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袁長卿端起他的茶盞抿了一口,“因果報應吧?!?/br> “嘁!”周崇拆著他的臺道,“若真是因果報應,他在梅山鎮上的時候怎么不報應?” “許是老天爺不想他留在鎮子上給人添堵?!痹L卿放下茶盞。 周崇一眨眼,笑道:“那老天爺可真夠狠的,竟報應在回京的路上。我聽說,因著之前梅雨天把路下爛了,進京的路可不怎么好走。聽說那袁二是一路慘號著進的京?!?/br> “是嗎?活該!”珊娘幸災樂禍道。不過她可不信袁長卿的鬼話,便扭頭往袁長卿那里看去。 卻只見袁長卿垂著眼,那眼正落在她的傷腿上。見她看向他,他抬起頭,和她對視了一眼。 于是珊娘忽然就想起來,五老爺帶著她下山時,她也差不多是一路慘叫著下的山……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袁長卿看著她微提了一下唇角。 珊娘則沖他眨了一下眼。 于是,再一次,周崇感覺自己被人拋棄了…… 他張開嘴,正要不甘寂寞地開口搶話,六安回來了??粗部湛盏膬墒?,他跳起來叫道:“我的回禮呢?” 六安沖他屈膝一禮,靦腆笑道:“放在外面呢?!?/br> 周崇兩眼一亮,“大物件兒?!” 珊娘笑道:“你不是說得送你一個大物件的嗎?” “好好好!”周崇連聲叫著,便搓著手跟著六安出了門。 袁長卿看看他的背影,回頭問著珊娘:“他送你什么了,還非跟你要回禮?” “茶葉?!鄙耗锏?,“明前龍井?!?/br> 袁長卿忽然就想起上一次周崇回京之前跟珊娘說的話。而就他所知,周崇許諾時向來不走心,隨說隨忘的,想不到他竟真能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他微一皺眉,對珊娘道:“又不是你跟他要的,給他什么回禮?!?/br> 珊娘咬著唇一陣悶笑,神秘兮兮地道:“要不,你也去看看?”又道,“真的挺大個兒的,我可花了不少心思呢?!?/br> 正說著,周崇進來了,后面跟著兩個婆子。婆子的手上抬著個挺大的鳥籠子,只是那鳥籠子里沒有養著鳥,而是養著一盆花——牽?;?。 其實確實說來,還不能叫鳥籠子里養了一盆花,應該說,是珊娘以鳥籠為花盆,在籠子里鋪了土,種了幾株牽?;?。此時那繁茂的花枝正纏繞在鳥籠的柵欄上,雖然現在不是牽?;ㄩ_花的時辰,仍能看得到那累累的粉嫩花蕾。 “如何?喜歡嗎?”珊娘托著腮笑道,“你說你要個大個的,我這算大了吧?” 周崇一陣哭笑不得,半晌才嘟囔道:“我一個大男人,你送我花做什么……” “有寓意的?!鄙耗锒似鸩璞K,歪頭笑道,“我最近看了不少雜書,有本西洋游記上說,西洋人認為,每一種花都有它特定的含義。知道這喇叭花的含義是什么?” 她裝腔作勢地將茶盞湊到唇邊。 “多嘴多舌?!痹L卿忽地插嘴道。 “噗”,茶水一下子從珊娘的嘴里噴了出來。她顧不上失儀,埋頭伏在桌子上就是一陣悶笑。 袁長卿端起茶盞,也無聲地笑了。 周崇則一陣郁悶,沖袁長卿瞪著眼道:“你才是多嘴多舌呢!肯定不是這個意思,”又問著珊娘,“什么意思?” 珊娘撫了撫胸口,抬頭道:“西洋人認為,這牽?;ǖ幕ㄕZ是……”她一頓,“小鬼扮大人,裝腔作勢!” 這一回,是袁長卿的茶險些從嘴里噴了出來。 