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業整日里都垂著眼睛，無論是六個人的受傷，還是小七的搗亂，或者他對小七的強制懲罰，都讓他覺得心情煩悶。

    小七哀嚎著被席雪拖下去，安排植入芯片的事宜。小七這次似乎預感到自己要遭遇一件最可怕的事情，反抗得十分劇烈。但他的劇烈反抗在執行司面前只相當于一只飛蛾的掙扎。

    他也是在這時候才知道，他之前所有的反抗和搗亂都能成功的原因不在于他自己，僅僅是因為韓業在容忍。當韓業下了這個強硬的決定后，小七無論怎么樣都無絲毫反抗之力。

    祁又璟得了空才去檢查全息模擬系統，半晌，他蹲在控制臺前長嘆一口氣：“徹底報廢了?！彪m然模擬系統的耗資在明院承受范圍內，但在還有軍隊培養和武器研發這兩個無底洞的背景下，任何一筆錢的損失都讓他覺得心痛。

    韓業理了理本就很寬松的衣領，仿佛有什么堵在胸口，讓他十分不痛快。

    “好在效果還是測出來了?！蹦ò参克麄?，勉強擠出笑意，皺紋像是一條條溝壑被雨水沖刷得更深，“雖然最后結果看不到，但威力肯定不錯，在萬族大比上一定能讓人驚艷?！?/br>
    韓業點頭，本想說些什么，但還是一句話都沒說出口，轉了幾圈，他說道：“我去看看他們?！?/br>
    病房里的六個人都陷入了睡眠，臉色發青，眉頭緊皺，甚至下意識發出痛苦的呻吟。精神力所遭受的痛苦向來是最難以忍受的。

    韓業一個個走過去，在葉溯面前停下了。葉溯和其他人不一樣，除了臉色發白外，表情都很安詳，就像每一次他睡覺那樣，一睡，外界的所有事都和他無關了。

    但這安詳的表情讓韓業更為擔心，他在葉溯床邊坐下，靜默看著。

    半晌，韓業忽然問道：“是我做錯了嗎？”

    不知道是問葉溯，還是問自己，可不管問誰，都無法給他一個回答。

    給小七植入芯片的手術就定在了第二天，他被強制麻醉推進了手術室，再出來的時候，他似乎沒有任何改變，但是在腦部的一個區域，被植入了一片不起眼但至關重要的芯片。

    在等小七蘇醒的這段時間內，喬巍然、羅成兩人也陸續醒來，但腦子里還是針扎一樣，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

    喬巍然惡狠狠地說：“等我好了，非要揍那個小子不可?！闭f完又哎唷哎唷地哼起來。

    他們的情況都在逐漸好轉，但一個不好的消息從萬族聯盟傳來，掀起了人族領導層的風浪。

    萬族聯盟下達了通知，讓各個種族提前進入戰時準備模式，蟲族可能有異動，以防萬一。雖然萬族聯盟再三說只是讓大家準備，不要驚慌，但他們鄭重其事的宣告就已經說明了事態有了不可預料的嚴重波折。

    人族存在的五百萬年，從沒有提前進入戰時準備模式的先例。所謂的戰時準備模式只會在蟲潮來臨前的五千年開啟，這個時候會放棄大部分的商業、工業等活動，專注于軍事，大量征兵，將軍隊規模至少提高十倍，甚至會強制征兵。并且統計人口，盡量將人聚集在一起，隨時準備撤退逃離。

    而一般情況下，在蟲潮來臨前的一萬年，各個種族就開始為開啟戰時準備模式做緩沖了?，F在突然要求即刻開啟，會給各個種族帶去極大的混亂，如非必要，萬族聯盟不會下達這樣的通知。

    萬族聯盟類似于現實的聯合國，不過影響和威信比聯合國要大。萬族聯盟的決策層是前一百強種族，都是在上次蟲潮做出巨大貢獻的，他們的種族存在時間更長，受蟲族折磨更久，他們在一次次失敗中深刻認識了蟲族的厲害，走投無路的他們率先領頭組成百族聯盟，共同抗衡蟲族，后來才逐漸發展為萬族聯盟。

    平時的時候，萬族會合作，發揮各自優勢，取長補短研發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或者在宇宙更深更遠處尋找礦石和能量，每個種族還會上交給聯盟一定的能量和資源。到了蟲潮時，萬族聯盟會根據各個種族的貢獻以及每萬年一次的大比成績發放相應補助，還會作為最高指揮引導萬族對付蟲潮。

    萬族被聯盟緊緊擰成一股繩，并被抓在一只手中，鞭向蟲族，發揮出最大的力量。只有合作才能避免無序的斗爭，才能共同逃過蟲族的危害，也更大程度上減少了較為和平時期時，各個種族之間的亂斗，不至于內耗得太嚴重。

