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聽他提到太太,老爺站不住了,回頭問了一會兒珊娘太太的情況,便隨口打了兩個哈哈,把周崇扔給兒子女兒準女婿去照應,他則跑去看太太了。 周崇立時跑到珊娘身邊,表著功道:“那些姚家人不過是被利益蒙了眼,只當他們后面有人撐腰就可以為所欲為,卻是再沒想到,你們背后還有一個我呢!”又道,“沒嚇著你吧?” “怎么會嚇著我?我一直在太太身邊的?!鄙耗镄χ?,又向他福了個萬福,道:“多謝五皇子相助?!?/br> 周崇還沒答話,就聽袁長卿不贊同地道:“五爺不該扯那個謊,萬一被人對出來……” “沒事,”周崇大咧咧地一揮手,“反正我回去后也是要寫信把這件事跟祖母說一聲的,不過一個先斬后奏罷了,大不了被她老人家嘮叨幾句?!?/br> 珊娘一陣驚訝。她原以為,周崇的這個謊話是跟袁長卿商量好的,如今聽起來,倒像是周崇自己的主意,且袁長卿不僅不知道,似乎還不太贊同…… 她看看周崇,然后扭頭看向袁長卿。便只見他正默默看著她,那眉心處微微隆起著,烏黑的眼眸中帶著種不明顯的審視——雖說不明顯,珊娘卻發現自己如今似乎越來越能夠讀懂他那沉默的眼神了。 于是她以詢問地眼神看向他。 袁長卿的眼微一閃,沖她點了一下頭。 珊娘會意,便回身拉過她哥哥侯瑞,低聲囑咐了他幾句。侯瑞便以主人的姿態,請著周崇去了花廳上。珊娘則和袁長卿兩個靜靜落在眾人的后面。 袁長卿道:“下個月初,我要跟老師去西北諸府走一趟?!?/br> 珊娘一陣眨眼。直到他提起,她才想起來,前世的這個時候,袁長卿也是跟著他老師林仲海四處游學來著,且據說還一路收集了各地的地輿圖,和他老師一同編撰了一部《大周地輿志》。而正是因為那本書,才奠定了他的才子之名…… “大概會去很長時間?!痹L卿說著,扭頭看向她。 珊娘正想著那本書,便有點心不在焉地應了聲“哦”。 這心不在焉的一聲“哦”,忽的就令袁長卿一陣心煩意亂。他猛地站住,目光陰沉地看著珊娘,直看得珊娘一陣莫名其妙?!霸趺戳??”她問。 她問得如此坦蕩,倒令袁長卿一陣無言以對。他又看了她一會兒,才轉身繼續往前走去,一邊垂眼看著腳下鋪成吉祥圖案的青磚道:“你,不會反悔吧?” “反悔什么?”珊娘歪頭問道。 袁長卿也不答她,只又再次站住,那濃密的睫毛半覆著烏黑的瞳仁,叫珊娘一時竟看不進他的眼里。 前世落下的陰影叫她最不樂意看到的,就是他這樣一副模樣。她不滿的一挑眉,才剛要開口抱怨,走在前方的周崇忽然回身叫道:“你們兩個說什么悄悄話呢?” 袁長卿回頭看看周崇,低聲對珊娘道:“晚上去找你,到時候我們再細說?!闭f完,他轉身追上了周崇。 珊娘張了張嘴,沖著袁長卿的背影一陣干瞪眼——這家伙,翻墻翻上癮了?! 第105章 ·心悅 既然某人都明言了,晚上要來爬墻,且似乎還是有正事要商量的模樣,珊娘心里再怎么咬牙切齒,也不得不予以配合。 于是,難得的,這天晚間,珊娘居然放棄了泡澡,早早就吩咐下去,說她累了,要“早點睡”。 想著那個要來爬墻的人,珊娘便有那么一點心不在焉。等她反應過來時,三和早已經替她打散了頭發,五福手里拿著準備給她換的睡衣,奶娘則正伸手想要幫她更衣解帶。 “等等!”珊娘趕緊揮手擋住奶娘。 李mama和三和五福全都抬眼看向她,那詫異的眼神令珊娘一陣無語——也是,她這里喊著困了,不打散頭發,不換了睡衣,不上床去,怎么能叫作“準備睡了”呢?! 偏這披頭散發的模樣…… 雖說那家伙其實已經多次見過她這副不能見人的模樣了…… 好吧…… 珊娘無力地揮揮手,只當自己沒開口的。 