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陌紅樓領著顧長安把才更名的韶音坊走馬觀花似的逛了一遍,回到前廳的雅閣時,葉清池已烹好茶,一副閑淡模樣。 “可要見見坊里的姑娘們?”陌紅樓與顧長安落座,遞了茶給她,問道。 “今日不見了,往后有的是機會?!鳖欓L安淺品一口那清亮的茶湯,眉峰微微一揚,“我離京多年,除了葉先生那里,倒再沒喝過像樣的茶,看來紅樓也是位雅人?!?/br> 陌紅樓輕笑,“茶都是大掌柜存在韶音坊的,咱們這兒可不講究這個?!?/br> 顧長安了然,看看葉清池道:“他不是講究,是事多?!?/br> 葉清池無奈,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踩了顧長安的尾巴,近日總被她有一句沒一句的挖苦。 不過這樣的顧長安倒顯得有生氣多了,原先她在軍中,總得端一副姿態,不能隨性而言,一直活得很拘束?,F下皇帝雖未準她辭官,但被顧長平上報的奏折一說,她已是半個廢人,皇帝對此事沒多言,可也默許了她無期限休養一事。因此連帶著一向彈劾她的言官都難得地褒獎了一句巾幗英雄,可見她的休養是多少人喜聞樂見的。 卸下擔子,這人就自在許多。 “禮部往年可來咱們坊里挑了好姑娘送進京去?”顧長安不咸不淡地問了句,陌紅樓神色間卻騰起幾分憂愁。 “年年都來的,哪年也不落下。丫頭們送進京去能享上福的也沒幾個,多是落得凄涼下場,還不如在裕州來得舒坦?!?/br> 顧長安點了點頭,“這就開春了,京里也該來人了吧?” “算著日子,就這一兩月了?!?/br> “葉先生啊,煩你回頭與禮部的人打點下,挑幾個過眼的就是,好的還是要留下,把頭牌都挖走了我們指什么吃飯?!鳖欓L安思量片刻,接著道,“另外,紅樓找機會再買幾個姑娘進坊,要伶俐老實的?!?/br> 陌紅樓一時疑惑,不知顧長安是什么打算,但畢竟初見也不便細問,只得先應下來稍后再做安排。 葉清池在一旁看著顧長安卻陡然明白,她想為誰籌謀。 顧長安自小就長在邊關,跟顧家本家的人大多不親,只有她姑姑顧鸞和二姨娘生的顧家二公子顧長寧與她親厚。 顧鸞在顧長安十二歲那年奉召入宮,封賢嬪,一直無所出,在宮里度日如年。如不是顧家在朝廷里無人可撼動的地位,恐怕早就如置冷宮。 只是據葉清池所知,這賢嬪一向淡泊,不屑與勾心斗角,可不為她那顧長安又是為誰? 回顧府的馬車上,葉清池狐疑地看著顧長安,顧長安擺好軟墊也看著他,兩兩相面許久,顧長安才道:“狄戎來襲前我曾收到二哥家書,說姑姑有孕卻遭人陷害險些掉了孩子。姑姑在宮中勢單力薄,需有人與她照應?!?/br> 葉清池聽罷哂笑道:“人心是最不好把握的東西,就算你送個人進去,你就能保證她一心向著賢嬪,不會被宮里的榮華富貴所蠱惑?” 顧長安有些疲憊地閉了下眼,“是人就有弱點,我把她的軟肋捏在手里,她不會輕易去反姑姑。二哥意思說京城的姑娘大多不可信,還是從邊城找一找,畢竟這里我還能掌握。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顧家在宮里的勢力到底是弱了些,護不了姑姑周全?!?/br> 葉清池嘆了口氣,“一入宮門深似海,你根本改變不了什么?!?/br> “能不能有所助力需得先做了才知道,如無所助,那我的損失不過是一些錢財和精力,但如有所助,那對姑姑就不是錢財能買來的東西了?!鳖欓L安眉心微鎖,手輕輕揉著胸口的傷處。 葉清池看她的動作,眉頭也禁不住蹙起,他是知道顧長安的,小痛小病的根本不會皺一皺眉,看來這回的傷,到底是落下病根了。 