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七娘忽地拉住珊娘的手臂,卻是差點叫那只刷漿糊的刷子碰到她的衣袖。她忙嫌棄地推開珊娘。 珊娘原還想逗一逗七娘的,被她這么一推,她不高興了。放下漿糊刷,她先把手里的簽條貼好后,回身抱起手臂,將她七姐上下一陣打量。 “我知道jiejie是來做什么的?!彼_門見山道。 七娘不由看著她一陣眨眼??梢哉f,西園的姑娘們各有特色,七娘一向以心直口快著稱,珊娘卻是走的善解人意的路線。她從不會當面給人難堪,也從不會直點主題地說話,如今這么角色一互換,七娘頓感一陣好不適應。 “直說吧,”珊娘道,“jiejie是覺得袁老……袁大公子不錯,所以才追過來的??墒??” 七娘盯著珊娘看了一會兒,冷笑道:“還真當十三meimei對他不感興趣呢?!?/br> “我是不感興趣,”珊娘一撇嘴,“可你們這么追著人家跑,我看著覺得丟臉!怎么說一筆都寫不出兩個‘侯’字,偏偏我也姓侯?!?/br> 七娘的臉一紅。 珊娘又道:“我不知道七jiejie到底看中了他哪里,我只怕jiejie是因為那天我說的那些話,才注意到那人的。jiejie原該有個更好的前程才是,可若是因為我那天的胡說八道,竟亂了jiejie的心神,那就是我的罪過了?!?/br> 七娘看著她,眼眸一陣閃爍。半晌,忽然道:“你不看好他?” 珊娘眨了眨眼。雖然她們姐妹幾個從小就被一同養在西園里,其實這時候彼此間多只是一些面子情,倒是各自出嫁后,隨著年齡漸長,倒漸漸想起往日對方的好處來,來往書信中也比小時候更多了一些親密。 她嘆息一聲,直言不諱道:“我確實不看好他。除了一張漂亮的臉之外,他還有什么?對人溫柔體貼?還是善解人意?”她譏嘲地一撇嘴,“那人,就跟只鋸了嘴的葫蘆似的,心里想什么全靠猜,猜得對不對全靠天意。跟這樣的人在一起,反正我肯定是要郁悶死的……”——事實上她也已經郁悶死過一回了。 “也許,他只是沒遇到對的人?!逼吣锖笸藘刹?,靠著回廊欄桿道:“許遇到對的人,他就愿意開口了呢?!?/br> 珊娘一眨眼,忽地一陣苦笑。當年她便是如她七jiejie這般想的。 “七jiejie以為,牛牽到京城就不是牛了?!”她冷笑一聲,也跟過去,背靠著欄桿道:“你以為你終有一日能打動他,你以為你就是那個對的人,可是誰又能保證,你就真是那個人呢?!便是做生意的,在入市之前還知道要撥拉一下算盤,盤算一下投入和收益。風險過大的生意,怕只有傻瓜和賭徒才肯去做。偏女孩子一輩子只能嫁一回,這樣大的賭注,值得嗎?” 七娘看看她,笑道:“說得好像你吃過好大的虧一樣。你這么偏激做什么?原就只是說著玩呢,哪里就真要怎樣了,我也不過是看看而已?!鳖D了頓,她忽然湊到珊娘耳邊,小聲道:“說是那一個,浴佛節的時候會跟著他家太太過來禮佛?!?/br> 珊娘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老七說的是次輔家的那個。她眼一亮,鼓勵著七娘道:“jiejie到時候仔細看看,就知道哪一個更好了?!鼻笆罆r她七姐可是把那個七姐夫管得服服貼貼的。 七娘又橫她一眼,帶著三分高傲道:“我這不就是在看嗎?倒叫你有得沒得說上一堆?!鳖D了頓,又看著她笑道,“你跟以前還在西園時果然很不一樣了。以前這些不中聽的話,你定是不肯說的。不過,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承你的情?!痹兕D了一頓,道:“說起來,我們姐妹好像從來沒有這么不帶拐彎抹角地說話呢?!?/br> “不好嗎?”珊娘笑道,“反正我是打算以后都這么說話了?!?/br> “我可做不到?!焙钇咭黄沧?。 二人對視一眼,都笑了。 有時候,女孩子間的推心置腹來得就是這么莫名其妙。