換好了睡衣,被安置上了床,珊娘乖乖閉上眼,裝出一副就要睡著了的模樣。李mama輕輕放下帳幔,領著三和五福等全都退下樓去。 雖說自珊娘的腿好了后,就再次拒絕了別人給她值夜,可偌大一個春深苑不可能沒個守夜的人,所以其實每天晚上,都有專門的婆子在院門旁的耳房里值宿的。而自李mama回來后,這項差事便被李mama包攬了下來。 珊娘支楞著耳朵,聽著奶娘吩咐眾人散了,又聽得奶娘和另一個當值的婆子一邊低聲交談著,一邊檢查著門戶,然后聽得那二人回到值宿的耳房里關了門,她這才躡著手腳下了床。想著偶爾奶娘會上來查看她,珊娘悄悄搬過一張椅子抵在臥室的門邊上,又拉出一件氅衣披了,這才回到東間,轉過那貓戲圖屏風,來到北窗下。 北窗外,那棵半遮在小樓陰影下的玉蘭樹,看著竟似比白日里看上去還要更顯高大一些。漸起的秋風吹得寬大的葉片發出一陣瑟瑟的聲響。隔著院墻,如水的秋月下,落梅河邊那棵歪脖子柳下正系著一艘孤零零的單篷小船。那船篷下掛著的燈籠被秋風吹得一陣搖晃,使得燈下背手而立的人影也跟著變得隱隱綽綽,忽明忽暗……甚至叫人產生一種奇怪的不安之感…… 隔著玻璃窗,珊娘默默看著河中船上的袁長卿。如今她對袁長卿的感覺很有些矛盾,一方面,她警告著自己不要重蹈覆轍,可另一方面,她又明顯感覺到自己對他似乎有著一種不太理智的過分信任……而且,最叫她感覺憂慮的是,這一世的袁長卿對她的態度,跟前世時簡直可以說是判若兩人……而他的每一點變化,都叫她對他產生一點新的認識……這些新的認識,叫她感覺驚奇的同時,又隱隱叫她有種難以解釋的不安全感…… 船上的袁長卿原正低頭凝視著河水里倒映著的明月,似乎是她看向他的目光驚擾到了他一般,他忽地一抬頭,那眼眸隔著如此遠的距離,竟準準地捕捉到了她的視線。 珊娘一愣,幾乎是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而,只兩息之隔,袁長卿的臉便出現在玻璃窗外了。 他彎下腰,隔著玻璃窗看向珊娘,然后就跟敲門一樣,伸手禮貌地敲了敲那扇窗。 珊娘咬著唇,隔著玻璃窗看著他,心里猶豫著,有點不太愿意開這個窗。 窗外,袁長卿詢問地一偏頭。此時正好一陣風起,那秋風吹得他的衣袂飄起,使他看上去似乎隨時都會被大風從樹上吹落下去一般。 珊娘一驚,這才從搖擺不定的心緒中回過神來,趕緊上前一步,撥開窗栓,卻并沒有開窗,而是直接從窗前默默退了開來。 袁長卿看她一眼,便伸手推開窗,帶著一股秋夜的涼意落進窗內。 他又看她一眼,回手關上窗,道:“外面起風了。夜里涼,你再去找件衣裳披了?!?/br> 珊娘沒理他,只皺眉道:“什么要緊的大事,要你這么背著人來找我?” 袁長卿沒有立刻回答她,只背對著她,手掌依舊按在窗戶上。半晌,他肩頭微微一沉,似默默嘆了口氣一般,轉過身來,看著她道:“我這一去就要兩三年,總要跟你交待清楚才行?!?/br> 珊娘自然早知道這一點了。前世時他便是如此的,“那又如何?”她道。 顯然,她這輕描淡寫惹惱了袁長卿。他的眼驀地一凜,向她邁近一步。那危險的氣息,迫得珊娘本能地倒退一步,后背險些撞在那具貓戲圖屏風上。 “當心?!痹L卿忽地上前一步,伸手抓住她的肩。 珊娘回頭看了一眼那屏風,然后才又扭回頭來,然后…… 然后,她便看到,袁長卿正低頭以一種格外認真的神情在凝視著她,那眼神,刺得她的額頭一片隱隱的發癢。 此時他們正站在北窗下。窗外月色雖好,被身旁的屏風一遮,使得此間光線變得異?;璋?,叫珊娘只能看到他那雙在暗處顯得分外明亮的眼。 那明亮的眼,令她一陣不自在,“干,干嘛這么看著我?”她干笑著,推開他握在她肩上的手。 