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顧長安見童生一副賊兮兮的樣子就來氣,臭小子長大了凈等著看她笑話。 “信拿來,你去把伺候的丫鬟安排了,別跟這幸災樂禍的?!?/br> “是,小的這就去?!蓖b模作樣地一揖,便笑嘻嘻跑出了院子。 顧長安展信一看,葉清池竟半句都未數落她,倒讓她有點摸不著頭腦,簡簡單單幾句話,是約了她三日后在京城的琉璃館相見。 顧長安把信重新折起,順手放在矮幾上,和衣在榻上躺下。 渾身一松,倒真有幾分累了。 第十五章 商議 顧長安回到靖遠侯府已有幾日,老夫人惦記著怕她住不慣,總叫身邊的嬤嬤來問候幾句。但顧長安從前打仗時候荒地山洞都睡過,只要不是兵荒馬亂她都能睡踏實,所以老夫人問過幾回后便放下心來,不再差人過來。 童生在侯府里沒挑出什么稱心的丫鬟,最后還是顧長寧送來一個叫竹染的丫頭,過了年才剛滿十三,見到顧長安時一副怯生生的樣子,話不多卻知道看人臉色,也能吃苦,顧長安覺得挺滿意。 顧長寧的夫人杜氏給顧長安送了幾套裙裳,無奈對她身量估計不足,還是短了一截。杜氏很是不好意思,忙說這就叫裁縫改制出來,顧長安客套幾句,再三囑咐樣式要大方簡單,無需花團錦簇,這才把滿眼歉意的杜氏送出院子。 顧長安的大嫂沈氏和二嫂杜氏的性格幾乎是兩個極端,沈氏沉穩內斂少話,杜氏活潑熱情聒噪。顧長安自打回了侯府,跟大嫂雖同住一個屋檐下卻極少照面,倒是二嫂一天兩三趟,往她這里跑的勤。 送走二嫂杜氏,顧長安呼了口氣,招呼新來的小丫鬟竹染幫她換上長衫,束了個男子發髻,就帶著童生出門赴約去了。 琉璃館是京城獨一份的酒樓,獨就獨在每樣菜每日都有固定數量,需得預定,多了就不賣了。物以稀為貴,縱然琉璃館的菜賣得比別家貴了幾倍,達官貴人們卻還是趨之若鶩。 琉璃館的老板姓葉,叫葉清城,據說是個邪魅的男人。顧長安自然從未見過廬山真面目,只聽葉清池提過幾句他這個胞弟,算是葉氏里出來的一朵奇葩。 琉璃館臨湖而建,窗子也比普通建筑開的大,幾乎人高。京城里的人都道這是葉老板為了欣賞湖光水色,顧長安卻覺得這純粹是葉清城怕別人打起架來跳窗時砸爛窗戶,跟景色沒多大關系。 到了琉璃館,便有店伙計引著顧長安到了二樓一個臨窗的位置。 葉清池在窗邊坐著,手中把玩著一把折扇,遠遠看去,是個風雅公子的模樣。 “來了,”葉清池在顧長安走到近前時偏頭看她,眼中帶著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坐吧?!?/br> “什么事把你勞神成這樣?”顧長安兀自拿了塊糕點,邊墊肚子邊看著葉清池。 “察言觀色的本事倒見長,”葉清池輕笑了聲,“是有些事,但說來也不過是徒增煩惱,無甚益處。倒是你,不聲不響地回京,是真打算好了?” “打不打算都走到了這一步,我現在位置尷尬,在裕州是呆不住的,回了京城還有侯府接著,總算說的過去?!?/br> 葉清池攢眉,“上面那一位未準你辭官,態度總覺得耐人尋味,事情未必就是表面這般簡單?!?/br> 顧長安沉吟一瞬,未接話,反問道:“說起來,上回我托你查的事你賴了許久都不愿吐口,眼下我已回京,你可要接著賴下去?” 說罷,顧長安看了眼湖面緩緩靠近的畫舫,眉心微蹙,只覺船頭立的那人身形實在眼熟。 “你說鎮北關外流寇那事啊,”葉清池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那事你料的沒錯,是他那心狠手辣的四哥所為?!?