周崇不滿了,撐著桌邊瞪著珊娘道:“你可還求著我幫你打聽事呢!” 袁長卿立時放下茶盞,看著珊娘道:“什么事?” 珊娘倒也不瞞他,道:“我奶娘的事?!?/br> 只這幾個字,袁長卿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看著她點了點頭。 便是他什么都沒說,珊娘發現她竟輕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意思,我會幫忙。 于是珊娘斜眼橫著周崇道:“拿什么喬,便是你不幫我,有人幫我?!?/br> 于是,忽的,袁長卿一直陰郁著的心情就這么放了晴。 第九十章 五老爺一直覺得,他們夫妻之所以能和好,多虧了珊娘從中調停。且這十五歲的生辰,還是自珊娘七歲離家后頭一次在家過的生日,老爺便跟太太商量,要給珊娘大辦一場生辰宴。 珊娘聽了直搖手,只說已經給她辦過及笄禮了,這生辰宴就可以免了。 侯瑞笑著打趣珊娘:“別是因為你走路還一瘸一拐的,怕在人前丟丑現眼吧?” 被戳中痛處的珊娘臉一紅,梗著脖子瞪著他承認道:“就是這樣!你待怎的?!”倒噎得侯瑞回不出話來了。珊娘則又纏住老爺道:“請些不相干的人來做甚?鬧得家里不安生,太太還受累,又沒什么意思。倒不如那天讓廚房多做幾樣我愛吃的,我們自家人關起門來吃杯酒也就罷了?!?/br> 老爺想想,覺得她說的有理,便決定不請自家人,只請些知情知性的至交好友。于是八月十三那天,來赴她生辰宴的,除了袁長卿這個“準自家人”外,就只有老爺的至交林二先生一家,還有珊娘幾個要好的同窗。 許是感念袁長卿之前對她一家的幫助,也許還因為珊娘漸漸習慣了和他的這種關系,總之,這一次袁長卿回來后,發現珊娘對他的態度好多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么動不動就給著冷臉兒。雖說他沒能算計到住客院的“福利”,萬幸的是,他吃壽面的“權利”也沒被珊娘給否了……后世有句話,叫“虐虐也就習慣了”,所以袁長卿表示,他該滿足了。 八月十三那天,作為這家的準姑爺,袁長卿早早就過府來幫忙了。 而他跟著五老爺接待的第一位來賓,便是那又一次做了不速之客的五皇子周崇。 這一次五皇子是肩負皇差而來的,所以他并沒有像上一次那樣跟袁長卿一同住在林家,而是住在官驛里的。 若說昨天周崇硬要跟著他來見珊娘時,袁長卿還沒意識到什么,后來看著他在珊娘面前又竄又跳的,他頓時就聯想到之前周崇追問他們訂親是不是“權宜之計”時,他那些模棱兩可的回答。于是袁長卿下意識就警覺起來——這臭小子,該不會是聽岔了他的話音,這是想打他“媳婦兒”的什么歪主意吧?! 換作珊娘,不定就主動跑去跟周崇說,“你少打我媳婦兒的主意”了,偏袁長卿不是那樣的人,這樣的話他只會在心里藏著,在手上做著,偏那張嘴上卻是再說不出來一個字的。 所以便是出于防微杜漸,他也不會再叫周崇靠近珊娘。 周崇卻是一點兒都不知道袁長卿心里對他的忌憚,一來就毫無顧忌地嚷嚷著要去“給壽星佬兒拜壽”,惹得袁長卿沖他一陣皺眉,冷聲道:“五爺忘了上次我跟你說的那些話了?!” 聽他叫著自己“五爺”,周崇這才注意到他不知哪里惹得袁大不高興了,便低頭一陣自省。片刻后,他抬頭沖著袁長卿討好一笑,道:“不給小……不給十三兒添亂嘛。