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珊娘一怔,被他這突兀的舉動驚得都忘了躲閃。而等她反應過來時,袁長卿早已收回了手。她有心想要問他這是幾個意思,可抬眼間,忽然看到他眉宇間的隱忍,她頓時不敢吱聲了——以前世的經驗,她知道這時候的袁長卿正在生氣。真正的生氣。 要說袁長卿此人,其實并不容易動怒。但他一旦真生氣了,其實挺可怕。 珊娘謹慎地看看他,選擇了保持沉默。 此時,一陣風過,帶下了幾滴雨點,顯然是又要下雨了。 珊娘這會兒早已渾身濕透,被風一吹,頓時打了個噴嚏。 袁長卿看看她,忽地站起身,背轉身去脫下自己的衣裳,然后轉過身來,不管不顧地將他那其實也是濕的衣裳,裹在珊娘的身上。 珊娘眨了眨眼,看看只著著件中衣的袁長卿,低聲道:“我……不冷?!?/br> 袁長卿沒吱聲,只伸手過來拉住她的胳膊,想要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珊娘原本就長得又瘦又小,袁長卿又是從小就練過的,輕易就把她給拉了起來。偏珊娘腿上有傷,自己都不敢動,這么被他強行拉起來,險些把珊娘給痛暈過去。她尖叫一聲,指甲當即死死摳進袁長卿的胳膊。也虧得她不喜歡留長指甲,才沒把袁長卿摳出幾個血洞來。 袁長卿一驚,頓時僵在那里不敢動彈了。 “你……哪兒受傷了?” 終于,他開口說了他們見面后的第一句話。像是他曾長時間地喊叫過一般,他的嗓音聽著有些嘶啞。 珊娘這會兒卻沒那個精神去注意袁長卿的聲音,她正痛得一陣死去活來。她死攥著袁長卿的胳膊,直到疼痛漸漸退卻,重新能夠掌握呼吸,這才喘著氣道:“腿,斷了?!?/br> 便是她的指甲不長,也仍然隔著衣袖,把袁長卿的手臂上摳出幾道傷口??梢娝卸嗤?。袁長卿神情復雜地看著她,垂在身側的手指無聲捏緊。 緩過勁兒來的珊娘一抬頭,便只見幽暗的天光下,袁長卿的眼正凝視著她,一眨不眨的,偏那緊繃著的一張臉,看著像似在跟誰生氣,又像是在跟誰較著勁一般。 珊娘想了想,覺得他許是認為自己給他添了麻煩,便忙推著他仍握在她手臂上的手,笑道:“我沒事的,你不用管我,我……” 她的手忽的一痛,低頭看去,只見她雖然把袁長卿的手從她的胳膊上推開了,他卻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且握得很緊。 “嘶……” 她倒抽了一口氣,袁長卿這才松開她。 珊娘抬頭看向他。就只見他一直凝視著她的眼忽然間變得烏沉沉的,竟看不出一絲情緒的起伏。這不禁讓她想起前世他們吵架時——不,確切說來,是她想找他吵架時——他那時的神情,陰鷙而憤怒,偏又以極大的忍耐力在克制著自己…… 她幾乎是本能地移開了眼??善毯?,她忽然想到這一世她已經不是他的妻子了,便又扭過頭去,抬著下巴挑釁地瞪著他。 也不知道袁長卿這會兒在想些什么,他就那么默默看著她,半晌,才忽地一眨眼,先移開了視線,看著她那被裙裾裹著的傷腿又是一陣低頭沉思。然后,跟做了個什么重大決定一般,袁長卿用力一握拳,低頭嘀咕了一句,“我看看?!辈坏壬耗锓磻^來,他伸手托住她的膝蓋,輕輕卷起珊娘刻意蓋在那條傷腿上的裙擺。 這可不合禮數! 珊娘張了張嘴,有心想要反對,可看看袁長卿,忽地閉了嘴——這時候再說那種話,倒顯得她多矯情一樣…… 幽暗的光線下,珊娘的腿顯得白皙而修長。偏如此漂亮的腿,竟扭曲成一個可怕的角度。袁長卿看得心頭一緊,回頭看了一眼珊娘,見珊娘早扭開了頭,似不敢看向傷腿,他一時沒忍住,終于還是伸手過去,以指背撫過她的臉頰,咕噥了一聲:“別怕?!?