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
“暾將出兮東方,吾檻兮扶桑;撫余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駕龍輈兮乘雷,載云旗兮委蛇;長太息兮將上,心低徊兮顧懷”……好啦好啦,又到天上乘著雷聲飄飛著了,不就是ufo嗎?在那么高的地方,自然要頭昏——暈飛船!怎么能不嘆息?心室震顫,自然心低徊! “登昆侖兮四望,心飛揚兮浩蕩,日將暮兮悵忘歸,惟極浦兮寤懷”……屈原一個楚人,怎么能跑到昆侖山上往下邊看?!天晚時候想起水鄉了,結果想回家!哇塞!從楚國飛到昆侖上,晚上又要回楚國,一日游!楚國離昆侖多遠?屈原游玩了幾個小時?我得計算一下這飛行器的速度…… 突然,凌欣似乎覺得前面有動靜,她馬上警醒——自己怎么能這么分心?!這是什么時候?!你太不認真了!還得觀察皇城的形勢呢!她猛抬頭,見一個人正從院子里向她坐的門口走來,他穿著一身大紅朝服,質樸簡約,頸處露出潔白禪衣的交領,官帽黑簪,雖然衣裝重重,可還是能看出他瘦骨嶙峋。 他走得極慢,像是修竹在微風中從容地移動。門口高挑的宮燈,照亮了他消瘦卻無法讓人挪開目光的面容,俊美而冷漠,一雙眼睛,亮得如刃上寒光。 凌欣的笑容消失了,下巴半開:賀云鴻?!她多久沒見過他了?!他為何來這里?! 賀云鴻看著坐在宮門內含笑讀書的女子,咬牙切齒:她穿得格外雅致美麗,還梳了個未婚女子的柔美發式!一看就是想掩蓋住她的狂暴本性,到那邊去招搖撞騙!她當然沒有來和自己道別,可將蔣旭圖指使去了玉店,就是放棄的意思!他不反省當初他也是這樣留書致別,現在只覺得凌欣根本沒將任何一人放在心上!他不知該恨還是該愛,喜怒交織中,他只能努力保持住身體的穩定,不想走得搖搖晃晃,沒有風度! 凌欣眨了下眼睛,脫口而出:“你來干什么?!”可是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放下書,用手抹了下嘴,站起來,兩步到門口,對外行了一禮,說道:“賀侍郎!請馬上回去!”他怎么不在皇后那里?!孤獨客沒弄昏他?!柴瑞睡了嗎?! 凌欣的心突然被攪亂了,她慌了。 一個時辰前,賀云鴻被賀霖鴻幫著從里到外,換了一身干凈的內襯和朝服。他低頭看了自己,伸手將袖口處微小的褶皺抹平,然后他看向身邊的賀霖鴻,賀霖鴻點了下頭,小聲說:“絕對是京城第一!”伸手扶了賀云鴻,去見父母。 賀云鴻先去見了父親,賀相也穿了一身朝服,坐在床邊。賀云鴻的眼睛濕潤了,他跪了下來,對父親行了大禮。 賀霖鴻哽著聲音對賀相說道:“父親,該是今夜了。三弟……向您行禮道別……他要去見凌大小姐?!?/br> 賀相伸出雙手,賀云鴻握了父親的手,賀相將賀云鴻的兩只手并在了一起,賀云鴻含淚點頭,賀霖鴻攙扶著賀云鴻站了起來,賀相流了眼淚,又一次將賀云鴻兩手拉開又并攏。賀云鴻默默地一再點頭,賀霖鴻說:“父親,三弟明白,您在祝他們成雙成對?!?/br> 賀相張嘴咳咳了兩聲,放開了一只手,在賀云鴻手心里,寫了個“好”字,賀云鴻又流淚點頭。 賀相放開了手,揮了一下,賀霖鴻扶著賀云鴻走了出去。 兩個人來到姚氏的屋子,姚氏和羅氏還有趙氏兩個孩子都在。 賀云鴻再次向母親跪禮,姚氏見賀云鴻穿著朝服,皺眉問:“三郎,晚上還要去辦事?” 