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我?懼內?!”五老爺一陣意外揚眉??傻让济浠卦?,五老爺不禁又是一陣泄氣,耷拉著雙肩道:“哪里是我怕她,是她怕我怕得要命,害我都不敢……” 他頓了頓,煩惱地一揮手,扭頭看向林二先生,“你說,我是那種兇殘的人嗎?我一不打人二不罵人,便是脾氣急了些,可到底也沒做過什么讓人害怕的事不是……” 于是,五老爺拉著林二先生就是一陣嘚吧嘚吧吐槽。 也不怪五老爺。五老爺從小父母兄弟緣淺,跟家里人就比那陌路人多了一點熟悉感而已,便是有個“發小”桂叔,到底是上下級關系,有些話不好說透,所以那些話憋在五老爺心里已經不是一年兩年了。加上最近他被珊娘點撥(撩撥)了一下,原本對五太太已經死了的心,忽然間就又復燃起來。而民間俗話說得好,“干柴遇火容易著”,五老爺這把干了多年的柴,突然遭遇珊娘那里一點點的煽風點火,再燃起來,想滅就不是那么容易滅得下去的了。偏他的心事又無人可訴……虧得這時候他少年時的好友回來了,他抓住這林二老爺,那些在信里無法細訴的心事,哪有不吐槽個痛快的道理。 而那林二先生做了一輩子教育工作,教導一學院的中二少年都不在話下,何況五老爺這過期中二癥患者,便捋著胡子問道:“那,你認為尊夫人為什么怕你?” 這正是五老爺的煩惱之處,便揮著手道:“我要是知道,還能這么煩惱嗎?!” 林二先生笑了,“有所畏才會有所懼。尊夫人怕你,定然是有怕你的理由。既然你想不明白,為什么不直接問她?” “她……唉,”五老爺長嘆一聲,“她那人,膽子小得跟針眼兒似的,很容易受驚,我……唉,我哪敢問她啊……” 林二先生笑道:“便是再容易受驚的人,心里總還能辨出個好歹是非,你真心待她,叫她體會到你的真心,她自然也就不會被你嚇到了?!?/br> 五老爺沉默著,臉色一陣變幻。 雖說是時事容易變遷,可人的本性卻不是那么輕易就能改變的,和小時候一樣,林仲海只一眼就看出了五老爺心里轉著的念頭,笑道:“不會是你自己在害怕吧?” 五老爺看看他,繼續沉默著。事實上,五老爺還真是在害怕著。他怕知道五太太心里是討厭他才總躲著他的,所以他寧愿選擇不去知道。 “夫妻相處,貴在坦誠。你害怕的東西,未必就不是尊夫人在害怕著的東西?!绷种俸Uf著,站起身來,拉起五老爺,笑道:“這梅山是咱倆從小就爬慣了的,下次我回來時,你再請我上山去玩吧,現在我倒更想品一品你家廚子做的文思豆腐羹,味道頗有新意呢?!?/br> “什么新意!那原是珊兒胡鬧,竟摘了些薄荷葉子放在羹里了?!蔽謇蠣斝Φ?,“就你說話愛轉著彎兒!” “總比你這二踢腳的脾氣,外強中干的強……” 且先不說五老爺那里兩個加起來已是古稀之年的“老頭子”怎么斗著嘴,只說回五太太那里。 五老爺走后,五太太原想回繡房去打發時間的,不想就接到了林老夫人的拜帖。 拿著帖子,五太太對著珊娘一陣苦笑:“昨兒老夫人倒確實是說過要來拜訪什么的,我只當是客套話……” 好在五太太對學富五車的林老夫人有種高山仰止的崇敬,便是心里忐忑,也不好意思拒絕訪客,于是便拉著珊娘作陪,將林老夫人接進了內宅。 此時正是春暖花開,沒有比那花木蔥蘢的小花園里更為適合待客了,且兩家又是通家之好,于是五太太便把林老夫人迎進了池塘邊的月觀臺。 眾人在堂上坐定,只略寒暄了兩句,林老夫人便直點話題道:“昨兒人多,我沒好細問你,我看你的那個繡法,很有些獨到之處,可有個什么名堂?” 五太太紅著臉笑道:“哪有什么名堂,不過是我的一點小愛好,隨便繡著玩的?!?