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袁長卿立時毫不猶豫地表明態度,向著五老爺躬身一禮道:“有勞五叔?!?/br> 這態度,五老爺表示很滿意。 一旁,珊娘則忍不住以手撐著額——她這爹,能再狂放不羈一點嗎? 五老爺說:當然能! 于是,等拍賣到五太太的那件繡品時,五老爺就再次狂放不羈了起來,竟是和一個陌生人爭起標來,一路將那幅繡畫喊到七千兩的高價,竟是比他那落著疏儀先生款的風竹圖足足高出一倍的價。要不是五太太死命攔著,五老爺還想喊出八千兩來著。 落了標,五老爺坐回去后好一陣默默運氣,后來還是五太太主動給他斟了一盞茶,老爺這才平了心氣兒,卻是又被五太太這難得的殷勤迷得立時就把那幅繡畫忘到了腦后。 被五老爺邀著一桌子同坐的袁長卿扭頭看看那個拍得繡畫的中年男子,忽然問著侯瑞道:“你可認識那人?” 侯瑞這猴兒哪里耐煩這種場合,要不是五老爺壓著,他早跑得沒影兒了。這會兒他正趴在桌子上拿瓜子擺著字玩,竟是都沒有聽到袁長卿的問話。 珊娘皺起眉,悄悄捅了他一下。 侯瑞嚇了一跳,狠狠瞪向珊娘。直到袁長卿那里又問了一遍,他這才扭頭看向那個中年人,然后卻是一揚眉,疑惑道:“怪了,好像不是我們鎮子上的?!?/br> 林如稚也擠在珊娘這一桌,便笑話著他道:“說得好像你能認識鎮上所有的人一樣?!?/br> 侯瑞跟只刺猬似地豎起一身的刺,瞪著林如稚道:“便是沒個十成至少能認識個九成!”又冷哼一聲,“我去看看?!闭f著,不等人伸手來攔,他就“哧溜”一下溜了出去。 五老爺那人做什么事都是心無旁騖,這會兒見五太太難得主動給他斟茶倒水,他眼里早看不到別人了。等侯瑞出去轉了一圈再回來時,他竟是都不知道兒子曾溜出去過。 侯瑞坐回原位,頗為得意地斜睨林如稚一眼,這才對珊娘他們幾個道:“那人果然不是我們鎮子上的,是住在吉祥客棧里的一個行商。說是聽客棧老板說起鎮上有這么個募捐拍賣會,他才跟著過來湊個熱鬧的?!?/br> “七千兩的熱鬧……”端著茶盞,袁長卿低聲嘀咕。 珊娘一怔,不由看向袁長卿,“你覺得有什么不妥嗎?” 袁長卿沒料到她會問他,習慣性地答道:“沒什……”他忽然一頓,看她一眼,又改口道:“就只是覺得有點奇怪。照理說,五叔的字畫才更有名頭,外地行商便是要收購,也該沖著五叔去才是?!?/br> 他這一停頓,卻是令珊娘眨了一下眼,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袁長卿居然是在向他們做著解釋。而照著他的性情,他應該如他只說了一半的那句話,答她一聲“沒什么”才對。 忽地,珊娘心頭一動,總覺得他之所以會主動做這么一番解釋,是因為她曾對他說,她不想猜著他的心思…… “也對哦,”那邊,林如稚以食指抵著下巴,沉思道:“七千兩可不是個小數目?!?/br> 珊娘想了想,對侯瑞道:“你不是外面的兄弟多嗎?要不,找人打聽一下這人的來路?” 侯瑞橫她一眼,“怎么,這會兒不嫌棄你哥哥我是個混混了?” 珊娘立馬拿手指用力一捅他的胳膊,也橫著他道:“你便真是個混混,就不是我哥哥了?!” 這侯瑞在鎮子上果然混得頗為風聲水起,沒到晚,那位外地客商的來路就被他摸清了。 五老爺那里說到做到,叫桂叔給老太太送了個口信,就直接把袁長卿截留回家了。侯瑞雖然淘氣愛打架,卻也癡迷于對弈,等他的小廝過來報信時,包括珊娘和小胖墩侯玦在內,幾人都在侯瑞的院子里看著他和袁長卿兩個下著棋。 小廝南山稟道:“客人是從京城來的,說是做的繡品生意?!?/br> 珊娘看看袁長卿,道:“聽著倒不像有什么可疑的地方?!?/br> 袁長卿在指間轉著一枚棋子,沉思道:“只七千兩的數目有點可疑?!鳖D了頓,他看著珊娘又道:“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注意到,競價時,那人看著很奇怪。