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凌成叫起來:“你敢罵我娘?!……”沒說完,掙脫了凌欣的手就一頭撞了過去。凌欣想起昨天夜里,凌成就是這么撞在了那個戎兵的后背,兩次,看來這次他又是故技重施。 龔嫲嫲一時沒有防備,被撞得倒退,站穩后一把將凌成推開,罵道:“你這小崽子……”揚手要打,就見眼前刀光一現,竟然是凌欣抽出了后背的破刀,幾步向前,直愣愣地指在了她的臉前。 龔嫲嫲啊了一聲,叫起來:“你們要造反哪?!這是侯府,你敢?!” 凌欣不眨眼,直接將刀一送,卷了的刀刃擦上了龔嫲嫲的臉,兩個婆婆都上來要拉凌欣的手臂,但是見她手里有刀,也不敢太靠近,只能大呼小叫地說:“哎呀!怎么能動刀呢?!”“快放下,快放下呀!” 凌成也有些怕了,他雖然恨這個婆子出言不遜,但這是安國侯府,怎么能隨便出手殺人呢?他輕輕拉扯凌欣的一只袖子:“姐……姐……” 凌欣也并不想殺人,只是想嚇唬一下龔嫲嫲,不然龔嫲嫲對自己和凌成兩個孩子任意揉搓,沒有底線?,F在見龔嫲嫲臉色變了,也不想逼得太過了,畢竟人在屋檐下,如果真讓對方起了惡意,自己和凌成防不勝防。見凌成來拉自己,就勢下坡,放下了手,還是直著眼睛瞪著龔嫲嫲。 龔嫲嫲氣得咬著牙,呸了一聲道:“白癡!”轉身匆忙地走了。 兩個婆子對視了一眼,勉強笑著對凌成說:“小公子這邊來吧?!绷璩衫肆栊赖氖?,跟她們進了一間小屋。 他們一進屋,兩個婆子出門去,門聲一響,竟然是將門從外面鎖上了。 凌欣看了看這間小屋,只有一張床和簡單的桌椅,想來是仆人的房間,她坐在床上,將手里的刀放在了桌子上,覺得自己方才莽撞了,她的脾氣還是像以前那么壞?,F代社會里沒有真刀真槍,她只是罵人,這里讓她碰了刀,看看,她就用刀指人了??墒且呀浉闪?,后悔也沒用。路上她原打算看了侯府接待他們的態度,再定日后何去何從?,F在剛一進府就出了這事,她也許得趕快拿主意。 凌成跑過去推了推門,沒有推開,驚慌地跑回凌欣身邊,小聲問:“姐!她們把我們鎖在這里了!” 凌欣搖頭說:“沒事,他們現在還不敢怎么樣?!?/br> 張副將會將母親過世的消息告訴給安國侯,如果安國侯還有一點點人性,多少會對他們生起些憐憫之情吧?大家也都該明白這個道理,此時沒人會公開對自己姐弟不利吧? 凌欣皺眉思索著,凌成坐到了她身邊,小心地問:“jiejie,要不,你對爹說你好了……這樣,你就成了這府里的大小姐了?!?/br> 凌欣知道這是個捷徑,自己馬上就能不為生計發愁,憑自己的能力,在一個侯府里自保該是可以。但是看看方才那個龔嫲嫲的樣子,對梁氏如此不敬,凌成留在府里就是好事嗎?凌欣遲疑,想起了對那個臨終婦人的諾言,又想起發的那個愿……凌欣決定:此時可不能只想著自己,要先考慮凌成! 如果她留下來了,八歲的凌成會如何?如果對方不把凌成當成安國侯的兒子,會不會將他趕走或者送離?凌欣相信凌成說的,他是安國侯的兒子。懷了孩子,預產期遲一個月的事,也不是沒有發生過,那么如果對方也相信凌成是安國侯的兒子會怎么辦?凌成可就成了安國侯的嫡長子了。如今安國侯府的夫人會敞開雙臂接納凌成嗎? 凌欣對人性有種深刻的不信任。人人都有私心,都會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若不是自己親臨了絕望,怎么可能改弦更張?前世自己何嘗不是奮力爭取成功和金錢?當然,這個夫人可能是個大好人,但是若是如此,物以類聚,侯府怎么會有龔嫲嫲這樣的下人?…… 凌欣搖了搖頭:“不,你先別暴露我,記住,無論什么時候,你都拉著我的手,替我說話。與人交談時,我捏你一下,表示可以,兩下,表示不成,明白嗎?” 凌成皺了小眉毛:“可是jiejie,如果你還是個傻子,侯府不要你了,我們去哪里?” 