當然,這一刻相處融洽,許下一刻彼此就又翻了臉。 雖如此,曾經歷過一世的珊娘心里卻是比侯七更明白,姐妹就是姐妹,不管彼此間怎么算計,怎么相愛相殺,長大后,卻仍能莫名記掛著當年那個曾彼此算計過的姐妹。 珊娘搖了搖手里的簽條,笑道:“七jiejie可要幫我?” 七娘又是嫌棄地一撇嘴,“這漿糊臭都臭死了,真不知道你怎么受得了。得了,我回去了,省得又叫你說丟了你的臉面?!闭f著,她擺擺手,轉身下了樓。 七娘走后,珊娘一邊翻找著簽條,一邊沉思著。雖然林老夫人說,女孩子不該把婚姻當作是追求更好生活的手段,可事實卻是,可供女孩子們尋求更好生活的手段太過有限。便是值得追求向往的好男人都不多,何況即便求到了,也不代表她們從此以后就能一直幸福。 才剛袁長卿沒說,但如果他肯說實話,她相信,他所說的那個“來日方長”,未必沒有在妻子之外重新找個“紅顏知己”的意思。當初給他六安他不要,那只不過是他不喜歡她的逼迫而已,卻不代表他沒有一顆向外發展的心。便是受條件限制,沒辦法向外發展,總還能在心里藏著一個人,比如他才剛承認喜歡的林如稚??尚Φ氖?,他竟覺得不休妻就已經是一個負責任的丈夫了。偏這世道永遠向著男人,男人可以重覓知音,女人卻不行,一輩子只能被綁死在一個男人身邊。而實在無從掙扎起時,女人似乎也只能選擇像五太太那樣逃避了…… 在尋求幸福的路上,女人真可謂一個腳印一斑血呢…… 想到五太太,珊娘不由就想到五老爺。想著這對活寶似的父母,她那郁結的心情才終于稍微開朗了一些。 之前珊娘一直以為,五太太和五老爺之間的問題,不是五太太不喜歡五老爺,就是五老爺不喜歡五太太。卻是再想不到,只一夜之間,就證明她的猜測全是錯的。五老爺那里一向無所顧忌,早已經把他對五太太的心思表達得淋漓盡致;五太太這里雖然表面裝著平靜淡定,那明顯紅潤了的臉色,以及眼角眉梢藏都藏不住的歡喜,卻是處處透露著她的真實心情。 這對歡喜冤家,頭一次叫珊娘覺得,自己實在不擅長猜測別人的心思。 不過,珊娘更好奇的是,五老爺到底是怎么搞定五太太的?而五太太又是怎么被五老爺攻下的?! 偏她那里旁敲側擊了好幾回,都叫太太假裝聽不懂躲了過去。五老爺又是她爹,珊娘還沒那膽子去捋老虎胡須…… 珊娘一邊抿唇微笑著,一邊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著,一邊對照著那些捐贈物翻找著簽條。終于又找到一個對應的,偏那是一對一人多高的漆瓶,也不知道是誰,把那舊簽條貼在高高的瓶口處,叫她怎么也夠不著。 她扶著漆瓶,踮著腳尖去夠那張舊簽,誰知這漆瓶只是看著很重,被她那么輕輕一碰就搖晃了起來。珊娘嚇了一跳,兩只手抵著瓶身,那踮起的腳尖尚未落回地面,耳旁就響起一聲警告,“當心!” 隨著那聲警告,一只手從她耳旁掠過,牢牢扣住那只漆瓶的瓶頸,另一只手則從她的頭頂上方伸過去,一把抓住了瓶口。 珊娘驀然抬頭,便只見袁長卿站在她的身后,兩眼看著那只漆瓶,卻是一點兒都沒有注意到,他這姿勢,簡直可以說是將她整個人都罩在了懷里。 偏她這會兒尚未開始抽條,個頭僅僅及到他的胸口。她這般抬著頭,頓時就感覺到他的呼吸拂過她額前的劉海。 珊娘的眼忽地就是一眨,驀地低下頭,擺正了腦袋。 扶穩漆瓶,袁長卿順勢摘下那張舊簽,這才退開一步,看著那簽條道:“這個太高了,我來貼吧?!?/br> 珊娘又眨了一下眼,一言不發地用沾著漿糊的刷子,在那待替換的新簽條頂端抹了一層漿糊,這才將那張新簽遞了過去。 袁長卿接過去之后,她就沒有再站在那里看他貼簽了,而是走到一旁,對照著下一只鏨金銅獸熏香爐上一張臟兮兮的舊簽,翻找著手里的新簽。 而,若是仔細看去,多少還是能看得出來,她的耳尖正微微泛著紅。 第六十章 ·袁長卿蒙了 袁長卿貼好簽條,回頭看向珊娘,見她垂著頭,并沒有看向他,他下巴微動了一下,似想要說什么,可到底不習慣主動開口,便依舊保持著沉默。 