/br> 珊娘一怔,回頭看向袁長卿時,他卻早已經收回了手,正低頭觀察著她的傷腿。珊娘不自覺地順著他的眼瞟向她的傷腿,只一眼,就叫她扭開頭不敢再看了。 他,這又是幾個意思?! 借著將濕發從臉上撥開,珊娘悄悄摸摸臉頰,心頭一陣疑惑。 許是因為見她不敢看向傷腿,此時袁長卿不動身色地挪動著身體,以后背擋住珊娘的視線,一邊輕聲道:“我要摸一下你的腿骨傷得怎樣了,可能會有點疼。若忍不住,叫出來也沒關系?!?/br> 珊娘一驚,趕緊伸手按在他的肩上,“你、你要做什么?” “幫你正骨?!?/br> “你……會?” 袁長卿背對著她點了一下頭。 珊娘以為,以他的性情,點過頭就表示回答過了,她原沒指望他會再開口的,不想他接著又道:“略知一二?!彼欣紊耗锏南ドw,一只手謹慎地沿著她的腿骨一點點往傷處摸去,一邊淡定答道:“小時候對什么都好奇,看到什么新奇就想學什么?!?/br> “就是說,你學過?”珊娘倒有些不信了,“那你給人接過斷骨?” “嗯?!痹L卿從容應了一聲,又道:“骨傷最好當時就能將斷骨復原,時間拖得越久,對傷處越不利?!?/br> 許是他這從容淡定的語調太能安撫人心了,直到他的手落在她的傷處,巨痛襲來,珊娘才反應過來,忍不住“啊”地痛呼出聲。她本能地想要把傷腿往回抽,偏那條腿被袁長卿牢牢握著,于是她只能往前一撲,便這么伏在了袁長卿的背上。 袁長卿的背微僵了一僵,手中卻并沒有因為她的呼痛而停下,仍那么鎮定地替她正著骨。 珊娘從不知道自己這么怕痛。她以為才摔斷腿的那會兒已經叫痛了,誰知這會兒竟比剛才還要痛上好幾倍。她想要掙扎,卻抵不過袁長卿的氣力,且那持續的痛令她渾身無力,只能軟軟地拿額頭抵在袁長卿的背上,努力不讓自己叫得太慘。只可惜,便是她能管住自己的聲音,卻管不住眼淚。于是乎,難忍的痛楚中,她一陣涕淚橫流。 就在珊娘覺得自己再也熬不過去時,袁長卿忽地一轉身,大手撈過她的后腦勺,將她的頭往胸前一按,另一只手飛快環至她的身后,像哄孩子似地上下撫著她的背,啞著聲音安撫她道:“噓,不哭了,已經接好了,不痛了……” 如果這會兒珊娘神智還清醒,她一定會被他的舉動驚呆了,可這會兒她的意識仍停留在痛楚當中,便哭著罵袁長卿道:“你什么蒙古大夫,還不如殺了我呢,疼死我了?!?/br> 袁長卿沒有出聲,只用力收緊手臂抱住她,仿佛這樣就能替她分擔一點身上的痛一般。 而如果說在回京之前,他決定不再把十三兒往心里放,那么這會兒他則已經明白了,放進去的人,便是想拿,似乎也不是自己說拿就能拿得出來的…… 其實珊娘并不想哭的。便是受了一天的驚嚇,便是淋著大雨逃命,便是摔斷了腿,便是接骨的時候痛得她涕淚橫流,那都不是真正的眼淚,她覺得她都能應付得過去。直到袁長卿的大手覆在她的腦后,直到他將她攬進懷里,直到她感覺到他的體溫,感覺到他雙臂有力的擁抱,忽然間,無來由地,她只覺得一陣軟弱,覺得她又累又乏,又冷又痛又害怕,覺得原本可以自己獨自一人支撐著的世界,忽然就這么崩塌了一角……于是,那眼淚不知不覺就變成了真正的眼淚,甚至還流得很有些收不住的架式。 那眼淚,有著今生的驚嚇,也有著前世的委曲。前世時,哪怕她哭瞎了眼,那人也只會一身清冷地走開,她何曾想到過,有一天那人也會抱著她,拿小話哄她…… 而正是這“前世”二字,令珊娘渾身一凜,哭聲頓時嘎然而止。她忽地推開他,抹著眼淚道:“對不起,我……” “我要向你道歉?!焙鋈?,袁長卿搶著道:“我說謊了?!?/br> 珊娘抬起淚眼,卻是這才發現,袁長卿的額上竟布滿了汗珠,有些汗珠甚至順著他的鬢發滴落了下來。 袁長卿低頭看著她,微笑道:“我說謊了。