凌欣切了一聲,信心滿滿,見到凌成充滿擔憂的目光,就笑著逗凌成說:“我原來還準備去搬磚呢,現在看來,侯府既然接了我們來,送我們走時,也得給些銀子。倒是省了我的勁兒。我們就去城外廟里住著,我做些小餅子,你去路上賣,肯定能掙到錢。只是,你會不會不好意思?” 凌成眼睛一亮:“jiejie!只要我能養活你,我什么都可以干!這事容易!我只要大聲喊‘賣餅子’就行了。若是需要,我也可以去搬磚?!闭f起吃的,凌成大聲地咽了口吐沫。 凌欣抱了抱凌成的肩膀,笨拙地說:“你是個小男子漢!真棒!”好吧,她現在開始多說好話!別像前世那么吝于表揚別人。這是朱瑞在她面前秀恩愛時常對她兒子說的話,先借用了! 凌成臉有些紅:“娘總說jiejie心善,要有人護著,還說哪天她老去,我得照顧jiejie一輩子?!闭f完,凌成眼睛又紅了,可是因為想到自己方才被稱為男子漢,不能再像孩子那樣哭泣,就生生忍著,任眼淚一串兒流下來。 凌欣也覺胸口一酸,點頭低聲說:“好,我們到哪里都在一起……”她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要親自帶著凌成,不能讓這個松鼠弟弟受委屈。她心中暗嘆,她如果對前世那個兩個弟弟,有對凌成十分之一的情感,他們的醫藥費自己肯定全付了! 門口處有聲音,凌欣停下,門開了,兩個婆子端進來了些吃食和一壺水,放在桌上也不說什么,又出了門。 凌欣看了飯菜,各色混雜,知道必是剩的。她怕飯菜里有什么手腳,可是想到侯府還等著自己去祭奠老侯爺,該不會有人下毒,就點頭同意凌成吃。兩個人實在餓了,片刻就吃得干干凈凈,凌欣還覺得胃里空空的。 吃完了飯,凌成又跑過來,緊貼著凌欣坐了,明顯是想依靠著她。凌欣又摟了凌成的小肩膀,小聲問:“我是不是一向吃得很多?” 凌成眼神閃了一下:“娘說,能吃是好事,每次都讓你多吃……” 凌欣暗自告誡自己要節食了,又問:“你們原來以何謀生呢?” 凌成也小聲回答:“娘做些針黹,有時去大戶人家,教教小姐們射箭?!?/br> 凌欣又問:“外祖父是何出身?” 凌成似懂非懂,眨巴著眼睛:“娘沒說起過?!?/br> 凌欣沉吟,此時,如果能找到些母親生前的親朋故友……像是知道凌欣在想什么,凌成說:“娘從來不和人走動,也沒提過誰?!?/br> 凌欣緊抿嘴角:一個被休的女子,在這個世間,肯定覺得抬不起頭來,哪里還會與人結交?凌欣再問:“娘叫什么?” 凌成說:“娘告訴我是她姓梁,名濤,娘說波濤的濤?!?/br> 凌欣嘆氣:“名字起錯了?!?/br> 凌成不解:“姐說什么?” 凌欣道:“濤,水起伏而不停,這是無定之相啊?!?/br> 凌成佩服地看凌欣:“jiejie,你懂得真多!” 凌欣又問:“你讀書嗎?” 凌成不好意思:“只認了幾個字,娘教我打拳來著,只是我太小,沒有力氣?!?/br> 凌欣點頭:“好,日后你教我拳腳,我教你讀書……” 兩個人正說著,門外又傳來聲音,就一同停止。凌欣放下手臂,改成拉著凌成的手。 門一開,婆子們抬了一桶熱水和一個大木盆進了屋,婆子往盆里倒了水,又來了一個拿著一疊粗麻衣服,扔到了床上。幾個婆子往外走,其中一個對凌成說:“讓你jiejie洗洗,要去靈棚跪著了?!?/br> 另一個婆子惡意地說:“她自己會洗澡嗎?” 凌成紅著臉說:“會洗!你們都出去,我到外面給jiejie看著門?!?/br> 一個人哼道:“他還知道去外面……” 凌成氣得要追出去,凌欣拉著他,沒表情。人都出去了,這次她們沒有鎖門,凌欣放了手,凌成走了出去,回手關了門。 凌欣松弛下來,想到自己來后,還沒看過這具身體的模樣,見床頭窗臺上有面銅鏡,走過去借著亮光打量自己。