宮,全然因我而起,這事我必須給凌然一個交代,正想開口再問下去。 朱七偏頭看著神龕上那三支香,當全都熄滅的那刻,他拿起酒瓶給我倒了一碗酒,然后取出一個裝蜂蜜的瓶子,用指頭沾染些涂抹在碗沿。 “花開酒美曷不醉,來看南山冷翠微?!敝炱咭贿吔o我碗上抹蜂蜜一邊說?!瓣P中自古以來盛產美酒,唯以柳林鎮所釀造的酒為上乘,有東湖柳,西鳳酒的佳話,因此柳林酒又叫西鳳酒,喝這酒可是有講究的,向他這樣端起來就喝,日踏了這佳釀?!?/br> “七叔,這酒得怎么喝?”應悔元端著酒尷尬的笑著問。 “柳林酒素有開壇香十里,隔壁醉三家的美譽,這酒太香醇也不全然是好事,特別是陳年的柳林酒,剛開壇,酒香四溢反而喧賓奪主,得等?!敝炱叩靡庋笱笾钢颀愘┵┒??!暗榷嗑靡驳糜兄v究,等的時間太長,酒香淡了,酒入舌就變的寡味,等的時間短了,酒本來就烈,香味又重,喝下去燒心沖腦,一炷香的時間剛剛好,這酒清而不淡,濃而不艷,再涂抹上蜂蜜,入口甘甜堪稱瓊漿玉液?!?/br> 朱七說完端起碗喝了一口,嘴里嘖嘖稱贊,我看著朱七,心里越來越納悶,明明是一個不修邊幅邋遢的老頭,喝一碗酒居然如此講究,而且從他談吐,怎么看也不像是這白鹿原上的尋常莊稼漢。 不過朱七喝酒的時候,我看見他右手只剩下兩根指頭,不像是天生殘疾,應該是被什么東西切斷,一瓶酒快要見底,也不曾聽到應悔元說過什么,朱七跟我的話比應悔元要多,但全都是和煙草以及品酒有關。 旁邊的應悔元根本插不上話,他給朱七和我倒上最后一碗酒。 “七叔,今天帶著田器來看您,就是為了讓他長長見識,這孩子對古玩挺感興趣,想著有朝一日應家都得交到他手里,玉不琢不成器,今天還得請七叔給打磨打磨?!?/br> “婉清教出來的人差不到什么地方去,就是別跟著你學就成,我有什么能打磨他的?”朱七抹了一把胡渣上的酒漬說。 “前些天他回來問我一件事,悔元才疏學淺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想請七叔指教?!?/br> “搞了半天不是來看我,就知道你沒這個心?!敝炱呃淅湟恍?,好像他看應悔元哪兒都不順眼?!澳氵@酒不能白喝,說吧,什么事?” “這孩子問我阿房宮的事?!?/br>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三歲細娃都知道的事,你跑來問我當年秦帝修的宮殿,就在現在的阿房村附近,后來被霸王一把火給燒了,想瞧自個去看啊?!敝炱卟灰詾槿换卮?。 “鳳阿嶺這地名,不知道七叔有沒有聽過?”應悔元直視朱七問。 朱七雖然只有兩根指頭,可端著酒碗一直都紋絲不動,但應悔元說出鳳阿嶺三字時,我明顯發現,一絲驚愕從朱七的眼睛中一閃而過,手輕微的抖動一下,幾滴就滴落在桌上。 “聽過啊,鳳阿嶺說的不就是阿房宮嘛,鳳凰、鳳凰,上阿房,民間有阿房宮的傳聞,這座銷聲斂跡上千年的宮殿,據說曾有鳳凰棲息過,因此阿房宮所在也叫鳳阿嶺?!敝炱吆芸煊只謴土酥暗膽猩?。 “七叔您見多識廣,不知道有沒有聽聞過,鳳阿嶺有沒有什么神廟?”應悔元追問。 “神廟?”朱七想都沒想,埋頭避開應悔元的目光,喝掉碗里的酒搖頭回答。 應悔元還想問些什么,朱七把空碗往桌上一放:“我們有言在先,一瓶酒喝完了事,時間也不晚了,我這地寒酸也不能留你,回吧?!?/br> 應悔元張著嘴,沒問出來的話又咽回去,還得賠笑著點頭,離開的時候,朱七沒有出路,我回頭看見他一人獨自坐在炕上,給自己卷了一支煙點燃,煙霧中,他像一尊雕塑般靜坐,神情低沉而凝重。 第327章 一刀兩斷 從朱七的四合院出來時已經是晚上,我們原本以為是回家,沒想到應悔元帶著我們往屋后不遠處的陵冢走去。 “應叔,剛才您提到鳳阿嶺時,朱七反應不對勁,他應該是知道些什么?”我走到應悔元身邊說。 “我知道,七叔的一舉一動又怎么能瞞過我?!睉谠c點。 “既然他知道,為什么不問下去啊?!毖π娜嵝募比绶僬f?!八蛟S是唯一還知道線索的人,他若不說出來,我們下一步根本不知道還能做什么?!?/br> “七叔不想說的事,怎么問也沒有?!睉谠獡u頭苦笑。 “爸,之前在屋里我都不好開口,這老頭什么來歷啊,瞧他氣踹的多大,當這您的面,想怎么數落就這么數落,這要是換一個人,我還不……” “什么老頭!叫七爺,尊卑長幼都不懂,別沒大沒小信口開河?!睉谠獓绤柕挠柍馓镫u。 “應叔,您也別怪他,我們在旁邊看著心里也不舒坦,您說吧,大老遠您親自來,從進屋開始就畢恭畢敬的賠笑,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睂m爵走上前也憤憤不平?!澳墒墙o足了面,叫一聲七爺不難,但也得讓人叫的心甘情愿吧?!?/br> “誰年輕的時候不輕狂,你們心里不也有敬重的人?!睉谠聪蛭倚χ鴨??!俺?,就拿你說說,你最敬重的是誰?” “葉掌柜、將軍、封叔還有趙叔,也有您……”我不假思索的回答?!疤嗔?,這一路走來,我認識了很多人,甚至,甚至還有我的敵人?!?/br> “我向你們這般大的時候,同樣是心高氣傲,在行當里混出些明堂,雖說后來有了蜀中葉鳳,關中應龍的名頭,可是在我們心里,同樣也有值得去敬重的人,這些人就如同我們無法企及的高山,除了仰視永遠也無法逾越?!睉谠膼傉\服對我們說?!岸呤寰褪瞧渲械囊蛔??!?/br> “七爺認識您又認識葉掌柜,難道七爺也是這個圈里的人?”田雞問。 “七叔風光的時候,你們是沒瞧見過,這樣給你們說吧,七叔探墓的時候,但凡是他走過的地方,圈里的人沒有誰會再去?!?/br> “七爺這么大來頭?”宮爵大吃一驚。 “為什么沒人再去?”薛心柔問。 “去干嘛?”應悔元笑著反問?!捌呤逄侥沟谋臼履遣攀钦嬲某錾袢牖?,他經過的地方,還會有空墓留下,去了就是浪費時間,我們年輕那會,提到七叔這兩字,誰都是一個服字,莫說是當時,就是現在,不管是我還是九卿,在七叔面前那也得埋著頭說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