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一行人繼續向著京城不緊不慢地進發 ,自打陌紅樓來了以后,他們已經在隊伍停留的地方發現了三個跟蹤者,只是一路都未打草驚蛇,該做什么便做什么,好讓這幾個胭脂堂的人把消息傳回給京城的康王。 又是小半月的行程,迎親隊伍終于落腳在京城附近的鳳淶縣。 顧長安站在鳳淶縣驛館外多少生出幾分感慨,她上回來這的時候,還是坐著囚車來的,沒想到短短數月,境遇又是大大地不同了。 “想什么呢,還不進去歇著?!蹦凹t樓從后面拍拍她的肩,“物是人非,有的時候是好,有的時候是壞,全看時運命數,也沒什么大不了的?!?/br> “近來好像是多愁善感了點?!鳖欓L安揉揉臉頰,自嘲地一笑,便同陌紅樓一道進驛館去了。 白辛停了給姜璃的藥,她的病自然也就不治而愈了。只是她近來整個人都愈發陰沉,連跟在她身邊的澤蘭也都大氣不敢亂出,時時謹小慎微。 眾人落座用飯,陌紅樓附在顧長安耳邊小聲道:“我瞧那公主對你甚有敵意,偶爾說幾句話也是夾槍帶棒,這人恐怕不是什么善茬,你還是小心些為好?!?/br> “她的確是任性嬌縱了幾分,但貴為一國公主,也無不可?!鳖欓L安掰了塊饅頭塞進嘴里,咕噥道,“她是看上了端王,又嫌我礙事,可眼下卻又拿我沒辦法,只能自個兒憋著?!?/br> 陌紅樓道:“那回京以后呢,萬一你們那皇帝一個想不開把這公主給端王了,你還真跟她共侍一夫???” 顧長安被她那“共侍一夫”四個字說的起了身雞皮疙瘩,搓搓手臂,笑道:“真要是這么倒霉,那我不嫁也罷了?!?/br> 陌紅樓也忍不住低笑,想來顧長安和劉珩是成竹在胸,不怕皇帝“亂點鴛鴦譜”了。 大伙正各自安安生生地吃著,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便有一隊人風風火火闖進來。 顧長安抬眼一眼,嚯,熟人啊,禁軍統領謝源。 大統領都來了,這飯自然就甭吃了。 謝源很客氣地跟劉珩、顧長安,包括姜璃等人都見了禮,然后才講明來意。 謝源是帶著手諭來的,手諭上只說讓劉珩先行回宮復命,別的并未提及。 宣讀了手諭,顧長安在一旁聽謝源的解釋,就不禁想發笑——端王即刻回宮,她顧長安卻原地待命。當然此事也不是沒有理由,謝源說是因招待靜慧公主的別院還未修復完畢,所以公主大駕就得屈尊在這驛館住著。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謝源出門充當“門神”后,劉珩只隨口囑咐了決明和白辛幾句,然后就帶著決微出去了。因鳳淶縣離著京城已不遠,他們也不需什么行裝,直接就能上路。 臨行前,劉珩望著驛館里垂手而立的顧長安,她微微頷首,罩在陰影中的神色模糊不清,但他知道,這一去,無論結局如何,她都將生死相隨。 劉珩釋然地低笑,這輩子能有顧長安一諾,便也足矣了。 姜璃不曉得大齊宮闈內的彎彎繞繞,但也知道劉珩這時候突然被急召回京不是什么好事。 她躊躇半晌,才猶豫著敲開了顧長安的房門。 顧長安在房里坐著,面沉如水,見姜璃進來,起身見個禮,便直不楞登在旁邊站著了,也不跟她說話。 “顧將軍,坐吧,”姜璃說著,自己現在旁邊的圓凳上坐下來,“本宮不懂什么朝政大局,但自小在宮里也看了不少骯臟事,對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多少也知道點。