第十章 變故 顧長安自打認了韶音坊的門,就隔三差五往坊里跑,跟陌紅樓也益發熟稔。而葉清池生意繁雜,他在收下顧長安壓箱底的一百兩后,就南下料理生意去了。 狄戎老可汗的死給兩方戰爭作了一個終結,赫雷毫無懸念地登上了狄戎王位,與大齊簽訂互市條款,結下盟約,并向大齊求娶公主。 在祁盧拉開這場大戰的半年后,雙方以和親結束了長久以來的對峙。 顧長平所調集的兵力都逐步回到各州郡,一場風波漸漸平息,他與顧長安之間的尷尬也隨著時間的推移有所緩和。盡管顧長平一萬個不贊成顧長安插足歌舞坊生意,但還是摁下了火氣,未置一詞。 這一日,柳絮飄飛,春日和煦,京城里又來了書信。 “大小姐,劉將軍的信又來了?!蓖弥鴦㈢竦男?,就像捧著燙手山芋,眉頭擰成個川字。 顧長安伏在案前研究一本新得的樂譜,聽見童生的哀嚎,回頭瞥他一眼道:“他是催我回京,又沒催你,嚎個什么勁兒?!?/br> 童生嘆了口氣,“我的苦,您又哪會知曉?!?/br> 要知道,劉珩十封信也換不回顧長安一封,劉珩少不得把主意打到童生頭上,威逼利誘,童生覺得顧長安要再賴在裕州不挪窩,劉珩恐怕就得把他腦袋擰下來當球踢了。 拆開信封,劉珩的怒氣撲面而來。他先是洋洋灑灑一大篇數落顧長安見利忘義,一個人在裕州逍遙自在,全然不顧兄弟在京城的刀頭舔血,然后又一大篇義憤填膺地細數葉清池的罪狀,什么在京城吃香喝辣、左擁右抱,前日去了天香樓昨日又捧了個頭牌,勸顧長安萬不可輕信偽君子。 顧長安一目十行,看完以后壓根沒有回信的打算,把信原樣折好就塞進木匣里了。 “你去問問……”顧長安剛想交代童生,就聽見外面有人吵嚷,只聽那人急道:“你讓我進去,我是韶音坊的六子,有急事找大小姐?!?/br> 顧長安耳力極好,隔老遠也聽得清楚,她合上木匣,抬頭看看童生,“去,讓門房把人放進來,站外頭吵鬧像什么話?!?/br> “是?!蓖瓮染屯忸^跑,這六子要驚動將軍可麻煩了,少不得一頓板子。 不多會兒,童生就引著個黑瘦的少年從外面進來,六子抹著頭上的汗,滿目焦急,一見顧長安二話不說就在她跟前跪下了。 “坊主,有人到韶音坊搶人,跟樓姑起了沖突,姑姑把那人揍了,方才來了許多人,把樓姑抓走了?!?/br> “有什么話起來講,沒那么大的規矩?!鳖欓L安給童生使了個眼色,童生趕忙上前把六子給扶起來,又端了杯水給他,道:“潤潤嗓子,事兒既然出了就得能擔住,你細細把話說清楚,萬事有坊主給出主意?!?/br> 童生的話點的恰到好處,既沒說顧長安要出面,也沒說撒手不管,只先把六子安撫住。 “是這樣,前些日子才到坊里來的青黛姑娘被裕州知府家的公子看上了,死活要娶回府里做妾室,青黛姑娘不肯,知府公子就硬來搶人?!绷诱f著,面露苦色,“坊主興許不知道,這個知府公子一向就是作威作福慣了的,沒有人敢惹他?!?/br> 顧長安微微蹙眉,這的確有些麻煩了,她不便出面,顧長平更不能沾上歌舞坊的事,要解決這事只能暗中來,但暗中又如何與一州父母官較勁。 沉吟了片刻,她道:“六子,你先回坊里去,把門關了,對外就說這幾日歇業排舞。我估摸他們也是為了給樓姑些苦頭吃,不至于定什么罪,有幾日也就放人了。童生,你去探聽探聽,看禮部的人什么時候到裕州,另外找個面生的,到牢里打點下,別讓樓姑吃什么暗虧?!?/br> 把六子和童生打發走,顧長安坐在圈椅上嘆氣。這個青黛是她看中的人,模樣俊俏,舞姿動人,性子寧折不屈,胸中頗有點正氣,不像是會往歪門邪道走的人。她家境貧寒,有重病的雙親和一個兄弟要供養,不得已才進了歌舞坊討個營生。 顧長安原想過些時日再跟青黛商量把她送進京去,這邊會安頓好她的父母兄弟,讓她后顧無憂。