珊娘那里默默翻找著簽條,脖子后面卻是一陣陣地刺癢。因為…… 那該死的袁長卿,正直勾勾地看著她! 且還是一句話都沒有的、沉默地看著他! 珊娘已經做了一輩半的“全乎人”,有些積習早已深入骨髓,她最怕的就是這種冷場! 偏這會兒叫她開口救場,她自己就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她那里胡亂翻著簽條,卻是越翻越心情煩躁。直到這時她才忽然想到,剛才袁長卿臨走時說的那些奇怪的話,未必是什么心虛,不定他是在向她暗示,叫她在這里等她…… ——好吧,她又把袁長卿給黑化了。 而只要一想到袁長卿見她果然乖乖等在這里,珊娘只覺得一陣怒火攻心。她忽地一甩手里的簽條,才剛要轉身開口,就聽得袁長卿在她背后道:“對不起?!?/br> 珊娘一愣,驀地轉過身去。 只見袁長卿那烏黑的眼直直看著她的眼,道:“我們不該在背后議論你。對不起?!?/br> 這道歉,可沒那么容易把珊娘心中早被黑化透了的那個袁長卿給一下子洗白。她忍不住瞇起那雙細長的媚絲眼兒,帶著三分審視和懷疑,把他從頭到腳一陣細細打量。 袁長卿原就生得白皙,偏他還只愛穿深色的衣衫。此時日頭又偏了西,整個三樓的回廊間,光線已一片暗淡,以至于他那件鴉青色的衣衫,幾乎和周圍融為一色,只有一張白皙的臉,于一片暗淡中分外引人注目。 以及,和那白皙的臉龐形成鮮明對比的烏黑眉眼,和紅潤薄唇。 珊娘一眨眼,移開視線,低頭看著手上的簽條道:“沒什么好道歉的,你們又不知道我在這里?!?/br> 頓了頓,她忽然抬頭看向他,“我得聲明一下,我不是有意在這里偷聽你們說話的。我原就在這里,是你們沒看到我?!鳖D了頓,又道,“我也不知道你還會回來,不然我早走開了?!?/br> 袁長卿看著她,忽地笑了,“好像每次我們說話之前,你總要向我聲明些什么?!彼?。 他笑起來的時候,平滑的臉頰兩側會皺出兩道紋路。兩條紋路沿著鼻翼向下繞過那張薄唇,包裹至線條嚴峻的下巴,令下巴微微翹起,勾勒出一道不甚明顯的淺溝。 看著這忽然間變得有點rourou的翹下巴,珊娘驀地連眨了好幾下眼。嫁給他那么久了,她竟是頭一次發現,他笑起來時,下巴上會出現一道小溝…… 許是珊娘盯著他看得有點久,袁長卿怔了怔,緩緩收了笑,道:“不管怎么說,還是得向你道聲歉,如軒他……對你有點誤會?!?/br> 珊娘又眨了一下眼,移開視線,道:“他誤會不誤會的,原也沒什么,只要你不誤會就好……”頓了頓,她覺得她這話可能會產生什么歧意,忙又道:“總之,你說對了,我不想嫁給你,我很高興你也不想娶我……”又頓了一頓,覺得她這話還是沒能說到點上,忙又道:“我的意思是說,我很高興我們能達成共識,不會產生什么不必要的誤會?!?/br> 她想了想,覺得這一回終于表達清楚了,便看著袁長卿點了點頭。 卻不想,自她說頭一個字起,袁長卿就一直那么笑盈盈地看著她??粗句J利的眼尾慢慢勾起,看著那線條堅硬的下巴再次變出一道rourou的小溝,珊娘眨了眨眼,莫名就紅了臉。 她移開視線,不自在地摸摸耳后,“那個……” “我明白,”袁長卿微笑道,“我們達成共識了?!?/br> 珊娘抬眼,看到他的笑臉后,驀地又垂了眼。 笑你個鬼啊笑!——她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啐他一口,偏又不好直接罵出去——真是的,是因為前世太少見他笑嗎?才叫她這一世見了,竟跟見了鬼似的渾身不自在! 珊娘咬咬唇,忽地轉過身去,干脆暫時放棄那只銅熏爐,向著下一個目標走了過去。 再前面一個,是只白玉洗筆。 珊娘看了一眼舊標簽,便垂頭開始翻找著手里的新簽。 袁長卿站在原地一陣躊躇。他自是不知道珊娘心里怎么黑化著他,而其實要說起來,當時他那么說,真的只是一時的心虛,他只是本能地不想珊娘誤會他出現在這里的原因……而,至于說他為什么又回來……他也不知道。 