/br> 顧長安垂眸,劉珩的四哥便是現在的康王,皇帝的老四兒子劉隆。據顧長安所知,劉隆在朝中根基頗深,生母是皇帝寵了許多年的麗妃,地位非旁人可比,因此劉隆一直是眾臣看好的儲君人選。 常理講,他根本就不會將常年駐守邊關的劉珩放在眼里,又為何…… “覺得沒道理?”葉清池哼笑一聲,“顧長安啊,你在軍中這么些年真是白混了?!?/br> 顧長安瞪他,他卻好整以暇地轉頭瞥了眼樓下,道:“喏,說曹cao曹cao便到?!?/br> 樓下人邁著穩健的步伐踏上樓梯,顧長安回首望著,那人陌生的錦袍玉帶,熟悉的眉眼神色,是他卻又不像。 凝視片刻,從前在黃沙飛卷中恣意來去的人與眼前沉穩內斂的男子漸漸重合,顧長安薄唇一彎,如劉珩所料那般淡然笑著。 她臉頰那道傷映在劉珩眼里,讓他有種憋在胸口發不出的憤懣,他眉頭蹙起,邁開大步在她旁邊坐下來,毫不客氣。 “顧長安?!?/br> “端王?!?/br> 兩人一個是硬邦邦的口吻,一個是陌生的調調,葉清池在一旁看著,無端端嘆了口氣。 劉珩抬眼掃向葉清池,胡編了道逐客令,“葉老板,本王與顧都尉有軍機要事商議,你還請自便?!?/br> 葉清池暗自哂笑,雖懶得搭理劉珩,但古人都云民不與官斗,眼下更不宜與劉珩較勁,于是折扇一收,對顧長安道了聲“再約”便頭也不回地下樓去了,走的很是干脆。 劉珩回頭不滿地盯著顧長安,上下打量了一遍,才道:“你回京已有幾日,知道見葉清池卻不知道來見我,我今日要不來,你還打算跟我賭氣到幾時?” 顧長安愣住,賭氣?這是哪兒跟哪兒的話,她什么時候賭氣了? “你重傷回裕州時,我奉旨回京述職,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你是因為這個才不回我信的?說起來你也不是鬧小脾氣的人,鬧到現在總該消氣了?!?/br> 顧長安支著下頜看他,想笑又笑不出來,無奈道:“我現在雖離了軍營,但也不至于前腳走后腳就成了個無理取鬧的大小姐,賭氣什么的是從沒有的事。不回你信是我知道有朝一日總歸要回京,有話不如見面說,還省去一層麻煩?!?/br> 劉珩狐疑地看著她,“那你讓童生把我送去的小玩意拉一車送回來是什么意思?” 顧長安手指輕叩桌面,皺眉道:“怎么你封王以后反倒傻起來,避嫌二字沒聽過么?” 劉珩一惱,“避什么嫌,我堂堂正正正大光明地交友,誰能說出什么來?!?/br> 顧長安擺擺手,不想再跟他理論下去,“這事就算翻篇了,我問你,你今日追到琉璃館來,總不會是興師問罪來的吧?” “自然不是,”劉珩說著,面色便沉下來,“我是有旁的事要與你說,但此處并非說話之地,你還是隨我去樓下畫舫吧?!?/br> 顧長安臨窗望了眼湖面泊著的畫舫,暗嘆了一聲,方才果然是沒看錯。交代了童生先行回侯府,便起身隨劉珩出了琉璃館。 畫舫是劉珩租的,但船上人應都是他府里的隨侍,只一個彈曲的姑娘像是哪家樂坊的頭牌,模樣身段都不差。顧長安掃去一眼,那姑娘卻打了個抖,抱著琵琶默然退了出去。 顧長安一時詫異,坐下后看著那姑娘方才坐的圓凳問劉珩:“這是哪兒請來的姑娘,雖不知曲子彈得如何,這膽子倒是不大?!?/br> 劉珩不以為意地端起茶碗,撥開浮起的茶葉沫子,道:“大約以為你是正主,怕你出手打人吧?!?/br> 顧長安啞然,劉珩今日幾句話都是夾槍帶棍,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對付,她不想跟他平白打嘴仗,干脆不應了。 “你此番回京,借的是養病的托詞?!眲㈢裉а劭此?,“為何不干脆辭官?” “我早就遞折子上去了,只不過是泥牛入海,毫無音訊罷了?!