便是生意做得再大的客商,投入那么大一筆銀子,總要格外慎重才是,可那人卻是連一點頓兒都沒打,一副勢在必行的模樣?!?/br> 頓兒……這明顯的“兒”字音,不由就叫珊娘又看了他一眼。 袁長卿那里仍是轉著棋子沉思著,侯瑞則看看他,再看看珊娘,不以為意地一聳肩,“管他怎么想的,他樂意花多少錢是他的事。再說了,做生意的,還能真做了虧本買賣?不定他那里早找好下家了。再不行,這是善款募捐,就不興人家就是想要找著理由捐出這么一筆錢?” 珊娘忽地一眨眼,抬頭看向袁長卿。 袁長卿也在看著她。 她點頭道:“哥哥說得對,沒人肯做虧本生意的?!?/br> 袁長卿也點頭道:“我倒是好奇,誰是下家?!?/br> 這二人一問一答間,竟是全然一副把別人都排斥在外的感覺。侯瑞再次看看那二人,又是一咂嘴,敲著棋盤道:“我說,還下不下棋了?!” 結果,侯瑞是五盤五輸。 便是現在的袁長卿遠還沒有修煉成后來的那位袁大學士,他的棋路也已經深得三味,于穩健中透著深謀遠慮。侯瑞的棋路則一如他的性情,全是大開大合的直來直去,便是偶爾于小處做著些謀算,也沒一個能引得袁長卿來上當的。下了五盤后,他就不干了。珊娘看得有些技癢,便替了他一局。結果她也輸了。 于是侯瑞把袁長卿擠到一邊,和珊娘對弈起來。 珊娘對付袁長卿不行,對付侯瑞卻綽綽有余,把侯瑞又打了個落花流水。 她得意洋洋地撿著棋子,侯瑞則是一陣哀號抱怨,一直沉默旁觀的袁長卿這才指點著他道:“十三兒喜歡做局迷惑人,只要你別受她的干擾,準能抓住她?!?/br> “是嗎?!”侯瑞頓時來了精神,硬是拉著珊娘又來了一局。這一局,袁長卿便沒再沉默。隨著他的指點,珊娘果然吃力了起來。眼見著要輸,她這才不滿地橫了袁長卿一眼,“觀棋不語真君子!” 袁長卿看看她,唇角微微一翹,果然觀棋不語了??伤@觀棋不語,也只不過是不說話而已。每當侯瑞又要落進珊娘的圈套時,他那里不是咳嗽就是清嗓子,惹得珊娘沖他頻頻瞪眼兒。最后撿子兒一算,侯瑞贏了。 珊娘不服氣地瞪著那二人道:“不算!你倆二打一!” 侯玦原坐在一旁玩著棋子,聽了這話便撲過來,咧著那缺了牙的嘴沖珊娘討好笑道:“jiejie別惱,我幫你?!?/br> 侯瑞斜眼看看他,笑道:“得了吧,你這門板都被人下了,還幫人?!”說得侯玦撲過去就跟他好一陣廝纏。 看著他們兄弟打鬧著,袁長卿忽然低聲說了句,“真好?!?/br> 珊娘詫異回頭。 袁長卿沖她又是一勾唇角,笑道:“有兄弟姐妹真好?!?/br> 看著那下巴上的小溝,珊娘一陣沉默眨眼——這袁長卿,人前不是專愛裝著個高冷范兒的嗎?!今兒這是怎么了?下棋作怪也就罷了,這會兒居然還莫名其妙沖她發起感慨來了……再說,他倆有那么熟嗎?! 第六十四章 ·想想就麻煩 自那日后,五老爺總算記住了友人的托付,隔三岔五便把袁長卿領回家來吃頓便飯。 袁長卿這人雖然話不多,但他有意討好人時,還是挺能忽悠人的。加上他讀書多,見識廣,又是師出名門,不管五老爺那里跟他聊些什么,他都能應承上兩句,倒叫五老爺對他一陣另眼相看。 而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樣,五老爺這里對袁長卿有多另眼相看,回頭看著自家那個跟袁大同齡,卻只會打架的兒子就有多不待見。于是五老爺就犯了個那些老式家長們常犯的毛病,天天提溜著袁長卿這么個“別人家的孩子”,敲打著自己家的孩子。 任是誰都不會樂意被人當劣質品天天對比著,何況那侯瑞原就是個中二少年。便是之前他曾對袁長卿有過一些好感,如今也早被他爹給敲打沒了。袁大那里表現得越從容睿智,他這里就越覺得這袁大是內藏jian詐。就連他弟弟侯玦不小心說了句袁長卿的好話,都會被他毫不客氣地拍個腦兜。 五老爺卻是一點兒都沒意識到他的失策,當月底書院照例月考,那袁長卿毫無意外地得了魁首,侯瑞則毫無意外地掛了車尾時,五老爺就更加覺得有必要叫侯瑞多和袁長卿一起相處了,于是,也就更加頻繁地招著袁長卿來家里作客。 