我記得的?!?/br> 于是袁長卿便這么一直把周崇牢牢扣在身邊,叫他想開溜都沒機會,直到林家人過來。 其實五老爺對袁長卿的態度頗有些矛盾,嘴上說著看不上,可行動之間又有意無意地已經把他當作是自家人看待了。林家人過來時,老爺要陪林二先生說話,偏這時候侯瑞又不知道去了哪里,于是五老爺隨手就點了袁長卿領著林老夫人和林如稚等女眷去后宅找太太和珊娘。 而直到這時,周崇才終于得到機會見到了今兒的“壽星佬兒”珊娘。 此時太太和林老夫人在堂上說著話,珊娘則陪著已經先到了的游慧趙香兒幾個要好的同學在廂房里說笑著。 周崇進來時,林如稚正從丫鬟手里拿過賀禮遞給珊娘。珊娘向林如稚道了謝后,回手將禮物遞給五福收了。周崇便上前一步,從懷里掏出個盒子遞了過去,笑道:“這是我的賀禮。祝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br> 珊娘也不推辭,笑了收了,回手才剛要將盒子遞給五福,就聽周崇道:“你拆開看看,看喜不喜歡?!?/br> 和西洋的習俗不同,自古以來,中國人的禮數是不興當著主人的面拆禮物的。正讀著西洋游記的珊娘忍不住看了周崇一眼,一邊從五福手里重新拿回那個小盒子,一邊打趣著周崇道:“沒想到五殿下竟學起西洋的禮數來了?!?/br> “叫得這么生疏做什么?”周崇不滿地一挑眉,“不如你跟阿如一樣,叫我一聲‘五哥’吧?!?/br> 一直沉默站在門邊的袁長卿那眼頓時就瞇了一瞇,抬眸看向珊娘。 他的視線,簡直跟個實體存在般,立時就叫珊娘感覺到了。她抬頭看了他一眼,便回頭對周崇笑道:“憑什么我要叫你一聲‘哥’啊,我還總覺得你比我小呢?!?/br> 這邊,袁長卿立時滿意地松了眼角。 珊娘又看他一眼,沖他微翻了個白眼,那意思,我又不是為了你!于是袁長卿對著她彎了彎眼角。 這二人間無聲的交流,竟沒叫任何人瞧出一絲端倪。 林如稚一向是個急性子,見珊娘拿著那小木盒半天只廢話也不打開,便過去壓著珊娘的肩道:“快打開看看,到底是什么寶貝……”話音未落,她忽地扭頭看向珊娘,“你是不是長高了?” 此時珊娘正靠著榻邊站著。袁長卿抬眼看去,便只見她和林如稚站在一處,看著竟真像是已經和林如稚比肩高了。而當初在木器行第一次遇到她時,珊娘還比林如稚矮了約有兩指的模樣。 珊娘眨了眨眼,低頭看看自己的裙腳笑道:“是長高了嗎?難怪我覺得裙腳有點短了。我還當是我腿受傷了的緣故呢?!?/br> “糊涂蛋!”一旁嗑著瓜子的游慧拿瓜子殼一丟她,笑著道:“上次來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好像長高了一些,原想問你的,后來給混忘了?!庇值?,“你跟我比比就知道了,之前我倆一樣高的?!?/br> 于是,幾個姑娘們竟把拆禮物的事給忘了,在那里比起個頭來。 這一比,便叫珊娘詫異了,她竟真長高了約有一寸——而前世這時候,她應該還沒開始長個兒呢。難道是因為斷了腿,叫太太的骨頭湯給補的?! 姑娘們這么一鬧,周崇不滿了,忙叫道:“不是說看我的禮物的嗎?” 珊娘這才想起來,忙舉起手里的小盒子,才剛要打開,袁長卿忽然一把按在那個盒子上,道:“離開宴還有一會兒,不如我們猜猜看,這盒子里裝了什么。我猜,應該是顆東珠?!?