本宮不知道你們大齊朝廷里到底有什么錯綜復雜的關系,就是想問問你,端王他此去……會怎樣?” 顧長安在她旁邊坐下來,撥弄著桌上的茶碗,道:“末將也不知道?!?/br> “你!”姜璃輕拍桌面,柳眉倒豎,“顧長安,你不過是個將軍,是臣子,將來、將來……你也是要跪我的!” 顧長安垂眸看著漂浮的茶葉末子,淡然道:“末將跪父兄跪君王,公主倘能為我朝貴人,末將跪一跪公主,也沒什么不應該,公主無須拿此事來壓末將一頭?!?/br> 姜璃胸口上下劇烈地起伏著,顧長安卻像看不見一樣,只是盯著手里茶碗,不發一言。姜璃氣了一陣,忽然覺得自己跟這個女人較勁很不值,她是堂堂的公主,而她不過是個“武夫”,何況現在,她還有求于這個“武夫”。 “本宮不曉得你為何不跟端王一同回你們的京城,倒沒想到你這么沒有膽量,”姜璃輕哼一聲,“如他當真有性命之憂,你也要袖手旁觀不成?” 顧長安唇角微揚,抬眸看著姜璃,“就算末將要袖手旁邊,公主又要如何?” “你……你就是故意跟本宮作對是不是!”姜璃的嗓音忽然拔高,有一瞬間她真是想把這些日子的怒氣都撒出來,就像教訓澤蘭一樣教訓眼前這個礙眼的女人一頓。 顧長安對姜璃的尖叫充耳不聞,只道:“末將只是連說話都沒分量的臣子,端王的事,末將管不了?!?/br> “那要是本宮非叫你去管呢?”姜璃那嬌縱勁兒又悄沒聲冒了出來……盡管話一出口她就暗自后悔,可為了一國公主的面子,她怎么都得要緊嘴唇,不能改口。 “公主這可就為難末將了,”顧長安玩味地看著裝作頗有氣勢的姜璃,道,“抗旨不遵啊,末將弄不好就得把一條小命搭進去,公主打算拿什么來回報末將呢?” 姜璃怒視著顧長安,試圖從她眼中找到一絲破綻,可看來看去,都看不出她對劉珩的半點牽掛,到最后,姜璃甚至開始懷疑這些天她看見的都是自己的錯覺。 可想著劉珩也許就要遭遇不測,她還是心一橫,咬咬牙道:“你說,只要本宮給的起的,都、都給你?!?/br> 顧長安蹙眉思量了半柱香的功夫,才舒眉道:“既然如此,公主就給末將立個字據吧,倘若末將冒著掉腦袋的風險按公主說的去辦了,那公主就得想辦法不得嫁給端王,否則么……就讓公主一生孤苦,如何?” “你你——”姜璃抖著指尖指向顧長安,“你這個陰險的女人!本宮要不肯立這字據你又能怎樣?” “那就隨公主了,”顧長安松松地嘆了口氣,“說不準拿宮城里早已埋伏了弓箭手,等端王爺一進宮城,咻一下,給射成刺猬了?!?/br> 姜璃癟癟嘴,眼圈一紅一紅的,偏顧長安這人從來就不喜女人哭哭啼啼,干脆沉下臉來,看著她。 半晌,姜璃才從嗓子眼擠出句話來,“你真狠心,虧他還待你那樣好。也罷,立字據就立字據,本宮豈會怕個破字據?!?/br> 姜璃的確是不怕這種也不損及性命的誓言,一生孤苦?笑話,她怎么會孤苦? 顧長安聽罷,對著床位的陰影一擺手,“決明,去取紙筆來吧,叫澤蘭把公主的私印也拿來?!?/br> “是,將軍?!睕Q明鬼魅般從那陰影下無聲無息地鉆出來,嚇得姜璃一時間連話都說不出了。 決明去了又回,回來時候還帶著一臉趾高氣昂的澤蘭。 澤蘭一聽姜璃要立什么字據,立刻就去瞪著顧長安,無奈顧小將軍刀槍不入,根本沒把澤蘭放在眼里。 姜璃字寫的規整秀氣,短短幾行字,藏著她自個兒說不清的委屈和對劉珩滿腹的情意,最后蓋上她的私印,算是滿足了顧長安的要求。 “這是你要的東西,那你什么時候動身去京城?”