這一看不要緊,凌欣差點把方才吃的剩飯給吐出來:鏡子里的面孔黑乎乎的,頭發蓬亂如草窩,兩頰肥腫,把眼睛擠成了一條縫兒,面皮粗糙,鼻子頭上全是脫皮,嘴唇厚實,里面是一排黃牙…… 凌欣氣得差點仰天長嘯——天哪!這簡直是豬臉呀!弟弟說母親總讓她多吃,是拿她當豬養的吧?! 難怪朱瑞曾說,人是黑猩猩和豬的基因結合的,她又姓朱,所以堅決不吃豬rou了!自己長成了這個樣子,可算是給她的理論提供了事實依據! 凌欣對著上空使勁咬牙翻了通白眼:你是故意的!可是我不怕!我知道該怎么減肥!我前世練了十五年瑜伽!你難不倒我!何況,我現在才十歲,兒時胖不算胖!少年肥不算肥!你等著!我一定再造苗條! 慷慨激揚地宣了戰,凌欣才怒氣沖沖地走到床前脫了外衣,懷里揣的兩截玉簪掉了出來,她拾起來,記起了那個灰衣男孩,也想起了那兩個孩子看向自己時的驚恐眼神,該是被這副尊榮嚇的!凌欣希望就是減肥成功,也永遠別再見到他們,真丟不起這個臉! 凌欣端詳手里的玉簪,簪頭是竹竿竹葉,做工很是精細。簪尾有小篆字,她不認識。玉質潤澤,當是好玉,可惜斷了?,F在她渾身分文沒有,根本不能花錢去接起來,只想著也許有人會想用殘玉再去鑲個戒指什么的,這樣她就能將這斷玉簪賣幾個錢。除了那柄卷刃的破刀,這兩截玉簪可算是唯一值錢的東西了,凌欣撕了塊麻布,將兩截玉簪包成了個小包,放到了一邊。 好好泡了澡,凌欣覺得舒服多了,她穿上孝服,將斷玉簪的小包放入了懷中,開了門,凌成叫人來換了水,自己也洗換完畢。 兩個人又坐在一起,小聲說了幾句話,就有個婆子來了,說要領著他們去靈棚。聽丫鬟叫這個婆子“李嫲嫲”。她比方才那個龔嫲嫲高了些,神色也很和氣,臉圓圓的,沒那么多褶子。李嫲嫲仔細打量了凌成半天,然后嘆了口氣。 他們穿過宅院,走了一刻鐘,才到了靈棚。靈棚里面哭聲陣陣,李嫲嫲示意兩個人分開,可是凌欣死拉著凌成不放手,最后李嫲嫲只能帶著兩個人進屋,安排她跪在了屋里離棺材最遠的角落里白色屏障女眷的一邊,凌成跪在一障之隔的另一邊。 凌欣在前面喊著跪拜時,有一下沒一下地跟著動作,想到這位老侯爺是守城而死,也覺得可惜,但自己對他沒有感情,無法像其他人那樣嚎哭。她趁著起身時看向前面,棺材前跪著四個成年女子,身后有三個女童,屏障那邊,影影綽綽的,可以分辨出有兩個孩童。 才跪了不久,凌欣就覺得膝蓋疼,她正想著該怎么偷懶坐一會兒,聽院落里一陣人聲,屏障那邊一群人走了進來,其中一個跪倒在地,大聲哀哭起來,引得棚中哭聲雷動。 哭了一會兒,有人低聲說:“侯爺節哀,還有軍務……”又哭了片刻,那人拜了幾拜,起身和一群人離開了,凌欣知道這就是安國侯了,她都沒看清他的長相! 安國侯走了不久,前面有人勸道:“夫人,先去歇息片刻吧,侯爺回府了,一會可能會找夫人相商事情?!?/br> 凌欣忙又看去,兩個人扶起了一個青年女子,從背影看,舉止緩慢,透著種大家閨秀的氣息,想來,這就該是侯府的夫人了。 夫人一離開,其他幾位婦人也相繼離開了,又過了半個時辰,除了凌欣姐弟,靈前總共只剩了四五個男女。 凌欣緩緩地坐在了自己的腳上,開始休息,可是沒等她偷懶太久,帶他們來的李嫲嫲拉了她的袖子一下,低聲說:“來,起來吧,我們要去后宅?!?/br> 凌欣坐著沒動,直到那邊凌成低聲道:“jiejie,我們走?!鄙焓掷?,凌欣這才隨著他起來。 兩人跟著李嫲嫲走出了靈棚,往后宅去,到了一道門前,一個婆子攔住,指著凌成對領著他們的李嫲嫲說:“李嫲嫲,這個孩子得留在外面?!?/br> 李嫲嫲聽了,說道:“我本來也是這么想的,可是方才里面傳出話來,夫人想見見他?!彼噶讼铝璩?。門邊的婆子聽了,才放他們進去。 凌欣聽到府中的夫人點名要見凌成,忽然警覺起來。其實,如果那個夫人要見自己,凌欣不也得拉著凌成嗎?可是為何對方特別說了要見凌成,她就覺得有些不對呢? 