其實袁長卿也沒有料到珊娘居然還在這里。他以為,經過剛才那尷尬的一幕,她一定早就已經走開了……所以,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告訴自己,他是來道歉的??涩F在已經說完那句“對不起”了,他該走開才是,他卻莫名地有些抬不起腳。 他在那里站了一會兒,才向著珊娘走過去,道:“分我一些簽條吧,兩個人一起找會快一些?!?/br> 珊娘都沒有回頭,只默默把手里的簽條分出一部分,回身遞給他。 她這里將簽條遞出去時并沒有抬頭,卻不想袁長卿沒像她以為的那樣伸手來接。她一皺眉,抬起頭,便只見袁長卿看著她的眼微微有些發直。 “嗯?”她疑惑地一偏頭。 袁長卿一眨眼,這才忙不迭地接下那簽條,然后一低頭,一邊翻看著那些簽條,一邊往前面一件捐贈物那里走過去。直到感覺到珊娘重又回過身去,他這才住了腳,又回頭看向她——確切說來,是看向她那低垂的脖頸。 才剛他走過去跟她要簽條時,她正低著頭。于是,一截瑩潤細膩的脖頸,就這么一下子映入了他的眼簾。那脖頸低垂的弧度,不知怎地,叫他聯想起那年在關外的雪湖中看到的天鵝。然后,他還沒能意識到,一雙眼就這么直了…… 于是,那種事后總叫他不安的迷亂,再次漫上他的心頭。且,這一回,除了那種無法理清的混亂外,他還頭一次體會到了什么叫作“砰然心動”——那一刻,他的心果然是在“砰砰”跳動著,跳得又沉又重。 “砰然心動”,便是喜歡嗎?! 視而不見地翻著手里那疊簽條,袁長卿理智分析著此時內心的感受。 這種心臟跳得又沉又重的感覺,其實他并不陌生。每次和高手對弈,眼看著對方即將步入他的圈套時;或者他看中的某些東西,正被別人拿在手里的時候,他的心臟都會跳得這么又沉又重——也就是說,便是“砰然心動”,也不代表他對她,就是那樣的一種喜歡。 得出結論的袁長卿滿意了,卻又有些不滿。因為那種令他不安的混亂,他仍是沒能分析得出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更叫他感覺很不好的是,明明每回事后想起來都會令他深感不安,可每每那種感覺在他心里漾開波瀾時,他卻越來越有一種不愿擺脫的迷戀……如上了癮一般。 袁長卿習慣于掌控一切,那些令他不解困惑的陌生事物,他總要了解個透徹才能安心,但他并不是個死板執拗的人,一時想不通的事,他也不會去強行拆解。他默默梳理了一會兒思緒,見仍是解不開那個謎題,便暫時把那種迷亂的感覺擱置到了一邊。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他已經漫無目的地把手里的簽條翻了好幾遍了??纯茨切┖灄l,他忍不住再次扭頭看向侯十三兒。 而直到袁長卿沉默著走開,珊娘才意識到,她多少把眼前的袁長卿,和她記憶中那個老謀深算的內閣大學士給弄混淆了。這會兒的他,充其量不過是個青澀少年! 這么想著,她頓時感覺輕松了許多,剛才那怎么找都找不到的銅熏爐的新簽,便這么一下子跳入了她的眼簾?;厣磉^去更換完簽條,她心情不錯地一轉身,卻意外地跟袁長卿看過來的眼撞在了一處。 她一怔。袁長卿也是一愣。 珊娘眨眨眼,沖著他詢問地一偏頭。 袁長卿也眨了眨眼,跟著茫然地一偏頭——就好像是她主動看向他的一般。 珊娘眉頭一蹙,不想跟他玩這種幼稚的游戲,便一撇嘴,拿著簽條又繼續工作了。 袁長卿又看她一眼,這才收回視線。他的記憶力一向很好,只用心看了一遍簽條,便已經記住了那些簽條上的內容,所以他對照著舊簽找起新簽來,要比珊娘速度更快。這便給了他足夠的磨洋工時間。于是,他假借著對照簽條的機會,掩在那些捐贈物的一側,時不時地偷眼看向珊娘——別問他為什么,他就是有點管不住自己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