賀云鴻點頭,姚氏不快:“這些天晚上不都在家嗎?” 賀霖鴻扶起賀云鴻,賀云鴻對羅氏和趙氏也行了禮,趙氏推著自己兩個兒子,“去,拜別三叔?!?/br> 兩個孩子對賀云鴻行禮,看到大哥的骨rou,想到大哥的囑托,賀云鴻心疼得眉頭緊皺,滿眼淚水。 趙氏卻沒有哭,嘆息道:“三弟,沒什么,那邊,我們一家正好……” 姚氏不高興地說:“你說這話什么意思呀?!” 趙氏不言聲了,姚氏不高興:“你說錯了話,快道歉!” 賀云鴻看著姚氏搖了下頭,姚氏見到賀云鴻眼中的神情,沒有再堅持。 賀云鴻倚著賀霖鴻的胳膊轉了身,賀霖鴻扶著賀云鴻往外走。出了屋門,雨石過來,扶了賀云鴻另一只胳膊,與賀霖鴻一起,將賀云鴻扶上了宮輦。 賀霖鴻輕輕地拉了賀云鴻的手,小聲說:“三弟,恭喜你了……” 賀云鴻看他,賀霖鴻含淚笑著說道:“咱們下輩子還是兄弟吧?!辟R云鴻點頭,賀霖鴻放開了手,看著宮輦離開,雨石跟在后面。 賀霖鴻深吸了口氣,走回院子,進了母親的屋子,聽見姚氏說趙氏:“……你這么大了,怎么如此不穩重……” 賀霖鴻打斷道:“母親,今夜皇城可能會破,您要有所準備?!?/br> 姚氏一下失神,可接著哭起來:“什么?!三郎!三郎!” 賀霖鴻說道:“母親,請莫高聲,您該跟父親在一起?!?/br> 姚氏搖頭哭:“不!不要!我要三郎!你去把三郎找回來!” 賀霖鴻說:“我參加了義兵,也在此向母親道別了!”他行了一禮,姚氏還是哭:“你去找三郎回來!”羅氏哭了,賀霖鴻向趙氏行禮,然后拉了下羅氏,羅氏抹著眼淚與他走出屋去。 在院子里,賀霖鴻不顧周圍人們的目光,使勁抱了下羅氏,低聲說:“對不住娘子了?!?/br> 羅氏雙手捧臉抽噎著:“你……你別記得我現在的樣子……” 賀霖鴻笑:“娘子現在這么美貌,我怎么能忘?!?/br> 羅氏泣不成聲:“你放心……你放心……我在那邊等你……” 賀霖鴻嗓子發堵,低聲說:“也許不那么壞呢?娘子別太急了?!?/br> 羅氏連連點頭:“好……好……我不會急?!?/br> 兩個人又依偎了一下,賀霖鴻去向父親告別,離開了院子,去義兵中找到了那些他熟悉的工匠們,拿了塊磚石,被軍將指揮著,去宮中站隊去了。 柴瑞已經用罷了晚餐,喝了幾口茶。難得地將與他一起吃飯的小螃蟹抱了起來,放在自己的膝上和兒子玩了一會兒,還親了好幾次小螃蟹的臉。 他下午就回來了,隨他來的,還有五十多勇勝軍,有些人面色黝黑,看著是山地之人。 姜氏心驚rou跳,但是還保持著微笑,陪著柴瑞用了晚餐。她坐在桌邊,眼睛總不自覺地瞥著門外肅立的將士們:過去柴瑞回來可沒帶這么多人…… 柴瑞發覺了姜氏的目光,笑著說:“那些是朕從深山里帶出來的人,雖然性子野了些,可心地淳樸。朕與他們的頭領歃血為盟,他們都發過誓,忠心跟隨朕?!?/br> 姜氏干笑著點頭,見天色晚了,溫柔地對小螃蟹說:“快親親你父皇,你該去睡覺了?!?/br> 小螃蟹抱了柴瑞的脖子,大大地在柴瑞胡子拉碴的臉上親了一口,柴瑞呵呵笑,放下了小螃蟹說:“去睡覺吧!” 小螃蟹抓了柴瑞的袖子,睜大眼睛說:“不,要和爹玩?!?/br> 姜氏板了臉,“要是不睡覺,那就去寫字?!?/br> 小螃蟹忙說:“那去睡覺!” 姜氏和柴瑞相視嘆氣,奶娘進來抱著小螃蟹出去了。 