凌欣很遺憾沒有帶著大刀,因為要去靈堂,刀自然留在了屋子里。但她也知道,在這武將侯府,她一個十歲孩子帶把大刀能有什么用?也許是因為沒有吃飽,她心頭發虛,握緊了凌成的小手。 第4章 不認(抓蟲) 李嫲嫲領著兩個人進了后宅,走到一處拐彎無人的地方,李嫲嫲俯身小聲對凌成說:“聽說你娘去了?” 凌成點了下頭,李嫲嫲嘆氣,看著凌成猶豫了半天,最后小聲說:“你一會兒對夫人多說幾句好話,嘴甜些,也許她就能收留你。不然的話,你這么小,可怎么活……” 凌欣又握了凌成的手兩下,表示“不”,凌成沒說話。李嫲嫲以為凌成是個小孩子家,不懂事,但時間短,她也不能多說,只能帶著他們繼續走。 凌欣偷眼打量了一下侯府的內院,灰墻藍瓦,也許這里人覺得不錯了,但在凌欣眼里,就是后世地主大院農家樂的層次,外面的晉元城不是什么繁華之地,這安國侯府也沒富裕到哪里去。 院子里沒有遭到任何破壞,可見戎兵不曾沖進來,侯府一定有很強的護衛。 不多時,他們到了一處院門外,李嫲嫲對守在門邊的丫鬟說:“這就是夫人要見的……姐弟?!?/br> 丫鬟穿著暗青襖子,外面是粗白布的坎肩,算是戴孝,她皺眉看了凌欣和凌成,對李嫲嫲說:“你在這里等著,一會兒帶他們回去?!庇謱愕軆蓚€說道:“跟我進去?!鳖I頭走。 凌欣裝傻,等凌成拉她,才邁開了步子。 丫鬟領著他們進了正房大廳,對里面行禮,溫聲報:“夫人,人都帶來了?!比缓笸酥氯?,真是前倨后恭。 凌欣直著腰,不加掩飾地看里面。那個她見過的龔嫲嫲站在個一身縞素的婦人身邊。這個女子坐在桌子邊,看來不過二十五六,面容雖帶了絲疲憊,可是彎眉鳳目,鼻窄唇小,很是好看。她見凌欣如此看她,臉上現出怒意,嬌斥道:“怎么這么沒規矩!” 龔嫲嫲對她說:“夫人,她是個傻子,自然沒大沒小?!鞭D臉對凌成喝道:“見了夫人,不知道行禮嗎?!” 凌成還是小,聽話地忙放開手,合手行了禮。他行禮后,去抓凌欣的手,凌欣站著不行禮,凌成扯了她一下,“jiejie,蹲一下?!绷栊姥劢强纯戳璩?,算了,為了他,凌欣勉強地彎了下膝蓋。 夫人皺眉,側臉問龔嫲嫲:“她什么都不懂嗎?” 龔嫲嫲厭惡地瞥了凌欣,笑著對夫人說:“是的,夫人,是個白癡,話也不會說?!?/br> 夫人又仔細打量凌欣,凌欣想起這個身體的豬臉,毫無畏懼,撅著嘴和夫人對視。 夫人鄙夷地哼了一聲,又看向凌成,說道:“你過來?!?/br> 凌欣握了凌成的手兩下,凌成向里面走了一步,可是凌欣不動,凌成就不再走了。 夫人又鼻子出氣,端詳著凌成,屋子里的人都靜靜的。過了一會兒,夫人柔聲問凌成道:“你有何打算呀?” 凌成被凌欣的賣餅子賣茶水忽悠了,堅定地回答道:“我要出府,我來養活我jiejie!” 龔嫲嫲噗嗤笑了一聲,夫人收起了方才的柔和,尖酸地笑了:“人不大,倒已經會說大話了?!?/br> 凌成像是要再說什么,凌欣握了他的手兩下。凌成噘著嘴不出聲了。 夫人從眼角看了兩個人一下,扭頭對龔嫲嫲道:“去取二兩銀子來,給這位小大人吧?!?/br> 本來凌欣的確指望從侯府拿些銀子,可是此情此景,卻勾起了她的火兒。她剛從前世來,還帶著揮金如土的豪氣,如果是一百兩,她丟些自尊也就罷了,可就這么打發要飯的二兩銀子,還不值得她欠這個人情,她就狠狠地掐了凌成的手兩下。 凌成還沒有學算數,沒有什么錢的概念,得到凌欣“不”的信號,馬上大聲說:“多謝夫人,我不要!” 旁邊站著的丫鬟婆子們都低聲笑,夫人也冷笑了,“哎呦,沒看出來,真有志氣……” 龔嫲嫲呸道:“真是給臉不要臉!看來是沒吃過苦的。餓上那么幾天,聽說能白得這些銀子,還不得跪下謝恩吶!” 有個丫鬟從外面進來,小聲對夫人說:“外面人傳,侯爺想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