    所以說，萬族聯盟的存在就是為了對付蟲族，他們的每一個決策是利于自身的，利于萬族的，他們既然說了要進入戰時準備模式，那就是考量了大部分因素才做的決定。

    人族接到通知，立即召開了會議，商議怎樣最小損失地開啟戰時準備模式。

    韓業從這個臨時會議離開時，神色如常，直到回到韓家，他才低低笑了兩聲，那笑容更像是無比沉重時不得不做出的發泄，否則，他會垮的。

    早在他親身經歷過蟲族的異變，又被前線的父親特意提醒時，他就有了不好的預感。如今，這預感成真，他的最后一絲希望被強行消滅。

    韓業一個人在空曠的韓家里靜靜坐了很久，才動身去看在病房里的七個人。

    除了葉溯還一直在沉睡，其他人好得都差不多了，一個個在病床上活蹦亂跳的。韓業走進來時一語未發，看了會葉溯后，又去隔壁房間看被單獨安排的小七。

    小七對韓業很抗拒，控制芯片的威力還沒顯現，可小七知道他對自己做了一件非?？膳碌氖虑?，逼得他不得不面對蟲族。

    韓業看著他驚恐的大眼睛，在瘦小的臉上顯得十分突兀，他輕聲說道：“我本來不想強迫你的?！?/br>
    “可你已經這么做了！”小七叫道，“從一開始你就在強迫我，你根本無視我的意愿，無視我的人權！”

    “人權？”韓業念著這個詞，“你承認自己是人族嗎？如果是，為什么人，都是同樣的人，有的人在前線犧牲，有的人卻要安然享樂？”

    小七憤憤不平道：“人族為我做過什么？憑什么要我犧牲！”

    “你以為你是為了人族犧牲？你其實在救自己，蟲潮來了，誰也逃不過，沒有人能逃過……”

    等韓業再次回到那個病房時，喬巍然驚疑不定地盯著韓業，他直覺地發現一定出了什么事才讓韓業如此魂不守舍。

    喬巍然趁韓業離開時追到了外面的走廊。

    韓業停下腳步看他，喬巍然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極度的疲憊，當即心下一顫，究竟是什么能讓韓業這么萎靡？

    “怎么了？”

    韓業半垂下眼睛，低聲說道：“萬族聯盟下達通知，要求萬族開啟戰時準備模式?！?/br>
    “什么！”喬巍然高聲驚叫起來，“蟲族怎么了？不是離蟲潮還有三萬年嗎？怎么現在就開啟戰時準備模式？”

    “還記得我說過懷疑蟲族進化出智商嗎？不管我的猜測是錯是對，但至少蟲族一定有了異變，蟲潮……提前了?！表n業不知懷著何種心情說出這個結論。

    喬巍然怔住，喃喃道：“天亡我人族?！?/br>
    原本，他們都看到了希望，七人的組合能在萬族大比取得一個好成績。韓業也會逐漸完善七人組合，將規律數據化，使得后人不需要司南和星卦也能成功開啟七人計劃，如此積累下去，三萬年后的蟲潮發生時，人族的力量必定上了一個新的臺階，可以護佑人族逃脫苦難。

    可如今，將一切都毀了。突如其來的蟲潮會將準備不足的萬族沖得七零八落，大部分弱小的種族都會消亡，難保人族不是其中一個。連未來都不會有，何談崛起？

    “你們好好養傷?！表n業忽然一笑，“等葉溯醒了，我們就動身前往聯盟總部參加萬族大比，到時候聯盟肯定會說清情況，也許只是一小部分蟲族異動，根本沒我們想得那么嚴峻?！?/br>
    韓業擺手讓喬巍然回病房休息，自己則沿著樓梯往下走，沒有去坐電梯。