/br> “是了,我險些忘了,太太姓姚?!绷掷戏蛉诵Φ?,“太太是諸暨姚家的姑娘,你家的繡坊織坊,可是咱大周聞名的,想來這是你姚家獨有的繡法了?!?/br> “這我知道,”珊娘笑道:“這好像是我們太太自己琢磨出來的?!?/br> 五太太忙謙虛道:“也不是我琢磨出來的,是小時候家里收藏過幾幅玉繡,我是仿著那樣的針法罷了?!?/br> 聽到“玉繡”二字,別人還罷了,周崇的眼先向著珊娘瞪了過去,然后又巴巴地看向五太太,激動道:“那,十三兒……十三姑娘上次拿去裝裱的那個、那個貓,還有那個竹子,還有那個洛神圖,竟都是太太繡的?” 珊娘再沒想到,周崇不過是在木器行的樓上看了那么一眼,居然就記著了她的三幅繡畫。她不由也看向周崇。 周崇立時沖她不滿地一皺鼻子。 珊娘這會兒皮相再怎么嫩,到底芯子不是嫩的,看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做出這樣孩子氣的表情,她不由就搖著頭寬容一笑。 而,她若知道她這長輩似的寬容一笑,給自己惹來多少麻煩,她定然會學著此時的袁長卿,死板著一張臉的。 袁長卿原本倒也沒有“死板著一張臉”,他只是習慣性地坐在一旁沉默著。他是在看到珊娘微笑時,周崇那閃爍的眼神,才忽地死板起一張臉的。 雖然和周崇相差了兩歲,可因著二人同學多年,他豈能不知道,這十三兒勾起了這位年少卻風流的五皇子的興趣。而與此同時,珊娘看向周崇時的微笑,莫名就叫他又體會到另一種陌生的感覺,某種酸酸澀澀的、頗為煎熬的不舒服。 他轉開頭,借著端起茶盞,狠狠斂去心里那些令人困惑的情緒。 只聽得林如稚叫道:“我只看到過那幅洛神圖,竟還有兩幅?jiejie竟都藏私了,是怕我跟你要嗎?” 林老夫人笑道:“阿如把那洛神圖夸了又夸,我雖沒看過,不過就沖著昨兒太太繡的那朵海棠,想來一定是好的?!庇謱ξ逄溃骸拔衣犝f,你有個專門的繡房,不知道方便不方便領我去看看?正好,我也有話要跟太太說?!?/br> 于是,一眾女人們便拋下袁長卿和周崇兩個,跟著太太去了她的繡房。 看著太太姑娘們走了,周崇坐不住,便出了月觀。袁長卿知道這五皇子是個生性不羈的,怕他做出什么有失禮數的事,只好也跟了出來。 這月觀原是臨著池塘而設的,站在月觀前的平臺上,只要一扭頭,便能看到花園的東北角上,聳立著的那座小繡樓。 袁長卿往那里看了一眼,心里正暗想著,那里應該就是十三兒住的地方了,不想周崇忽地就湊過來,在他耳旁低聲道:“小十三兒應該就住在那里?!?/br> 袁長卿的眉心忽地便是一擰,低頭看向周崇,叫了聲:“五爺?!?/br> 袁長卿這人話不多,但往往只幾個字就能充分表達了他的觀點和態度。比如,只是輕微的不贊同時,他會叫周崇“小五”;再嚴重一點,周崇就變成了“老五”;很不高興或者給予警告時,則會尊他一聲“五爺”。 聽著這聲“五爺”,周崇一縮脖子,看著袁長卿吐了吐舌,頓時不敢造次了。 第五十二章 ·沒臉沒皮 繡房一向是五太太躲避凡塵的地方,而以五太太那害羞靦腆的個性論,若不是林老夫人主動要求,她打死也不會領人來參觀她的繡房——當初珊娘頭一次進來,可就差不多是強闖的。 此時,幾人隨著五太太進了繡房,抬頭就見那墻上掛著一幅石蘭圖。林老夫人和林如稚都以為那是一幅水墨畫,只有珊娘認出,這正是她回來時,太太正在繡著的那幅,便回頭對五太太笑道:“太太竟也做了個框掛上了?” 五太太抿唇一笑,道:“原本繡完了,便只能當廢物塞到一邊,倒是你這主意好,好歹也算是廢物利用了?!?