我是接過斷骨,但不是給人?!?/br> 珊娘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你……” 她伸手狠狠一戳他,可那指尖傳來的觸感卻讓她一陣眨眼。低頭看去,目光所及處竟是一片光裸的胸肌。 她一驚,抬頭看向袁長卿,然后又不受控制地垂眼看向眼前那一片大好肌膚。 年輕的肌膚經過淚水的洗禮,閃著一片瑩潤的光澤。那修長優雅的肩部線條令珊娘看得一陣耳熱心跳,驀地轉開了眼。 于是她便看到,她的左腿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扭成一個奇怪的角度了。且她的腿上還纏著一截白色的布料——袁長卿的中衣。 除了中衣外,袁長卿似乎還貢獻了他的劍。 垂眼看看那柄裹在她斷腿上的劍,再抬頭看看半裸的袁長卿,珊娘怎么也想不起來袁長卿到底是什么時候脫了衣裳的了,她就只記得一片漫無邊際的痛了…… 她飛快地垂了眼,又一把扯下身上袁長卿的那件外衣,朝他甩了過去。 在珊娘看不到的地方,袁長卿的臉也悄悄紅了。剛才見她疼成那樣,他只想著盡快幫她接好骨了,也沒多想就撕了中衣……然后看她哭成那樣,他一時也沒想到自己是怎樣的狀態,便那么自然地就去抱著她,哄著她了…… 長這么大,他還是頭一次這樣哄著一個人,更別提這樣和什么人肌膚相親了…… 若是珊娘對袁長卿這突兀的擁抱感觸良多,其實袁長卿自己也感觸頗多。他自幼父母雙亡,偏唯一關心他的外祖一家又都是鐵血硬漢,相信流血不流淚的那種,所以他記憶中從來沒有人抱過他,他也從來沒有抱過誰。如今一時失控,將十三兒抱在懷里,感受著懷里那么小小的一個人兒,感受著她貼在他胸前的溫暖臉頰,都在在令他有種別樣的柔軟,一種深深的震動,以及,某種難以明狀的滿足…… 他背過身去穿好衣裳,回頭道:“看著又要下雨了。摸黑下山不安全,我知道一個地方可以避雨,等雨停了我再帶你下山?!?/br> 直到這時,珊娘才想起來問道:“你怎么會在這里?你怎么知道我出事了?你是一個人來的嗎?我弟弟呢?你可知道我弟弟怎么樣了?” 這連珠炮似的問題,問得袁長卿一陣微笑,道:“你弟弟和你奶娘都還好,我不是一個人來的,帶來的人都散開找你去了,”又道,“其他的,等到了避雨的地方我再一一告訴你,又要下雨了?!?/br>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一樣,天空中果然又飄起了細細的雨絲。 袁長卿低頭看看她,忽然道了聲,“得罪?!北闵焓植逶谒南ハ?,將她抱了起來。 珊娘嚇了一跳,猛地抓住袁長卿的衣襟,“你……干什么?!” “你能走?”袁長卿挑著眉梢笑道。 看著他下巴上的淺溝,珊娘的眼微微恍惚了一下,又猛地一眨眼,搖搖頭,道:“你……可以背我?!?/br> 袁長卿沒說話,只看了一眼那條和劍捆在一起的傷腿。 珊娘只好垂著眼不吱聲了。 袁長卿低頭看看她,忽然道:“抱緊我?!?/br> 珊娘一驚,抬頭看向他。 “抱著我的脖子。事急從權,”袁長卿又道,“等一下我們要爬上去,我得用一只手抓著藤蔓?!?/br> “一只手也能爬得上去?”珊娘忍不住問道。 “試試不就知道了?”袁長卿沖她微微一笑,下巴上再次笑出一道淺溝,看得珊娘心頭一跳,忽地就轉開了眼,卻到底別別扭扭地伸手環住了袁長卿的脖子。 而袁長卿果然只用一只手就把他倆帶了上去。 雨夜的樹林,在珊娘看來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袁長卿卻似生了雙貓頭鷹的眼一般,抱著珊娘輕松自如地在林間穿梭著,終于趕在大雨落下前,帶著她找到了那間位于山坳中的小屋。 