五老爺那里拿袁長卿當標桿激勵自家兒子時,卻是忘了袁侯兩家此時正在議著親。而他忘了,卻不代表別人也忘了,因此,他這頻頻把袁大往家里領的舉動,就這么惹出了無數的閑言碎語。 雖說五老爺和老太太母子關系不親近,可自古以來就講究個孝道,便是五老爺再不樂意,就跟禮佛似的,每個月的初一十五他都得帶著一家老小去西園“覲見”一回老太太。 四月初一,五老爺便按照慣例,領著一家子來老太太的西園里“會餐”了。 這里才剛見禮畢,老太太那里就找著借口把珊娘他們全都打發了出去,帶著一種叫五老爺不解的神情,把五老爺盤問了又盤問,直到五老爺實在不耐煩了,要老太太有話直說,老太太這才問著五老爺,“是不是看上了袁家這門親?” 五老爺吃了一驚,這才恍然悟起這樁親事。他張了張嘴,歪頭想了一會兒袁長卿,又想了一會兒珊娘,再想像了一下嫁女兒的事……頓時,五老爺只覺得哪兒哪兒都不是滋味,便一皺眉頭,斷然回了老太太一句:“配不上?!?/br> 老太太道:“也是,袁家那孩子看著就穩重,十三這孩子太毛躁……” 五老爺一皺眉,“是他還配不上我家珊兒!” 老太太一怔,頓時奇怪了,“怎的配不上了?不都說你挺欣賞他的嗎?” 五老爺張張嘴。欣賞后生晚輩是一回事,給女兒找女婿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煩躁地一揮手,“兩回事!”又警告著老太太,“您老可別亂點鴛鴦譜,這事我斷不會同意!” 老太太心目中最為理想的人選原就不是珊娘,便笑著對五老爺道:“瞧你說的。就算你瞧上了人家,也得人家瞧得上十三才行?!?/br> 想著那袁長卿居然會瞧不上珊娘,五老爺頓時又覺得哪兒哪兒都不是滋味了。 且不說那母子倆在內室說著什么,只說珊娘。 從老太太的屋里出來時,離家宴開席還有些時間,侯瑞侯玦跟著那些堂兄弟們出去玩了,五太太被其他幾房的太太們絆住說話,珊娘就落了單。她正想著去花園里轉轉,忽然就被五福扯了一下衣袖。 順著五福的眼看過去,珊娘便看到了雙元。 雙元在被老太太派給珊娘做一等大丫鬟之前,是老太太這里的二等丫鬟??蛇@會兒她卻正和老太太屋里那幾個三等丫鬟一起捧著茶水等物候在廊下聽著差——也就是說,便是她活動回了老太太那里,終究沒能得回原來的位置。 許是覺得不好意思見珊娘,雙元始終低著頭。五福見了,忍不住就想上前去逗著她硬說上兩句。珊娘卻不想強人所難,忙拉住了五福,又沖她搖了搖頭,只當沒看到雙元的,領著三和五福出了老太太的院子。 出了院門,剛拐過一道花墻,她遠遠就聽到了那邊花廊下傳來一陣女孩子的笑鬧聲。她腳下一收,卻到底遲了一步,叫面對著這邊的十一娘看到了她。 “十三meimei也來了?!笔荒锲鹕碚泻糁?,一邊像是怕她會逃走似地,急走過來,親熱地挽了她的手,一邊把她拉到花廊下,一邊一臉關切地安慰著珊娘道:“meimei別難過,都說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不過是一次沒考好,下次再努力便是?!?/br> 一旁,十二忽然悶笑一聲,道:“是啊,不過是一次沒考好。再說,最近五叔不是常請袁大表哥過去嗎?袁大表哥可是書院里新出爐的魁首,叫他指點meimei一二,meimei下次月考肯定就能考回第一了?!?/br> 十四則一派天真地看著珊娘笑道:“上次我還開玩笑說,要叫十三jiejie和那個林如稚比個高低呢。我原以為是十三jiejie更厲害一些,畢竟她已經是連著幾年的第一了,再沒想到這次居然會輸給林如稚?!?/br> 看著花廊下那些笑得各有古怪的jiejiemeimei們,珊娘不由一陣暗暗嘆氣。她早料到會是這樣了。其一,是因為這個月的月考她只得了個第二,蟬聯了好幾年的女學魁首位置終于讓了賢;其二,就是那個麻煩的袁長卿。 五老爺那里頻頻把袁長卿往家領時,珊娘就已經預料到這件事會給她帶來什么樣的麻煩了,偏她又沒個正當的理由不許他來。