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這算不算是交淺言深? 她正暗自思索時,袁長卿忽地一抬眼,看著她鄭重保證道:“我下次注意,盡量不去猜你的想法?!?/br> 珊娘也抬頭看著他,然后忽然將手肘往那根雕棋桌上一支,撐著下巴看向他的眼睛。 陽光下,袁長卿那深褐色的眼瞳看著有種琉璃般的質感,這么緊盯著看時,甚至會叫人產生一種微妙的眩暈感…… 忽地,一排粗濃的睫羽垂了下來,蓋住那深濃的眸色,就好像他被她看得害起羞來一樣。 “你,”袁長卿清了清嗓子,“在看什么?” 直到說完最后一個字,他才重又抬起眼睫,卻是再沒像之前那樣直率地看向她的眼睛,而是盯著她兩眼中間的那一點鼻梁。 珊娘被他盯得鼻梁中間一陣刺癢,便伸手撓了撓。 她的指甲并沒有像當下女孩子們流行的那樣留得很長,短短的,修得形似一把小鏟子。那微微有些上翹的指尖粉嫩嫩的,看著似乎很是柔軟,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 “我就是想看看,我能不能也從你的眼睛里看到你在想什么?!鄙耗锏?。 袁長卿嚇了一跳,耳根忽地一下就紅了。他飛快地閃了一下眼,一邊故作鎮定地以碗蓋拂著茶葉,一邊道:“可看出什么了?” “看出一點?!?/br> “什,么?”他手中的碗蓋微頓了一頓。 “看,你也不喜歡被人看破心思!”珊娘勝利地拿手一指他,然后收回手肘,得意洋洋地端起茶盞。 袁長卿呆了一呆,忙也借著飲茶,以手腕遮住臉。這會兒他的臉頰之所以在發熱,一定是因為熱茶熏在臉上的緣故…… 于是,一時間,二人各自飲著茶,都沉默了下來。 直到三和找來了棋子,珊娘這才發現,她和袁長卿已經這么默默對坐了足足有一刻鐘之久。偏這樣的沉默,竟一點兒都沒有叫她感覺別扭,就好像時間跟天上的云一樣,就那么不經意地悠悠過去了。 她抬眼看向袁長卿,卻恰好和他偷偷看過來的眼撞在一處。 “那個,”袁長卿放下茶盞,又清了清嗓子,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你執黑先行?!?/br> 珊娘也不跟他客氣推讓,便捏了枚棋子往那根雕棋桌上一放。 二人默默走了一會兒棋,袁長卿忽然抬眸看著她道:“你在想什么?” 珊娘一皺眉,“又在猜我在想什么了?!” 袁長卿一搖頭,頗為認真地答道:“我說過,我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既然你不希望我猜你的想法,我就不會去猜。只不過是因為你這一步棋走得很不像你的風格,我想你大概有點心不在焉,所以才好奇一問而已?!?/br> 珊娘看看他,忽地將那指間把玩著的棋子往掌心里一卷,將頭湊過去,小聲問道:“你確定你真的沒危險?!這都已經受傷了。對了,你傷在哪兒了?嚴重嗎?” 袁長卿也將頭湊過去,小聲道:“真的不嚴重,就是躲慢了一點,被劃破了一點皮rou而已。這里?!彼那谋葎澚艘幌吕呦?,又道:“你放心,我不會有危險,之所以還留在這里,不過是我要幫著別人布點迷局,等過了這段時間,我就可以回京了?!?/br> “回京?”珊娘一陣詫異。 “對?!痹L卿道,“正好我大舅舅五十壽誕,也需要我回京一趟?!庇值?,“我大概端午后回來?!?/br> 這倒跟前世對上了。只是…… “那你的婚事怎么辦?” 話才剛一出口,珊娘就后悔了。這原不關她的事,她竟又多事了…… 見她猛地一咬唇,袁長卿心頭一跳,腦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 而,那個念頭尚未能夠形成一句話,珊娘那里就已經在連連擺手了,“當我沒問,這事原就跟我無關!” ——是啊,這是他倆早就達成的共識。 可……為什么他會有一陣突然的失落呢?! ☆、第七十三章 ·綺思旖念 晚間,小廝涼風引著德慧老和尚來到內室時,袁長卿正裸著上半身,盤腿坐在一張蒲團上。炎風跪坐在他的身旁,幫他解著裹在肋下的紗布。 十六歲的少年,肌rou雖然尚未完全長成,卻已初具雛形,那勁瘦的身軀看上去頗有種青澀的美感。 