姜氏從袖子里拿出一個玉盒,打開,里面是一枚丸藥,說道:“陛下,這是孤獨郎中給的補養身體的丸藥,陛下吃了會有力氣,陛下請用?!彼椭^雙手將玉盒捧給柴瑞。她想了好幾種辦法:放在湯水里?茶里?都怕有味道,柴瑞不喝,索性就這么給他。別的不說,柴瑞對她是沒戒心的…… 好久,柴瑞沒有接。 姜氏驚訝地抬頭,柴瑞嘴角帶著絲笑意看著她。 姜氏的心急速墜落,勉強笑著:“陛下?” 柴瑞嘆了口氣:“娘子,為夫在城上巡視指揮,當然知道大概過不了今夜了……” 姜氏的眼睛突然溢滿淚水,噗通一下雙膝跪在柴瑞的面前,扒著柴瑞的膝蓋道:“陛下!請以江山社稷為重??!” 柴瑞搖頭:“娘子怎么跟那幫迂腐朝臣一樣……” 姜氏搖著柴瑞的膝蓋哭:“陛下!jiejie說就要一兩天哪!陛下!聽jiejie的話吧!” 柴瑞去拉姜氏起身,姜氏淚水飛流,跪著不起來,使勁搖頭:“陛下!妾身沒用!沒把jiejie的事辦好!陛下!我求求您!” 門口的余公公傳道:“賀侍郎來見?!?/br> 柴瑞起身,將姜氏扶起,轉身看向門口。賀云鴻扶著雨石的手慢慢地走了進來。 姜氏哭著說:“賀侍郎,幫我勸勸陛下!” 賀云鴻放開雨石,雙手相疊,向柴瑞深禮,柴瑞扶了下賀云鴻,問道:“云弟是要去見jiejie?” 賀云鴻點了下頭。 姜氏大哭起來:“陛下!賀侍郎!jiejie要你們在這里等著孤獨郎中??!” 柴瑞對賀云鴻說:“jiejie說會去我母妃的宮殿,朕這就上城!” 姜氏一把抓住柴瑞的胳膊,“陛下!您是一國之君!是天子!陛下,您不能忘記自己的職責??!” 賀云鴻也皺著眉,對柴瑞搖頭,向壽昌比劃筆,柴瑞舉手道:“那些大道理,朕都知道?!彼湫α艘幌?,“可是今夜,朕不想當什么一國之君,朕想當自己!” 姜氏雙手下死力拉著柴瑞手臂:“陛下!陛下!天下??!您是主君,天子安危,舉國之重??!” 柴瑞又一次搖頭,抬眼看向半空說道:“我已經做錯了一次!那時沒有去戎營!” 姜氏想起柴瑞在太上皇死時就這么說過,知道他動了死念,急忙說:“不是!陛下!不是!” 柴瑞眼中閃光:“我因此失去了母妃和父皇,若是這是我為天子的代價,那么今天朕倒是要看看,什么是天意!” 他看向姜氏,握了下她的手說:“你夫君不是個逃兵!不能看著幾十萬軍民被屠,而躲在一邊!今夜,若是上蒼認我為天子,自然保佑朕堅持到援軍到來!若是我死在城上,那么我就不是天子,只是個凡人!無需擔憂什么天下江山!母妃就是白死了,父皇也因我的怯懦被害!我正好以死贖罪!去那邊與母妃父皇相聚!也了結了我這五內俱焚的痛楚!”他要掙脫開姜氏的拉扯,姜氏哭著不放手,拼命搖頭,柴瑞帶了些責備的口吻說道:“母妃曾說,娘子是那些人中最知禮數懂儀規的聰慧女子!所以我才選了你?!?/br> 姜氏一聽,劇烈地哽咽,可是放開了柴瑞,雙手捂在側腰,向柴瑞躬身行禮,嗚咽著說:“夫君,恕妾身無禮……奴家……賠罪……” 柴瑞這才滿意地點頭。他看向賀云鴻,賀云鴻眼中晶瑩,抬起手攔住他。 柴瑞搖頭:“云弟,我可以把你打暈,交給孤獨郎中帶走?!?/br> 賀云鴻緩緩地放下了手,柴瑞看著他的眼睛,賀云鴻點了點頭。柴瑞伸手抱住了賀云鴻的肩膀,“云弟!下輩子……”賀云鴻想起賀霖鴻說的話,雖然有淚,可還是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對柴瑞再次點頭。