山坳里就那么一間孤零零的小屋,且木屋的門上也只虛虛插了個木棍。叫珊娘詫異的是,袁長卿也不叫門,竟直接拔了那小木棍,就這么抱著她進了屋。 屋里一片漆黑,珊娘仍是什么都看不到,袁長卿仍是跟生了雙貓頭鷹的眼一般,抱著她繞開屋子中央一片黑乎乎的地方,然后將她放下,又小心搬著她的傷腿放好,這才轉身走開。 不過顯然袁長卿并不真是貓頭鷹,珊娘聽著他在屋內磕磕碰碰了好幾下,才終于找著了火折子?;鸸饬疗饡r,珊娘才知道,原來她是坐在一個火塘邊。 “我們就這么闖進來,不要緊嗎?”珊娘問。 “不要緊?!痹L卿以他這樣的身份不該有的熟練,點燃了火塘里的火,又拿起一旁的幾塊柴火,一點點地添加著,一邊緩聲道,“若有人來,大不了把你留下抵債就是?!?/br> 珊娘一愕,立時瞪大了眼。她再想不到,袁長卿居然會跟她開玩笑……這是第幾次了?! 袁長卿抬頭看看她,微微一笑,道:“這里原是獵戶進山打獵時歇腳的地方,誰都可以來得?!?/br> 說話間,火塘里的火便旺了起來。于是就這樣,珊娘又發現了袁長卿的一項新技能。 她忍不住抬頭看向袁長卿,才剛想要表揚他幾句,忽然就看到袁長卿那烏黑的眼眸直直看著她,一副正等著她表揚的模樣。于是她傲驕地一扭頭,假裝什么都沒看到。 借著火光,珊娘向四下里一陣張望,這才發現,這是間極簡陋的小屋。地上鋪著一層坑洼不平的木地板,中央挖著個火塘,從屋頂上方吊下來一只缺了口的鐵鍋。除了這只鐵鍋和墻角處堆著的一摞柴火外,屋里就再沒有其他東西了。 在珊娘打量著四周時,袁長卿走到柴堆旁,從柴堆里挑了幾根相對比較平直的樹枝,然后盤腿坐到珊娘的身旁,伸手便要去解珊娘傷腿上的布帶。 珊娘吃了一嚇,趕緊按住他的手,“你要做什么?” 袁長卿看看她,再看看她那只按在他手上的手,淡定答道:“剛才一時找不到稱手的東西,只能臨時拿我的劍當夾板用了,可到底不夠支撐,需要再加固一下?!?/br> 珊娘忍不住縮起肩。 袁長卿知道她這是怕痛,忙又道:“我會盡量輕些?!?/br> 珊娘看看他,忽地扭過頭去,以一副視死如歸的口吻道:“隨你吧?!?/br> 袁長卿輕笑一聲,直到看到自己的手幾乎就要觸及她的頭頂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這下意識的動作,忙不迭地收回手。 扭開頭的珊娘卻沒有看到那只險些落在她頭上的手,她只聽到了他的笑聲,頓時一陣惱怒,嘴硬道:“我哪里知道你要做什么?!說起來你這人也真是,心里想什么從來不跟人說,你不說,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這是她第幾次這么說他了?!袁長卿飛快瞅她一眼,一邊替她重新裹著傷腿一邊道:“你對我有偏見?!?/br> “什么?”珊娘一怔。 “你不是問我心里在想什么嗎?”他抬頭看看她,“我心里正好在想著這個。你對我有偏見?!彼p輕放平她的腿,然后直起腰,看著珊娘的眼眸又道,“自你那么說過之后,我已經盡量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跟你講了,只是你好像一直不怎么信我?!?/br> 珊娘默默看著他?;鹛晾锏幕鹈缬吃谒顫獾捻?,似帶得他的眼也熱了起來一般。她忽地一陣不自在,扭頭看了一眼火塘,轉移話題道:“你怎么知道這里有這么一間小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