袁長卿頓了頓,才似不情愿地收回他的手,人卻并沒有退開,仍是那么迫近著她,低頭凝視著她道:“我會好幾年都不在,你就不擔心?” “擔心什么?你嗎?”珊娘抬頭看著他。 雖然她與他之間的距離,近得早已經超過了人與人之間該有的安全距離,可她擔心若是她后退,會叫一向強勢的袁長卿以為她是在示弱,便只得強忍著額上的刺癢,硬著頭皮站在那里直直看著他,“說起來,你是我認識的人里最聰明最能干的一個,應該沒什么事情能夠難得住你吧?何況,這《地輿志》不是你們奉了東宮之命編撰的嗎?連太后都拿出私房資助了你們,別人誰又敢動你們?” 袁長卿的眼忽地一閃,看著她道:“你怎么知道的?” “什么?” “東宮和太后的事,我記得我沒跟你說過?!痹L卿道。 珊娘一陣無語——總不能告訴他,她是上一輩子知道的吧…… “原來……”袁長卿看著她的眼神漸漸柔和了起來,“我當你真那么不關心我呢,原來你私下里也有打聽過?!?/br> 珊娘又是一陣無語——某人好像想多了…… “是,”袁長卿又道,“這確實是太子的計劃?!闭f著,他把東宮的計劃向珊娘娓娓道來。 卻原來,由于最近宮里動作頻頻,以至于很多太子一系的年輕學子們都受到了牽連,連林仲海都被迫辭職了。為了護住這些年輕學子,太子爺便爭取到了太后的支持,借編撰《地輿志》的機會,將那些受打擊的學子全都分散了出去,一來保存了那些有生力量,二來也順便完成這項利國利民的大計。 聽著袁長卿的娓娓道來,珊娘心頭一陣感慨。她再想不到,這一世的他竟愿意給她解釋得這么詳細……而前世時,她多問他一句他都是那么的不耐煩…… “老師年紀大了,不適合長年在外奔波,所以我給老師訂的計劃,是每出去半年就回來休養半年。但我還年輕,而且我希望我能快點做出成績,所以我大概沒那么多的機會回來看你,”袁長卿道。頓了頓,他又道:“不問問我為什么這么著急?” 于是珊娘善解人意地問道:“為什么?” “因為……”他抬起的手停在離她的臉頰僅咫尺距離之外,似乎是他一時沒忍住想要去碰她,卻在即將碰到她時又回過神來一般?!耙驗?,”他縮回手又道,“因為我希望我能盡快出人頭地,我希望能讓你父親早日放心地把你交給我?!?/br> 珊娘一驚,驀地抬頭看向他。那一刻,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問題…… “十三兒,”她懷疑的眼,到底領袁長卿忍不住了,忽地將雙手壓在她的肩上,看著她的眼眸道,“確實如你父親所說,我眼下的處境并不怎么好,所以……你等我三年,不,兩年。兩年后,我來娶你。到那時候,雖然我可能還是不能擺脫家里那一團混亂,但至少我能給你一個更穩妥的未來,也許那時候我還是不能讓你父親全然放心地把你交給我,但至少我希望到那時候,我有資格那么去要求。你等我,好嗎?” 珊娘:“……” 好吧,她驚悚了。她看著他,腦子里一陣嗡嗡作響。這一刻,她所有的思緒全都停了擺,除了眼前那雙顯得那么熱烈的眼,一切全都成了一團亂麻…… 他,這是在暗示,他喜歡她嗎?!她模糊地想著,一邊抬頭茫然地看著他。 她那直視著他的眼,不禁令他一陣羞窘,“你……我……” 他支吾了兩聲,到底抗不住她仍直直盯著他的眼,忽地一收手臂,將她攬進懷里??床灰娝难?,他那激跳著的心便沒有那么慌了。他以手掌按在她的腦后,不自覺地閉上眼,在她耳旁低喃道:“我心悅你?!?/br> 珊娘驀地一顫,使得他誤以為她要掙扎,便下意識地更加用力將她按進懷里。 ……那句話,終于還是說了出來。 袁長卿屏息靜待片刻。他以為他會感覺害怕,會感覺驚慌……而這一刻他所感覺到的,竟是一陣如釋重負。