姜璃撇撇嘴,極是不滿地問顧長安道。 顧長安把她那張字據一折,交給了旁邊的決明,道:“此事就不勞公主掛心了,末將什么時候離開,自有打算?!?/br> “你要是敢騙本宮,那、那,”姜璃轉轉眼珠,似乎也想不出什么可威脅顧長安的,最后憋出句,“那本宮就殺了你?!?/br> 姜璃氣哼哼地摔門而出,顧長安看著她走遠,臉上的笑意也跟著淡了下去。 “將軍,您非要她立這個字據是……?” “沒什么,逗逗她,”顧長安轉頭看了眼決明,“手諭上是要我在此待命,我一旦走了那就是抗旨。這事說大可大,說小也可小。咱們的人都能管住嘴,最怕是靜慧那邊出岔子,只要她一心要保端王,那不管我干了什么,在她確保端王平安前,她都會替我兜著?!?/br> “怪不得您一直拿話激她,恐怕她來之前也不曉得王爺到底是怎么回事,讓您這么似是而非的一說,就不怕她不多想?!睕Q明說著禁不住一笑,“她從燕國來,在咱們大齊沒權沒勢,想知道什么消息搭什么路子,眼下都得靠著將軍,也怪不得她會求上門來?!?/br> 顧長安點頭,“所以咱們暫時給困在鳳淶也未必是壞事。另外,你讓白辛替我去辦件事,此事只能你二人知道,不可假他人之手?!?/br> 決明斂起唇邊的一點笑意,“將軍請講?!?/br> 顧長安拿出一張薄紙交給決明,道:“這上面畫的是調兵虎符,叫白辛想辦法去造個假的出來,不必多逼真,差不離就行了?!?/br> 決明接過那紙,眉心緊蹙,“將軍,您這是……” “以防萬一,”顧長安面色凝重,“康王能出此下策召端王回京,說明皇上的情況已不容樂觀。一旦京城出現變故,必要趕在發喪前舉兵。你避開胭脂堂的那些眼線,去找葉氏的暗樁,務必要與京里通上消息?!彼袅讼骂~角,神色間頗顯疲態,“先這樣,你去吧?!?/br> “是,將軍?!?/br> 決明走了以后,陌紅樓就進來了,她腳步與呼吸聲都輕的幾乎沒有,是以方才連決明都沒察覺到她一直在門外。 “長安,你這樣,是死罪啊?!蹦凹t樓站在她面前,擋去了一些光線,垂眸看著她。 “我這一生,活到現在也是很短暫,稱不上見識過多么了不得的事情。我只會用兵打仗,不懂朝廷詭譎的變數。我當真摸不準劉珩這一去的吉兇,只能再賭一把?!鳖欓L安擺弄著她的幾根手指,說道,“所以我得要京城里確切的消息,半點都不能有差池,紅樓,你有辦法幫我么?” 陌紅樓看著她,緊繃的表情一松,璨然笑道:“當然?!?/br> 第六十二章 意外 鳳淶縣驛館里的那棵歪脖子樹總顯得有些寂寥,顧長安這幾日除了在房里琢磨京城的防守兵力,就是在院里盯著那棵樹發呆。 決明去探聽京城的消息卻一直沒動靜,白辛不知道從哪兒找的鐵匠打了個當真有□□分像的虎符交到顧長安手上。 白辛給她的時候顯得很猶豫,最后才像下了什么決心似的道:“將軍,現在遠還沒到這一步,您……王爺他不愿您拿著性命去冒險,鎮北關一戰,那塊碎了的護心鏡王爺一直留著,他是當真怕您回不來了?!?/br> 顧長安牽一牽嘴角,逆著窗外的日光,看著白辛道:“我不為求死,只為替他掃去身后冷箭,讓他在往前走的時候,心無旁騖?!?/br> 白辛后來將這話說給決明,決明聽完禁不住一番感慨,說從前覺得只有那些琴棋書畫樣樣通的小姐才配得上王爺,現在看來卻不是那樣,一個野心勃勃的男人怎能配一個芊芊弱質的女人,還得將軍這樣的才算相稱。 白辛不置可否,搭著決明的肩長吁短嘆了一陣。 