    喬巍然看著他虛浮的背影，生怕他會支撐不住而摔倒，可他依舊邁著緩慢而穩定的步伐，緩緩消失在喬巍然的視線中。

    只要韓業還活著，就一定不會讓人族消失在這個宇宙中。喬巍然莫名想道。

    時間還是來不及了，萬族聯盟催促參加萬族大比的種族盡快趕到聯盟總部，即距離前線只有十個星系距的后防處。萬族聯盟似乎急著安排什么事。

    韓業只好將還在沉睡的葉溯直接轉移到星艦上，帶了一些隨行醫生。

    韓業帶了十萬行軍司和一萬執行司，喬巍然作為他的副官跟隨，另外五人也被編入近衛軍，踏上了前往前線的航程。

    第178章 感情

    在航程開始不久后，葉溯終于醒了，他睡了將近十天。其實他在現實世界里也很急，他不知道精神力到底受了什么損害，能不能恢復，會不會真的一睡不醒？

    每一次在星際世界陷入沉睡，都讓葉溯深刻地認識到，盡管兩個世界的聯系如此緊密，但一旦發生意外，他卻束手無策，只能看著、等著。

    在朦朧之際，葉溯感覺到自己身旁好像有人，是韓業吧。葉溯睜開眼睛，果然看到了和衣躺在床上的韓業，只是他現在的樣子讓葉溯嚇了一跳。

    盡管韓業在沉睡，但臉上的神情還是寫滿了疲憊，氣色很差，下巴上也冒出了短短一茬青色胡須。

    葉溯沒出聲，不想打擾他，視線打量了下房間，不是病房也不是韓家，倒更像星艦上的配置房。也許星艦的去向是讓韓業如此疲倦的原因。

    葉溯正猜測著，一只手攬住了他。

    “醒了就好?！表n業的聲音有些沙啞，眼睛里滿是血絲。

    葉溯一陣心疼，他看出了韓業的累不是上次在黑渦阱長時間迷失時身體力竭的虛弱，而是精神上的困頓和緊繃，一定發生了什么事！

    韓業攬住葉溯，又稍稍靠近了些，兩人的呼吸都近在咫尺，“看你睡著的時候，總覺得你在另一個世界，有點怕你再也不回來了?！鳖D了頓，韓業又說：“但有時候，也覺得如果你一直這么安靜地睡下去也很好，這個世界太……”

    “不會的！”葉溯緊張地反抱住韓業，“我說過不會一睡不醒的，我會陪著你，戰場上也不例外?！?/br>
    “嗯?！表n業露出一個像孩子一樣淡淡的滿足笑意，閉上眼睛，將頭挨著葉溯的頸窩，“那現在讓我先睡一會兒，我有點累了?！?/br>
    葉溯一動不動，脖子上的皮膚被韓業均勻輕微的呼吸緩緩地掃過，又癢又麻，而心里又甜蜜又酸澀。

    韓業第一次露出這樣脆弱、需要依靠的模樣，但葉溯覺得自己的承諾是那么沒有底氣，他怎么能確認自己絕不會一睡不醒？葉溯在很早以前就清醒地認識到，在不穩定的星際世界千萬不要有太過深的牽絆，對自己對他人都不好?？筛星檫@回事，怎么能由理智控制？如果能，世界上又哪來那么多生離死別的痛苦，又哪來那么多咫尺天涯的絕望，又哪來那么多生死相隨的奮不顧身？

    正因為不能控制，才讓人癡狂讓人迷戀，才讓人感到狂潮一般的快樂和至死方休的追求。

    韓業說睡一會兒，當真就是一會兒。不到一個小時，韓業就清醒過來，神色看上去好了一些，眼神明亮，又恢復了他長久以來的溫潤堅韌。之前透露出來的虛弱似乎只是葉溯的錯覺。

    他笑著給葉溯揉了揉發麻的肩膀，說道：“去洗漱吧，我陪你在星艦內走走，也看看其他人，都擔心你呢?！?/br>
    “好?！比~溯的確躺了太久，身體機能多多少少會受損，他從床上爬起來還有些站立不穩。

    等葉溯弄好的時候，韓業正靠在門口一邊處理光腦上的事務一邊等他，看到葉溯出來，便收起光腦，笑了一下。

    這一幕讓葉溯覺得什么都值了，不管將來會發生什么，現在、目前、此刻，他和韓業都是快樂的就足夠了。他的心情突然輕松起來，腳步輕快地去開門，暫時不去問星艦開往哪里，不問韓業在為什么煩心。

    但葉溯準備開門的手卻被韓業攔住，他不解地看向韓業，卻看到了一張溫柔的正不斷靠近的面孔。

    葉溯期待已久的新奇事，就這樣發生了，沒有任何預熱，也不需要任何氣氛的陪襯，心之所向，自然而然。

    韓業吻上了葉溯的唇，像是打開一扇門一樣打開了他的牙關，與此同時，兩人的眼睛默契地閉上。

    在黑暗中，那扇門被打開，陽光傾盆而入，照耀溫暖著兩個同樣的軀體，相愛的靈魂。

    直到在星艦走廊走了很久，葉溯臉上激動害羞的紅暈才逐漸褪去，他偷偷瞥了眼韓業，看到他強裝鎮定的模樣，不禁偷笑起來，所有的酸澀都已不見。

    韓業帶葉溯去見了其他幾個人，好讓他們放心。

    韓業這段時間都和葉溯同睡一間房，房里只有一張床，他們倆的關系實在太明朗了，一時間不少人都感觀復雜。這會兒，韓業專門帶葉溯一個個地溜過去，更是明目張膽地秀恩愛，雖沒什么親密的動作，但一言一行，偶爾眼神的對視，都讓外人覺得自己在閃閃發光，幾千瓦的那種。