鳖欓L安放下茶碗回看他,“你倒奇怪,按說你不該盼著我辭官才是,怎么,又打什么算盤了?” “我能打什么算盤,我也是為你考慮?!眲㈢駝e過臉去,“罷了,不說這個。上個月泉順發了大水,水患以后又有幾個村寨發起瘟疫,附近還有窩土匪作亂。我已請旨前去賑災平亂,既然你官職在身,我的意思是你隨我一同去,做個策應?!?/br> 顧長安面露難色,道:“要我同去不是不可,但師出無名,我這邊一動,那邊就有人盯梢,彈劾的折子立馬就能在陛下案前摞上半尺高?!?/br> “你以幕僚身份隨我去泉順,不進軍隊編制,也落不下什么口實。朝堂上那些男人們無非是怕你一個女子掌權,只要你手里無權,他們自然不會說什么?!?/br> 顧長安聽罷,仔細地看他,一寸寸地打量,看得劉珩劍眉倒豎,胸中小火苗噌噌往上冒,恨不得拎起她的后領直接給她扔出去。 半晌,顧長安才收回目光道:“幕僚……你倒沒說讓我扮成親衛。我實在想不通,一群土匪而已,一個你就綽綽有余了,何必再捎上一個我。要不你說個實話試試看,保不準我真就應了?!?/br> 劉珩瞪著她磨磨牙,“這就是實話,不去拉倒?!彼凰ε坌涑隽舜?,被湖面的清風一吹,無名火登時散了不少。說來也奇怪,只要跟顧長安湊在一塊,他的什么氣度什么容人之量,通通就成了屁話,也算是她顧長安本事了。 船艙里,莫名其妙把劉珩氣的不輕的顧長安摸著鼻子納悶,實在猜不透劉珩的用意。說實在的,她也巴不得有個借口能離侯府遠遠的,只是跟著劉珩去剿匪這個借口當真能跟老太太提么?顧長安心里有點打鼓。 畫舫靠岸的時候劉珩迫不及待地就上岸走了,等顧長安從船艙出來時,外面早沒了人影。她無奈地辨認了下方向,循著侯府的方位慢慢走回去。 顧長安琢磨了一路,覺得說服老夫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按她這幾日的觀察,老夫人是鐵了心要把她留在侯府的,似乎她老人家授意,顧長寧那邊已開始物色一些適齡的世家子,要給她說門親事,只是話還沒說到她這罷了。 成婚一事必是躲不過,只是她現在還沒打算好,總不能懵著就上花轎了。前后一思量,覺得隨劉珩剿匪還是妥帖的,只要用點心思,也不是不能成。 第十六章 家常 顧長安走了一大圈才回到侯府,費勁心思磨出了個借口,沒想到了老夫人門口卻被告知老夫人正歇著,讓她晚些時候再過來請安。 顧長安無奈之下又繞回到顧長平的院子,誰料才進門就看見坐在一片翠綠中著一身翠綠衫子的顧長清,也就是她爹續弦那位夫人于氏的閨女。 實在是稀客。 顧長安邁開大步進去,倒驚了顧長清一跳。 顧長清生的小巧,顧長安在她面前一站,生生比她高出半個頭還多,要不是顧長安一向就瘦些,恐怕這一比就得顯得她魁梧了。 顧長安對她這個同父異母的小妹實在無甚印象,因她自小就長在裕州,住侯府的時間統共也超不過七年,所以除了顧長寧和三姨娘的那一雙龍鳳胎,其他人她連說過的話都是有限的,多也不過是一些場面客套話,就算大伙對她再怎么有看法,也不敢當著面就說出來?;蛟S小時候還有人敢給她吃幾個暗虧,可自打她去了裕州以后,這些人像是都有了忌憚。 所以顧長清這么一頭扎進她的院子里,倒讓她一時摸不著頭腦。 顧長清的模樣屬于嬌俏可人的,姑娘家在如花的年紀,肌膚吹彈可破,嫩的像是才剝開的煮雞蛋。不似顧長安這個常年在邊關吹沙子的人,皮膚也跟著糙了不少。 顧長清一出生就在侯府里,平日的走動也是侯府范圍,了不得在京城逛逛,陪著她娘去上柱香祈祈福,所以舉手投足間,大家禮儀都拿捏得當,沒有半點失分寸的地方。 