快七十歲的老和尚羨慕地拍拍袁長卿的肩,將炎風推到一邊,彎腰看了看重新結痂的傷處,一皺眉,瞟了一眼袁長卿,惡作劇地伸手戳向傷口。 袁長卿跟早有防備似的,一把抓住老和尚作怪的手。 老和尚呵呵一笑,收回手:“反應還挺快??稍趺淳陀謧搅??” “一時大意?!痹L卿答著,又低頭看了一眼傷處,道:“還好,都結痂了?!?/br> “沒小姑娘給你那兩下,定能好得更快些?!崩虾蜕械?。 袁長卿驚詫地扭頭看向老和尚。 和尚冷哼一聲,在他身側的蒲團上坐了,又從懷里掏出親手配制的藥膏,一邊觀察著那道細長的傷口一邊道:“你師傅我最是體恤人心,你不想我知道的事,我便是裝,也得裝作不知道?!?/br> 老和尚替他抹著藥時,袁長卿一直那么默默看著他,半晌才出聲問道:“你怎么知道是個小姑娘?” 德慧抬眉看看他,忽地狡黠一笑,“原是瞎猜的,現在肯定了?!?/br> 他站起身,小廝巨風忙端了盆水過來給他凈手,炎風則接替了他,拿塊干凈紗布給袁長卿重新裹住傷處。 老和尚一邊洗著手一邊頭也不回地抱怨道:“我說我可以幫你,偏你不肯。我還當你找了個什么三頭六臂的能人,誰知竟是這么個不起眼的小姑娘。難道在你眼里,她竟比我更可靠?!” “不是可靠,是不打眼?!痹L卿從涼風手里接過衣裳自己套了,又向著另一個想要上前幫忙的小廝景風揮了揮手,一邊結著腰間的系帶一邊道:“而且我也不想讓您攪進這趟渾水里。怎么說您老都已經是界外之人,原不該以這些凡塵俗事來打擾您的清修,如果不是您……” “是啊,如果不是老和尚眼尖,你連受傷的事都得瞞著我!”老和尚不滿地擦著手,一回頭,見袁長卿已經穿好了中衣,不由將他上下一陣打量。雖然袁長卿已生得身長玉立,雪白的中衣下覆著的肩也已初具成年人的寬闊,可到底仍殘留著一份少年人特有的單薄,看得老和尚心頭一澀,感慨道:“若是老令公還在……” 袁長卿回頭看他一眼,淡淡道:“世上沒什么‘若是’?!?/br> 老和尚一默。別看他這會兒看著一副德高望重的高僧模樣,當年行腳苦修時,他曾一度以僧醫的身份隨袁家軍出征過,因此他曾和袁老令公結下一段過命的交情。袁長卿出生后,老令公便把這長子長孫寄在了老和尚的名下,以求佛祖庇佑。所以他看袁長卿,除了寄名的師徒之情外,更多了一份長輩對晚輩的關愛。 袁長卿不是個擅長處理情感之人,老和尚這充滿溫情的目光令他一陣不適,便避著老和尚的眼道:“師傅說過,往事可憶不可追。沉溺在不可能的幻想里撒潑打滾,只會讓自己看起來更蠢?!?/br> 老頭兒又是一陣沉默,然后嘆著氣道:“我記得我只說過前面那半句,后面明明是你自己加上去的?!?/br> 袁長卿沉默著彎了彎眼角,大概應該算是一個微笑了。 此時景風手里正舉著件道袍。袁長卿伸手去接,小家伙卻倔強地后退了一步。袁長卿看看他,微一搖頭,便妥協地轉過身去,任由景風服侍著他穿上那件道袍。 他正抬著手臂,好方便景風幫他整理衣襟,忽然就聽老和尚道:“你是在打那個姑娘的主意嗎?” “什么?!”袁長卿一驚,驀地回頭看向老和尚。不知為什么,和尚這句話竟叫他驚出一身冷汗。 打……十三兒的主意?!他沒有……至少他覺得他沒有! 此時老和尚已經坐回了蒲團上,抬著花白的眉看著他道:“你那個‘五叔’可不是個能藏得住話的人,他都告訴我了?!庇值?,“若不是他,我都不知道你竟遇上這樣的大事,偏你竟什么都不說。你有什么打算?還有你外祖和你舅舅們,你告訴他們了嗎?” 老和尚這一連串的問題,卻只得到袁長卿一陣沉默回應。 和尚也算是看著袁長卿長大的,自然知道,他的沉默代表著他不想跟人討論此事。德慧嘆息一聲,搖著頭道:“你得改改你的脾氣,你不說,誰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袁長卿卻忽然想到,十三兒也這么向他抱怨過……而,那時候他好像跟她都沒說過幾句話…… 見他仍是那么沉默著,老和尚又嘆了口氣,敗退下來。頓了頓,到底又嘀咕了一句:“這袁四……” 和尚所說的袁四,便是袁長卿的四叔,袁禮。 袁禮因為是家里的小兒子,上面有三個可作頂梁柱的哥哥,便是袁老令公當年,對這小兒子也都是多有放縱的,因此養成了他眼高手低的紈绔稟性。