屆時只要把人交給二哥顧長寧帶回侯府□□,再進宮去就算事成,但眼下卻出了這個麻煩,就只能借禮部的手把青黛帶走,等到了京城再讓顧長寧出面想辦法,而且青黛那邊也是刻不容緩地要趕緊與她擺明利害。 據顧長安所知,裕州知府姓戴,單名一個勤字,是個清廉且辦實事的官。壞就壞在晚年得子,對這一個獨子縱容得讓人汗顏。顧長安也曾跟他這個獨子戴天磊打過幾次照面,人不算是壞人,只是性格乖張固執,是個典型的小霸王。 顧長安在院里來回溜達,琢磨這事情不算難辦卻有些麻煩,她得讓戴勤在這事上說不出什么來治樓姑的罪,還要打消他兒子娶青黛的主意。 琢磨了片刻,顧長安轉身回房去換了男子長衫,然后讓小廝備好馬車,又給童生留了話,這就往西市韶音坊去了。 韶音坊大門緊閉,顧長安扣了門,守門的小廝見是她來趕忙開了門將她迎進去。 顧長安徑自往里走,六子得信也迎了出來,對著她規規矩矩一揖,“坊主?!?/br> “去把青黛姑娘找來,我有話要說?!?/br> “是,坊主?!?/br> 六子轉身往后院去了,顧長安則挑了個還算僻靜的單間進去,半掩上門在桌邊坐下來。 韶音坊出了事,坊里的小廝丫鬟們一個個噤若寒蟬,連大氣也不敢出??匆婎欓L安來了,這才都稍稍松了口氣。 不多時,六子就引著青黛來了。顧長安也不客套,示意青黛坐下以后就讓六子出去了。 青黛是個模樣標志的女人,杏核眼瓜子臉,烏發濃密如如墨色綢緞,眼角一顆淚痣惹人憐愛。顧長安打量著她,人是比前些日子見著時憔悴了許多,經過剛才的一番折騰,發髻也有些散亂,幾縷碎發從鬢邊垂下,帶著幾分狼狽。 “青黛,你入韶音坊后,樓姑待你如何?”顧長安沏上茶,不疾不徐問道。 青黛低垂著眼,樣子很恭順,“樓姑待青黛如親姐妹,給雙親瞧了病,又給弟弟找了先生?!?/br> “那當真是好,”顧長安輕笑了聲,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我知道你是個清高的人,原不屑進我這歌舞坊,不過是被生計所迫才成了舞伎,但不知今日之事,你有何看法?” 青黛聞言,貝齒緊緊咬了下嘴唇,這才抬起頭來看著顧長安,眼神清亮,“我聽說你曾是征戰沙場的將軍,我不知道你對我有何企圖,我也確實只為供養雙親兄弟,我現在爛命一條,你想怎樣……都、都隨你?!?/br> “既然如此,我倒有幾句話要說?!鳖欓L安從錢袋里拿出一張銀票,推到她面前,“如果能答應我后面的話,這個算我的一點心意,銀兩不多,但只要你兄弟有心,就能供他讀書直至進京趕考。我不是想買你這個人,只是要跟你做一筆交易?!?/br> 青黛看著那張銀票,沒動彈,抬眼看著顧長安問道:“什么交易?” “看上你的那人是知府的獨子,這你應該知道。那小子就是個小霸王,看上誰誰就跑不了。你可愿意給他做妾?”顧長安微微一頓,見青黛搖頭,這才接著道:“我的身份,不可能出面保你,所以現在給你兩條路。一是我放你離開,你有多遠跑多遠,可一旦你被抓了,或者小霸王找上你雙親你兄弟,那后果你大可想象。二是你隨禮部官員進京,入我侯府聽憑我兄長安排,終你一生為我侯府所用,我必可保你父母兄弟平安順遂?!?/br> 青黛勾了下唇,似笑非笑,“你的這交易我聽著可不劃算,倒還不如給那小霸王當妾?!?/br> 顧長安聽罷也不意外,只是點點頭,把那銀票收回來揣進錢袋里,道:“既然你有了決定,那我也不迫你,這就差人把你送到知府府上,換回樓姑。只可惜她為了你還跟人大打出手,害得自己身陷囹圄,也許還要丟了性命,實在很劃不來?!?/br> 說罷,顧長安就起身出去了,臨走前,回過頭看著有些失神的青黛道:“聽說知府公子有妻妾七八人,你這支清水芙蓉,不知又能得幾日紅呢?” 