/br> 林老夫人和林如稚這才知道,這竟是繡的。林如稚頓時一陣“阿彌陀佛”,道:“這么好的東西,怎么竟說是廢物?!太太不要,不如送我吧?!?/br> 而這會兒林老夫人看著那惟妙惟肖的石蘭圖,也是一陣震撼,當下不禁更堅定了心里的念頭,回頭對五太太笑道:“昨兒看你繡的那個海棠就已經不俗了,卻不想你的技法竟如此高超,我看比外面所謂的那些‘玉繡’強多了。這樣一來,這件事還非你不可了!” 說著,這才說明了來意。 卻原來,當初大周始得天下時,因經年戰亂,民不聊生,偏朝廷剛剛坐穩江山,力量有限,那世祖皇帝便鼓勵各地興辦民間捐募會,以民間力量自助互助。如今雖然天下承平日久,這捐募會卻已經在各地形成了定例,各地每年都會定期舉辦募捐拍賣會,以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而林老夫人,便是梅山捐募會的會長。昨兒在春賞宴上看到太太純熟的繡技,她便想起她一直盤算著的念頭,打算把五太太拉進募捐會去幫忙。 林老夫人道:“所謂受人以魚不如授之以漁。我是這么想的,與其每年給那些貧困人家捐錢捐物,倒不如教會他們一門手藝。我看太太繡活如此出眾,若是能教會那些想學的女孩子們這門手藝,好歹她們能憑這門手藝養活自己,這豈不是件好事?” 五太太一陣為難。她人前說話都心虛臉紅,哪有那能力教人,“老夫人所言極是,可、可我的繡活……真的不怎么樣……而且我也不會教人。不過我可以認捐,捐錢捐物都行……” 林老夫人原以為五太太跟其他太太一樣,是怕麻煩,可盯著五太太看了半天,見五太太目光真誠,老夫人這才明白,原來五太太不是謙虛,而是真的認為她不行。 做了一輩子的教育工作,老夫人豈能不明白,五太太這是缺乏自信,便微笑道:“這件事我們且暫時擱一擱吧,來日方長。倒是最近的春季募捐會,太太這里既然說捐什么都可以,我倒想勸太太把這幅石蘭圖捐出來呢?!?/br> 太太一怔,回頭看看那石蘭圖,又為難了:“這個?可……我還是捐錢或首飾吧,這東西原是我繡著玩的,哪能當個正經東西捐出去,會被人笑死的?!?/br> 老夫人也不說什么,只回頭問著珊娘和林如稚,“你們覺得太太繡得如何?” 林如稚那里眼饞太太的繡品好久了,當即沒口子答著一連串的“好”,珊娘也是一陣點頭。 于是林老夫人微笑著看向五太太。 五太太想說,她們只是客套,是面子情而已,可看看林如稚那誠摯的眼眸,再看看仍點著頭的珊娘,五太太垂頭不語了。 林老夫人這才道:“便是你信不過自己,難道還信不過別人?我們且打個賭,太太就捐出這繡畫,我們看看到時候能拍出多少錢。便是做慈善,也沒人肯花錢買不好的東西不是?” 看著五太太猶豫低垂的頭,教育工作者林老夫人自然知道,想要叫一個不自信的人自信起來,非一日之功。她笑著又道,“很多時候,人都未必能夠正確評價自己。而自己怎么看自己,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別人怎么看你。別人覺得你好,便是你覺得自己不夠好,在別人眼里,你就是個好的?!?/br> 五太太原就不是個心性堅強之人,如今被林老夫人這么款款一番勸慰,她頓時便覺得該投桃報李才是,雖然不能如老夫人所愿去捐募會幫忙,捐出一幅繡品還是可以的,于是咬咬牙,再三囑咐著不叫人知道是她繡的,便點頭同意了。 那林如稚今兒可算是入了寶山了,豈肯空手而回,此時見五太太松了口,當即抱著五太太的胳膊就是一陣撒嬌,非要五太太也送她一幅。 