    原本喬巍然和羅成破軍他們都一臉嚴肅、氣氛凝重地探討萬族大比的事情，先是被葉溯終于醒來的好消息給驚喜了一把，后又被葉溯和韓業兩人越來越明顯的關系亮瞎了一次眼，等這兩人走后，他們也再回不到一開始正經嚴肅的緊張討論中了。

    這七人中，最難以置信的還是羅成，雖然他之前能看出一點，又從葉溯那里間接得知，可從心底里還是無法接受韓業和葉溯這匪夷所思的戀人關系，表情一直糾結著。

    喬巍然嘲笑他：“怎么，就跟便秘一樣？”

    羅成瞥他一眼。

    喬巍然自顧自說道：“是不是覺得不可思議？其實一開始我也覺得這兩人差距挺大了，好吧，年齡不能算什么，都是成年人了。最大的差距大概就是地位吧，你是不是覺得韓業這樣的人就應該高高在上，沒有七情六欲，只關心人族？”

    羅成沒說話，但也算是默認了。

    喬巍然理解地嘆氣：“在他們沒在一起前，我還勸告過韓業，總覺得……覺得，他們在一起對誰都不好?？涩F在看看，也沒那么違和嘛。我再仔細一想，我們都對韓業要求太高了，不能因為他有能力就覺得他無所不能，就覺得他什么都不需要，你們的尊重、崇拜，別人的詆毀、誤會對他來說都可有可無一樣?？伤仓皇且粋€人而已，是人，就知道痛苦和疲憊，也需要一份純粹的喜歡，更可以純粹地去喜歡一個獨立的人，和人族無關的那種純粹喜歡?！?/br>
    是的，韓業只是一個人。

    和韓業并肩而行的葉溯也終于正視自己曾一度逃避過的問題，他對韓業的感情是像李醫生說的那樣僅僅是出于英雄情結嗎？

    韓業的確是一個當之無愧的英雄，可是英雄的前提，他還是一個人，有七情六欲，有喜好憎惡。如果說葉溯對韓業的感情最初真的出于英雄情結，那么這份感情的最終歸宿還是在于人類最真實最純粹的感情，這感情叫zuoai情。

    經過了漫長的兩個月航行之后，韓業一行人終于抵達了萬族聯盟總部。

    位于前線后防處的聯盟總部一切從簡，最顯眼的建筑就是一棟可供不同體型的各個種族進入的圓形會議大樓。萬族聯盟發揮重要作用的其實還是各個分部，研究武器、監控蟲族等等，總部主要用于在前線后方調遣軍隊，或者在萬族大比這樣規模的比賽起到調控作用。

    葉溯感覺到了這里一股肅殺緊張的氣氛，或許是離前線太近，那里的血腥氣都傳到了這里，不同的種族來往穿梭間都帶著沉默而緊繃的眼神。

    圓形會議大樓前有著幾排嚴整的守衛，時不時還有穿著同樣軍服的小股軍隊進入或離開，看著他們都會覺得刺眼，好像他們身上散發著某種刺人的東西，既讓人敬畏又讓人不舒服。

    韓業去總部大樓報告之后就帶著他們去聯盟主星的一顆衛星上休息。這顆衛星是人族的駐扎地，同時還駐扎著百多個種族，很多樣貌千奇百怪的生靈都聚在一起說著此次萬族大比提前的事，雖然從外貌上看不清，但他們無一例外地都表現出了緊張、憂慮的心情。

    人族駐扎地一直以來都有專門人員守在這里，早就在港口迎接韓業等人，把他們都一一安置在舒適干凈的房間內，這些人，可事關人族存亡。

    葉溯自從進入聯盟總部所在的星系后就有些心驚膽戰，戰爭與死亡的氣息充斥了這里的區域，逼得他有點喘不過氣。其他人中，喬巍然還好些，他畢竟是軍委副主席，所經歷的戰斗也不少。貓花花貓不停地嘟囔著難受，羅成和破軍也緊皺著眉頭。

    小七就更加不堪了，眼神里充滿了恐懼，連肩膀都瑟瑟發抖，他意識到這里離蟲族很近了，離危險很近了。尤其那些奇怪的外星種族更是沖擊他的眼球，他一直都知道有很多文明，可他從來沒接觸過，想象的都是和人類長相差不多，只不過更丑一些或者多些眼睛少些腿罷了。陡然一看到那么多無法用語言形容出來的奇異種族，恐懼自然無法避免地滋生。

    從來到聯盟總部后，小七開始了絕食，是真的絕食，他對蟲族的恐懼克服了對食物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