不想漠洛河一役后,袁家成年男丁盡喪,竟只余下他一個。偏袁家鐵軍里幸存下來的老人們,都是從尸山血海里闖出來的,哪能服他這么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紈绔。于是這十來年間,袁禮拿不下袁家軍,袁家軍的老人們也不服袁禮的管束,以至于好好的一個袁家軍,如今竟形同一盤散沙。偏那些不服袁禮的袁家軍老人們又總是抬出袁長卿來,說他身為長子長孫,理應是繼承袁家軍的正統。那袁禮原就不是個心胸開闊之人,因著這些話,就更是視袁長卿如眼中釘rou中刺一般了。 “那幾個老家伙,還來找你嗎?”老和尚問的是袁家軍的那些老人們。 袁長卿搖搖頭。 “他們……” “放心,我有數?!痹L卿截著老和尚的話道,“軍中只憑實力說話,四叔實力不夠才引得眾人不服。且不說如今我年尚不及弱冠,便是真被人推上那個位置,也不過是個傀儡而已?!?/br> 老和尚怔了怔,忽然重重嘆了口氣,道:“虧你一直想得明白?!鳖D了頓,又頗為心疼地拍拍袁長卿的肩,“苦了你了?!?/br> “習慣就好?!痹L卿淡淡說道,從巨風手里接過茶盞奉給老和尚。 德慧接了茶,慢慢抿了一口,才道:“你真不打算讓你外祖幫你?這件事可關乎著你的終身?!?/br> 袁長卿搖搖頭,將自己的那盞茶放在一旁,撫著肋下的傷處道:“時機不對,他們也是挑著時機才敢這么做的?!鳖D了頓,又自嘲一笑,“所以說,天下沒有蠢人?!?/br> 德慧沉默了一會兒,又道:“就是說,你有意選這位十三姑娘?” 第二次聽老和尚這么說,袁長卿倒不像第一次那么感覺驚悚了。他按著傷處搖了搖頭,正待答話,老和尚忽然道:“可我看你那個未來的丈人,人家對這門親事可不太樂意啊?!?/br> 袁長卿一怔。他一直以為五老爺挺欣賞他的…… “可要我替你說合說合?”老和尚道。 袁長卿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他扭頭端過茶盞,將那仍燙著的茶水一飲而盡。許是茶水太燙,燙得他一時不知所措;許是老和尚的話太過出乎他的意料,總之,忽然間,他一向清晰的思維竟出現了一點混亂。垂眼沉默半晌,直到舌上的感覺恢復正常,他才漸漸鎮定了下來。于是,他這才忽然想起,其實他早就已經定了主意是要選侯家十一娘的,而且他那位親親“祖母”挑中的也是她……按照正常的情況來說,其實這時候他只需要略有幾個動作,就能叫不太樂意的侯家老太太點頭了,可他一直下意識地拖著沒有動作…… 忽地,他的腦海里閃過十三兒那雙含譏帶嘲的狐貍眼。 袁長卿心頭一慌,驀地端過茶盞又是一飲而盡…… 他一愣,低頭看向茶盞——茶盞里居然是空的! 老和尚一直在默默注視著他,看著一向沉著穩健的他竟難得的亂了方寸,便回頭沖著炎風揮揮手。 炎風會意,將屋里的人全都帶了下去。 老和尚這才回頭問著袁長卿:“你喜歡那個小姑娘?” 袁長卿的肩一震,耳根驀地一片飛紅,避著眼道:“胡說!” “是嗎?”老和尚伸手過去拿起茶壺,親自給袁長卿仍端在手里的空茶盞里續了點水,道:“我聽到你邀請那位十三姑娘陪你下棋來著?!彼畔虏鑹?,盯著袁長卿的雙眼道:“若是往日,便是那些姑娘們死纏著你,你都不會給個眼風的?!?/br> 袁長卿飛快看他一眼,皺眉道:“我……是有正經事要說!”說著,不顧仍燙著的茶水,竟又是一飲而盡——也虧得老和尚算計到了,只給他倒了一點點的茶水。 看著他明明被燙到了,卻硬是裝作什么事都沒有的模樣,德慧搖了搖頭,忽然揚聲沖著外面叫道:“炎風,你那里可有鏡子?” “鏡子?”袁長卿一陣不解。 炎風也是一陣不解,但到底從身上翻出一面小菱鏡送了進來。 “拿著!”老和尚將鏡子遞給袁長卿。 袁長卿接過鏡子。 “看著?!崩虾蜕刑鹚氖?,讓他面對著那面鏡子,又道:“你喜歡十三兒?” 袁長卿一窘,驀地抬頭瞪向老和尚。 老和尚卻一指那鏡子,“看著鏡子里的自己?!?/br> 袁長卿依言低頭看向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