/br> 珊娘一邊搖著頭,一邊掂了掂那盒子,道:“我才多大年紀,送那么貴重的禮物給我,我也不敢收啊?!彼齾s是沒看到周崇忽然變得有點尷尬的臉色,猜道:“我猜,大概是花鈿之類的?!?/br> “我掂掂?!绷秩缰砂押凶咏舆^去掂了掂,道:“不是很重,且又不大,掌心里就能拿著,不會是玉雕的什么把玩件吧?” 游慧和趙得兒都覺得這挺好玩兒,便也把盒子拿過去掂了掂,各自猜了一回,然后幾個姑娘的腦袋全都湊到一處,看著珊娘打開盒蓋。 里面果然是只龍眼大的東珠。 “啊,真叫袁師兄猜對了!”林如稚叫道。 袁長卿微微一笑,后退一步,再次將自己隱于人后。經他這么一鬧,倒把周崇的禮物變成了一樁游戲,便是他送個金山,在十三兒眼里看來,應該也不至于是什么值得她上心的事了…… ——好個腹黑的袁大! 而他這罕見的笑容,恰正好落進趙香兒和游慧的眼里,二人一怔,不由一陣眼冒紅心…… 且不說這花癡二人組。珊娘那里將那裝東珠的盒子重又合上,遞給周崇道:“這真是太貴重了,我不能收。我年紀還小呢,受不得這么重的禮,心領了?!?/br> 周崇哪里肯收回,背著手道:“這沒什么吧,不過就是顆東珠。我在京城送人的禮比這重的多了?!薄_實,之前他在京城時,對哪家女孩感興趣了,成百上千兩銀子的禮物眼都不眨就能送出去,這東珠跟那些禮物一比,還真不算什么。 袁長卿上前一步,從珊娘手里拿過那盒子,回手塞給周崇,道:“早說了,這里跟京城的風俗不同,這禮物在京城不算什么,在這里卻顯太貴重了,便是她肯收,怕是疏儀先生也不肯的。你收回去吧,別叫十三兒難做?!?/br> 林如稚也道:“是呢,這里的人可比京城純樸多了,人情來往也都只是情義為先。比如我,我送十三jiejie的就是本西洋的故事集子?!庇直е耗锏氖直坌Φ?,“jiejie最近不是對西洋的東西很感興趣嗎?我叫我大哥幫我淘的,就不知道jiejie會不會喜歡?!?/br> “當然喜歡了!”珊娘笑道,又扭頭看著周崇,犯了“好為人師”的毛病,跟教導自己弟弟一樣教導著他道:“阿如這樣的禮就很好。你送我太貴重的禮物,第一我不敢收,第二,便是我收了,也回不起這禮啊,你這不是為難我嘛?!?/br> 林如稚笑道:“五哥是不缺這個錢?!?/br> “他缺不缺錢是他的事,可我缺這個錢回這份大禮呢?!鄙耗镄Φ?。 “我也沒叫你回我的禮……”周崇郁悶道。 “怎么能不回禮呢?”珊娘笑道,“禮尚往來,總要有來有往,相互對等才最好。我若回禮輕了,倒平白叫人覺得我是有心要沾你便宜一樣。何苦這樣為難我呢?!?/br> 周崇張嘴想說,“我不覺得你是在沾我便宜”,不想袁長卿忽然又插了一句嘴,道:“‘禮輕情義重’。送禮原不過是表達一種情義,情義到了就好,倒不必太過貴重。太貴重的禮,反而會叫受禮之人心里不安?!?/br> 一直對他發著花癡的趙香兒忽然閃著星星眼道:“袁師兄呢?你送十三的是什么?” 珊娘看向袁長卿,笑道:“我也沒拆呢?!?/br> “拆吧?!痹L卿微微一笑,再次退到人后去了。 珊娘又回頭看他一眼。她才發現,他似乎更樂意把自己隱藏在別人注意不到的角落里——也難怪前世他倆彼此脾胃不和了,那時候的她最愛的卻是別人的矚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