顧長安的話點到即止,說完了就走,一點不給青黛反駁的余地,邁開大步出了門去。 六子在門外見顧長安這么快就出來,也有點意外,趕忙跟上去。顧長安邊往外走邊交待道:“把人給我看住,有什么事隨時來府里找我?!?/br> “是,坊主?!绷踊赝搜勰欠块g,皺了皺眉,便沒再追問。 第十一章 無奈 顧長安出了韶音坊,先把馬車打發回府,然后就一個人順著街市溜溜達達逛起來。 她許久都沒在這樣熱鬧的街市上閑逛了,上一回逛還是前幾年跟著顧長平回京述職,恰巧趕在年下,元月十五花燈會的時候去外頭湊了個熱鬧。只是那回不趕巧,正碰上劉珩與一女扮男裝的姑娘在猜燈謎。 當然,顧長安識趣地沒去打攪,遠遠地看了眼難得羞澀的劉珩,就轉頭走了,倒是等兩人都回到石嶺時,撿著機會埋汰了他幾句,誰知道劉珩卻瞪著眼睛說沒見過什么女人。 “誒誒,當心!”一聲驚呼傳來,顧長安只覺身后一陣雜亂的馬蹄聲迅速由遠處而來,當下也不及回頭,一把抱起眼前的小女娃就地一滾滾到旁邊,將街道讓開。 “少爺您可慢著點啊?!?/br> “少爺您趕緊停啊,仔細別摔著?!?/br> 顧長安扶起胖乎乎的小女娃,那女娃娃倒不哭鬧,在她袖口上蹭蹭臉上的土就跑開了。顧長安這才抬頭去看那肇事人,這不看不打緊,一看就不禁無奈,真是冤家路窄了。 慌不擇路的高頭大馬在人群里橫沖直撞,踢翻了好幾個攤子,小商販們叫苦不迭。 顧長安站起身來,吹了聲響亮的口哨,棗紅馬聽見那動靜,就向著顧長安奔來。顧長安長身而立,在馬到近前的一瞬出手如電,閃身同時將那韁繩死命拽住,幾乎運盡全身力氣把自己甩到了馬背之上,然后一腳將知府公子給踹下馬去,半點不帶含糊。 戴天磊冷不防被踹到了地上,捂著胸口疼得直打滾,連罵娘的話都罵不出來。后頭趕來的家丁趕緊七手八腳地上去把人扶起來,這才顧得上去看那個制住瘋馬的人。 顧長安勒住馬,居高臨下地看著戴天磊,神色很是耐人尋味。 “你、你誰啊,竟然敢把我們少爺從馬上踢、踢下來?”一個小廝挺起胸脯對著顧長安叫到,但看著馬上這人滿身戾氣,也不免有點底氣不足。 “滾邊去,怎么說話的?!贝魈炖谶吶嘀乜谶吔o了那小廝一腳,然后挑起眉來看著顧長安,“沒看見是顧都尉救了我么?!?/br> 顧長安跳下馬,把韁繩扔給旁邊的小廝,打量了灰頭土臉的戴天磊一眼,道:“這馬是難得的良駒,只是性野難馴,戴公子還是請人馴好了再耍,免得傷人傷己?!?/br> 戴天磊對顧長安的冷嘲熱諷假裝沒聽見,揉著屁股湊上來問她:“我聽說你打了大勝仗,能給我講講不?” 顧長安邁腿往前走,邊走邊撣身上的土,“不能?!?/br> 戴天磊嘖了聲跟上,“顧都尉,你怎么老板著臉?” 顧長安覷他一眼,“我樂意?!?/br> 半個多時辰,顧長安走走停停,戴天磊也不著急,就一直跟著。等穿過了整個西市,已快回到顧府的時候,顧長安才停下來看著微喘的戴天磊。 “戴公子,你都跟著我逛了半個多時辰了,到底有什么事?” 戴天磊拍拍胸口,喘勻氣,說:“我就是想跟你聊聊,早前就說了,我想跟著顧將軍打仗去?!?/br> “兩年前我也說過,你上不了戰場?!鳖欓L安繼續往前走,想起那時候戴天磊跟著他爹到裕州軍營地去,恰碰上她在校場練兵,這小子不知怎么就一下冒出要報效國家的熱情,回去以后非纏著他爹要投軍,結果戴勤就把人塞到顧長平那去了。戴勤的意思是讓他知難而退,顧長平就把戴天磊扔給了顧長安。顧長安在校場三兩下把戴天磊揍趴下了,跟他說什么時候能撂倒她了再來說投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