陌紅樓在劉珩離開鳳淶縣的當日也回到了京城,她用了些藥水讓臉色變得蠟黃,頭上包了塊粗布頭巾,打扮成南市賣菜的婦人躲過了城門外巡查的禁軍。 陌紅樓在京城里如履薄冰地挨了幾日后,終于在靖遠侯府堵著了來“串親戚”的葉清池。葉清池看見陌紅樓似乎并不驚訝,還大大咧咧向陌紅樓提出要見著顧長安,才肯動用葉氏傳遞消息。 這就把一件原本就很麻煩的事情變得更加麻煩,但陌紅樓卻不得不應承下來,畢竟顧長安那邊已經是刻不容緩。 五日后,當顧長安見到葉清池的時候,心里的疑問和不安并不比陌紅樓少。 葉清池一點不著急的樣子,還差使劉珩留下的人在院里擺了茶具,很是云淡風輕地坐在歪脖樹下面烹茶。 他不著急,她旁邊坐的顧長安卻不能不著急。 葉清池笑看著她,“我有點好奇,你為了救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顧長安摩挲著陪她征戰沙場的長刀,道:“我只有手里這一把殺人的刀和抵不了什么的性命,走到哪步,就算哪步?!?/br> “你想要京城的消息,我有,你想要能潛進宮城的人,我也有,”葉清池手法嫻熟地將沖泡好的茶湯分杯,然后遞給了顧長安,道,“但這次跟從前不一樣,不但是你在賭身家性命,我也一樣。你要的我都能給你,可你拿什么來換呢?說到底我是個生意人,不能總在你這里虧本?!?/br> 顧長安微怔,以前她央他做什么,他雖都要故作姿態的推三阻四一番,卻不會這么正經地跟她擺明利害,也許就像他說的,這回是真不一樣了。 “你能這么說,想必也有了答案,你說吧,只要你要,只要我給得起?!鳖欓L安把細膩的小瓷杯放下,偏頭看著他,“都說葉氏的當家出手快準狠,還一直都未領教過?!?/br> 葉清池很和煦地笑起來,“事成以后,你辭官,我卸下這葉氏當家的重擔,一同遠走漠北如何?” 顧長安垂眸,眼睛微微地瞇起,她的脊梁還是如往常一樣挺拔,只有眼角細小的紋路出賣了她多年攢下的疲乏。 葉清池的話像一汪清澈卻冰涼的細流從顧長安心間纏繞著淌了過去,她原以為他會說出什么利劍般鋒利的話語,可他到底還是沒忍心撕開兩人多年來苦苦撐起的那些情誼。 顧長安的面前是深淵,身后是峭壁,她已經無路可退。 “我答應你?!鳖欓L安心里已是滔天巨浪翻滾不息,可面上還是很平靜地看著葉清池,“只要劉珩能平安得到他想要的,我就辭官跟你去漠北?!?/br> 葉清池把玩著手里的瓷杯,并未言語,許久,才道:“你想去鄴城調兵?” “鄴城的黃將軍是我父親舊部,對我不會有什么疑心?!鳖欓L安習慣性地輕叩桌面,道,“我明日就會啟程去鄴城,你要保證我與京城的消息能夠及時傳遞?!?/br> “行,”葉清池看了眼不遠處的決明和白辛,“他們倆跟你同去?” 顧長安搖頭,“他們留在鳳淶,紅樓一人跟我去就行了?!?/br> 葉清池拿出他那個總是神神秘秘的折扇搖了兩下,一臉高深莫測的樣子。他明白顧長安此時已對他有了戒心,或者說,在他來鳳淶之前,她就已經在懷疑什么。 葉清池站起來,徑自回了驛館,不管他在顧長安眼里是個什么樣的人,事已至此,誰都沒有退路了。 顧長安當日就和陌紅樓離開了鳳淶縣,奔向五百里外的鄴城。 夜里,顧長安和陌紅樓倆人投宿在一家破落的小客棧。那客棧的門被風一吹就吱呀亂響,店里的伙計也一副懶洋洋的樣子,隨便擦了兩下房里的桌面,就下樓繼續打瞌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