柴瑞看到賀云鴻笑容,就如以往,心感溫暖,他放下手說:“我還得比你大!”賀云鴻閉了下眼,再睜開眼睛,已經神光堅毅,抬手拉了柴瑞的手,艱難地用口型說:“保重?!?/br> 柴瑞說:“好,云弟,我們再會!”賀云鴻對他行禮,柴瑞又看向姜氏,姜氏再次行禮:“妾身……恭送夫君……” 柴瑞說:“多謝娘子?!贝蟛阶叱隽碎T,院子里的軍士們緊隨著他離開,嘈雜的腳步聲遠去。 賀云鴻向柴瑞背影行禮,雖然柴瑞看不見了。他又向低頭站在屋中的姜氏施了禮,示意雨石扶著他,慢慢地走出去。 姜氏站在屋子當中哭出聲來,站在門邊的玉蘭跟著抽泣著,角落里的張嫲嫲倒是沒有哭。姜氏又哭了會兒,止住了哭泣,長長出了口氣,從袖子里拿出巾帕,好好地擦了臉,抬頭對張嫲嫲說:“嫲嫲將我帶大,現在就要再煩勞嫲嫲看護我那兩個皇兒了?!?/br> 張嫲嫲的臉變了色,雙膝跪地:“娘娘!”她的眼里涌出了淚,“老奴老了,腿腳不便,萬難從命!” 姜氏嘆了口氣,說道:“那就聽天由命吧?!彼聪蛴裉m說道:“給我梳妝正容,穿戴禮服,備下毒酒白綾?!?/br> 玉蘭也跪下了,哭著說:“娘娘!” 姜氏皺眉道:“你們都不懂規矩嗎?” 張嫲嫲哭著說:“娘娘!請想想大皇子和小皇子!” 姜氏問道:“余公公呢?” 門外聽命的余公公忙進來:“娘娘!” 姜氏說道:“那時陛下曾讓賀侍郎寫了繼位詔書,蓋印后與御璽都放在小……衡兒身上。等孤獨郎中來了,你去安排吧,我就不見他們了?!?/br> 余公公沉聲說道:“娘娘!若是陛下……娘娘需要垂簾聽政……” 姜氏搖頭:“我只是一介婦人,父母夫君都在,豈能離開?國家這么大,定有許多人能輔君治國,我這等短見無識之婦少一個無妨……” 屋子里的人都哭,姜氏肅然道:“你們難道沒聽見我的話?去做吧!”…… 這些,凌欣自然無從知曉,只能連續著問:“賀侍郎!陛下呢?!皇后呢?!賀侍郎!您見到孤獨郎中了嗎?!……” 賀云鴻根本不理她,一手微提起身前的袍襟,一步一步地走上臺階。他即使顯得羸弱,可步態依然優雅雍容,衣袍輕飄,如在云上踏過。 凌欣一下跨出門檻,迎著他走過去:“賀侍郎!不要過來!請回去!”她幾步下了臺階,沖到賀云鴻面前。賀云鴻沒停下腳步,雖然在她的略下方,可也不抬頭,見她擋住自己,竟不轉向,直接向她的身體撞了過來,凌欣只好后退一步:“賀侍郎!請自重!” 賀云鴻還是不予理會,向著殿門緩慢行步,凌欣伸手阻攔,但賀云鴻一往前湊,凌欣就得把胳膊往后挪,連碰都不敢碰他的衣服——開玩笑!這人前些時候還在擔架上躺著呢,現在能走已經不容易了,萬一一碰他,他跌倒,滾下臺階,肯定全身骨折了! 結果凌欣一步步地退,賀云鴻一步步地接近門口,凌欣真急了:“賀侍郎!你不能在這兒!快去皇后娘娘那里!” 賀云鴻到了門口,手扶著門框,微皺了眉,運了半天氣才抬腿進了門,臉色已經有些發白了。 凌欣在門邊手足亂舞:“你!你不能進來!”她是不是應該一伸手橫抱了他把他送出去?可是看賀云鴻執拗的表情,想到這個人的手段,凌欣一時沒敢這么干…… 賀云鴻慢慢走到木板邊,呼吸了一下,轉身面對著門口,向凌欣平伸出胳膊。凌欣呆住,賀云鴻微側了臉看她,平靜的面容上帶著一絲倨傲的表情。凌欣晃晃腦袋——他是讓自己扶著他坐下?!凌欣想耍個脾氣,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