雖然仍然有點心慌,卻不是驚慌…… 原來,這句話并沒有他想像中那般難以出口…… 雖說以他的個性,他寧愿一直把這句話埋在心底??蛇@一次他要離開很久,偏她心里是怎么想他的,他心里一點底都沒有。便是從她同意將那個“權宜之計”換作“長久之計”,他覺得她應該多少對他是有點好感的,可她的好感到底有多少他卻沒把握……何況,在他不在的時候,許會有別人——比如周崇——先一步占據了她的好感…… 袁長卿一直都清醒地認識到,和別人——比如周崇——相比,他處于弱勢。一直以來,他都在努力強大著自己,卻因為他到底才十六歲,而一直沒能達到他所希望的那種程度。這種情況下,以他的本意,他原不該向她表白的,他覺得他還不夠那個分量……但他又無法忍受被別人搶占了先機。所以,便是如今他的力量還不夠,便是這還不是最好的時機,至少他要在她的心里留下一個印記……一個屬于他的印記…… “我心悅你?!?/br> 他低喃著又說了一遍。第二遍出口,比第一遍又更容易了一些?!拔也恢滥阈睦镌趺聪胛业?,雖然我也希望你能心悅于我,但我也知道,憑我眼下的能力,我沒辦法那么要求于你。且正如你父親所說,我身上的麻煩太多,我……”他頓了頓,扣在她腦后的手用力將她的頭按進他的懷里,似乎這樣就能將他那些混亂的思緒,那些他想說卻找不到適合詞語的話,全都一下子直接印進她的腦海中一般。 “我……”他按著她的頭,不敢看向她,只用力做著深呼吸,鼓足勇氣繼續又道:“我希望我能替你撐起一片天,可現在我的能力還不夠,我希望你能等我一等,不需要多久,兩年就好。到那時候,至少我希望我能夠讓你父親放心……”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他那混亂的話語,恰如他此刻混亂的心緒一般,“我想你大概不討厭我……我原該慢慢來的,可時間等不及了,我怕……” ……我怕你會被人搶走。 “我怕,如果我不告訴你我此刻心里的想法,你……” ……你會被人搶走。 “你說過,如果我不說,沒人會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我說了,我……” 他心里有很多話想要說,可那些話反復糾結盤繞,最終不過是為了表達那兩個字:心悅。意識到這一點,他忽然住了口,推著她的肩,將她從懷里扶出來,看著她的眼眸柔聲道:“我心悅你?!?/br> “等我兩年?!彼值?,“兩年后,這本書應該能初具成效,我也應該會積累下一點名聲。到那時候,我差不多應該可以有了一些根基。你等我。許我現在還不夠力量,總有一天,不需要周崇幫忙我也能護得住你,護住你的家人?!?/br> 表白著的袁長卿,心慌慌的袁長卿,一向注重細節的袁長卿,此刻竟都沒有注意到,自他開口后珊娘就一直那么沉默著。 此刻,瞪大著一雙媚絲眼的珊娘早已被他的表白驚得呆成了一只木雞。便是他的手指撫過她的臉頰,便是他打開窗戶跳出去時,冷風吹在她的身上令她打了個寒戰;便是她看著他回手關上窗戶時沖她擺擺手,示意她回去睡覺;便是他跳下玉蘭樹消失不見了人影很久很久之后……她仍是那么呆若木雞地站著。 直到窗外飄來一陣悠揚的笛聲。 珊娘忽地從恍惚中驚醒過來,她眨了眨眼,伸手摸摸早已冰涼的臉,然后又用力眨了眨眼,再使勁晃了晃昏沉沉不知所思的腦袋,然后帶著一臉驚愕兼茫然走到窗前。 窗外,河邊那棵歪脖子柳下系著的一葉扁舟上,一個黑衣少年正盤膝坐在船頭。一盞燈籠掛在他的身后,桔色的燈光照不見他的面容,只將他那挺拔的肩背映得格外寬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