顧長安耐著性子與她在花蔭下對坐,著竹染重新上了茶和糕點,聽顧長清輕聲漫語地東拉西扯了半刻鐘,才截了個話茬道:“等下還需向祖母請安,不知清兒是有何要事與我商議?” 顧長清垂眸淺笑,頰邊染上似霞光紅暈,柔聲道:“清兒聽聞長姐與端王爺頗有交情,清兒一向仰慕英雄,只可惜是女兒身,不能上戰場為國拼殺。只愿長姐能為清兒引薦,一睹王爺風姿?!?/br> 顧長安聞得風姿二字便想起今日把她一人扔在畫舫那位,實在不知他的風姿是在何處。 大齊民風一向比南邊的燕國彪悍,女人們也并不全是嬌羞模樣,只是顧長安沒料到她這個養在深閨的小妹也是個敢于向旁人剖白心跡的女子,倒讓她有點刮目相看。 顧長安思量片刻,道:“他日如有機會,必定為你引薦?!彼f的誠懇,也是打心眼里想為顧長清行個方便,只是劉珩這人不易把控,實在需要尋一個恰當的時機,也無法對顧長清把話說準。 可話聽見顧長清耳朵里卻變了個味兒,只覺得自己說了這樣多的話,顧長安還是簡單打發一句,不肯牽線幫忙,心里難免就系了個疙瘩。 “那就請長姐費心了,清兒不敢耽擱長姐時間,先回了?!鳖欓L清告了個禮便離開了,臨去時,嘴角已不愉地耷拉下來。 目送顧長清出了院門,童生從旁邊走上來,垂首道:“葉先生方才差人來了一趟,送了幾瓶傷藥,說是治疤痕有奇效,讓大小姐一定試試?!?/br> 顧長安點點頭,若有所思道:“葉清池到底是個心細的人?!?/br> “您進府時臉色不大好,方才又與端王爺談了許久,可是出什么事了?” 顧長安苦笑了聲,“確實有點事,等我辦妥了再交代你?!彼酒饋硎嬲瓜率直?,“叫竹染替我更衣吧?!?/br> “是?!蓖D身進了屋,顧長安一回首卻看見大嫂沈氏正站在屋檐下,嘴角噙了絲淺笑,整個人罩在陰影下,淡的如一副白描。 顧長安心里對她這個大嫂從是親近的,也許是因為顧長平的關系,也許是她嫁進顧家的緣由讓顧長安憐憫,總之這些年只要回京,顧長安都會從裕州搜羅些小玩意,私下里贈予沈氏。 “大嫂?!鳖欓L安走過去,對沈氏恭敬行了個禮。 沈氏牽了她的手,柔聲說:“長安,來,到我房里坐坐,我讓廚房煮了梅子湯,一塊兒喝點?!?/br> “好?!鳖欓L安順從地與沈氏在屋里挨著坐下,一旁伺候的丫鬟盛上兩碗酸甜的梅子湯后,就退到門外去了。 “從你回府,也就是家宴那日見了一面,雖說住在一個院子里,可你這幾日也忙,都沒抽上空與你說說話?!鄙蚴蠝睾偷乜粗欓L安,伸手摸了摸她臉上的傷,“真不知道你當日傷的時候是流了多少血,該有多疼?!?/br> “那時早就暈了,根本沒覺得疼?!鳖欓L安咧嘴笑著,安慰地拍拍沈氏的手,“這點傷不算什么,只是傷的地方不好,露在外面叫人看著,好像立了多大功似的?!?/br> “你啊,跟你大哥一樣,硬骨頭?!鄙蚴险f著,又嘆了口氣,“你大哥這半年都沒寫家書回來了,也不知道他在裕州怎么樣?!?/br> 顧長安聽著,心里頭不是滋味。在她來看,沈氏實在無辜,可顧長平就是頭倔驢,哪怕當時逼他娶親的人都埋進土里了,他也不肯低低頭,可憐沈氏苦了一輩子。 “他是裕州總兵,吃香喝辣的,哪會不好。只是前半年戰事吃緊,大伙都顧不上家里,他給忙漏了也是有的,大嫂別往心里去?!鳖欓L安說完,只覺得這話干巴巴的,其實沈氏嫁進顧家這么多年,該明白的事也早就明白了。 “嫁給長平時我就知道,要做他的夫人不容易,他常年戍守邊關,家里的事我就要替他照應好。只是我這身子骨不爭氣,一年不如一年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