而且,袁長卿那里早已經就此事表明了態度,他都能不把那些閑言碎語當一回事地自在登門,她若是不許,倒顯得她一股小家子氣了。 十二和十四話中帶刺,珊娘竟跟沒聽到一樣,難得地沒有予以反擊,只笑瞇瞇地答著十一道:“多謝jiejie,我不難過?!庇謱κ牡溃骸笆悄?,我輸得一點都不冤,還是阿如比我厲害?!?/br> 其實不管是重生前還是重生后,珊娘一直都挺爭強好勝的。以往遇到這樣的話中帶刺,她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反擊,而如今她卻越來越覺得沒那個必要了。那些人的嘲諷,無非是想要惹她生氣,如果她真生了氣,還擊了,不管她是輸是贏,其實她都已經輸了。而她的反擊,則又會引來她們新一輪的進攻,然后她再反擊,她們再進攻……周而復始,沒完沒了……珊娘想想都覺得麻煩! 她那里笑盈盈地應酬了一回十一娘和十四娘,又和一旁默默看著她笑話的七娘等姑娘打了招呼,便叫三和去拿了魚食過來,倚著那美人靠喂起魚來。 而,正如珊娘所料的那樣,眾人都知道她的稟性,這會兒也正暗戳戳地等著看她要怎么反擊,偏她居然選擇了高掛免戰牌。這不僅叫場上那些擊打手們一陣無措,也叫旁觀的觀眾們一陣詫異。 瞬間的冷場過后,七娘含笑睇了一眼珊娘,扭頭問著十娘道:“你這簪子是新的嗎?好像以前沒見你戴過?!?/br> 于是,被這意外驚到的姑娘們全都回過神來,嘰嘰喳喳地開始議論起衣裳首飾來。 伏著欄桿喂著魚的珊娘卻是再沒想到,她這里放寬了心態不去應戰,竟意外起到了“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效果。她不由搖了搖頭,抿唇一陣微笑。 如今她終于明白袁長卿為什么在人前不愛說話了。很多時候,真的沒必要跟那些不重要的人廢話那么多,只要她自己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就行了。 珊娘伏著欄桿,有愿意過來跟她搭訕的,她就應酬兩句,沒人時她就看著那些爭食的魚兒取樂。正自得其樂間,十一娘忽然走了過來,撫著她的肩道:“別老是一個人悶悶不樂地坐著,心情不好時,跟jiejiemeimei們玩笑一回也就好了?!?/br> 她這突如其來的友善,令珊娘一陣疑惑,扭頭看去,果然就看到袁家老太太正領著那兩位袁公子走了過來。于是她又看向十一。 十一娘卻裝著她是順著珊娘的眼看過去才發現袁家人的一般,忙急急拉著珊娘站起來,給袁老太太見了禮。其他姑娘們也都紛紛起身見禮。 顯然侯家姑娘里,袁老太太更重愛十一娘。笑著應了眾姑娘們的禮數后,她就招手直接把十一娘叫了過去,拍著她的手道:“你果然是個孝順的好孩子,虧得前兒你送的枇杷露,我這嗓子總算不癢了?!?/br> 十一娘低頭笑道:“姨祖母謬贊了,孝敬長輩原是應該的?!?/br> 袁老太太抓著十一娘的手,一邊跟她說著話,一邊拉著她一同去了老太太那里。 看著十一娘的背影,珊娘忍不住就跳了一下眉——再沒想到,換了一世,便是沒有她送枇杷露去拍袁老太太的馬屁,也還有個十一娘接了她的活兒。 當初在那些追著袁長卿去大講堂的人里沒有看到十一娘時,珊娘差不多就猜到,十一娘有可能和她上一世一樣,聰明地選擇了走上層路線——正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袁長卿再有什么想法,老太太們沒想法,其實一切都是白搭。所以上一世時她很早就看明白了這一點,才沒有像其他姐妹那樣明著追逐袁長卿,而是把重點放在那兩個老太太的身上。 只是,再沒想到,便是這一世沒有一個她,卻終究還有個十一娘,且也想到了這個法子。 對比著前世今生,珊娘不由就覺得,這世事真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