林老夫人那里想著替五太太豎信心,也就沒有阻止林如稚。 五太太則是想著兩家交好,且送出一幅是送,送出兩幅也是送,便點頭答應也送了她一幅。 終于如愿得償的林如稚得意非凡,四人重又回到月觀臺,她免不了拿出那幅尺余長的錦鯉戲蓮圖,向著袁長卿和周崇好一陣顯擺,又扭頭過去跟珊娘討論著要怎么裝裱。 周崇雖然年紀小,見識卻高,哪能看不出五太太繡品的不凡,便不是“玉繡”,也自有一種獨特的風韻。五皇子的眼當下就綠了,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往小里又縮了兩歲,過去拉著五太太就是一陣癡纏賣憨,只說家里祖母生辰,偏祖母一生最愛的就是收藏各種繡品,五太太如此高超的繡技,一定會叫祖母喜出望外,吧啦吧啦…… 宮里一向威嚴的老太后都吃不消五皇子的沒皮沒臉,又何況一向不慣跟人親近的五太太。才剛在繡房里,她就已經被林如稚纏過一回了,如今竟又遭遇了周崇。偏那林如稚好歹是個小姑娘,纏著她倒也罷了,周崇又是個男孩子,且還是個生得頗為俊俏的男孩子,這般潑皮似的纏上來,倒叫五太太不知該如何應付了,只得求助地看向林老夫人,一邊訥訥道:“我那東西,原是我無聊時消遣的玩意兒,豈能給你祖母當壽禮?這也太不敬了?!?/br> 林老夫人心里卻是別有計較,便笑著替周崇求情道:“怎么會不敬呢?太太為什么繡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費了這么一番大力氣替他祖母來求這么一件壽禮。我看他這孝心夠虔誠的,太太就允了他吧?!?/br> 珊娘也想著替五太太豎信心,便笑道:“是呢,太太不知道,當初他第一眼看到太太給我的那幾幅繡品時,都恨不能上手來搶呢?!?/br> 說得周崇趕緊過去沖著她一陣打躬作揖,逗得眾人一陣笑。 五太太原就不是個有主意的人,被眾人這么勸著,又再三交待周崇不許說是她繡的,這才命人去將她這些年積下的繡品抬過來。 眾人一邊興致勃勃地觀賞著那些繡品,一邊挑選著合適的壽禮。雖然五太太那里打死也想不到,這憨皮臭臉的周崇會是五皇子,他那祖母就是那天下最為尊貴的老太后,其他諸人對這一點卻都是心知肚明的,因此挑選時,便多了不少忌諱。偏五太太繡東西原就是全憑興趣,合適用來做壽禮的繡畫本就不多,眾人幾番商量后,決定在幾幅觀音像里挑一幅。 五太太和林老夫人都比較喜歡那幅針法細膩的坐蓮觀音,周崇和袁長卿卻都覺得那用色艷麗的千手觀音更容易討得老人家的歡心。眾人正細細討論時,珊娘無意間一低頭,忽然就看到那箱里各色繡品下方壓著個小木匣子。她一時好奇,拿出來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卷微微泛著黃的乳白色絲絹。 那乳白色的絲絹上,繡著一個手執楊柳枝的觀音立像。這幅觀音像用墨極為簡潔,甚至可以說,整幅繡像就只用了幾條粗細濃淡不同的線條,粗粗勾勒出一個大概的觀音輪廓,偏那只執著柳枝的手,卻又極盡精描細繪之能事。 看著這兜帽遮住眉眼,只能看到一只纖纖玉手的觀音像,珊娘忽地就是一眨眼——眼熟! 而那邊原正聽著林老夫人點評的五太太扭頭看到,立時就驚呼出聲,一轉身,便要過來奪那觀音像。偏她的手尚未碰到珊娘,便又有另一只大手從天而降,一把將那觀音繡像從珊娘的手中凌空抽走了。 珊娘和五太太同時回頭,就只見五老爺正一臉驚愕地看著那幅觀音像。 五太太心虛地轉身背對著眾人,耳根下一片通紅。 五老爺身后,林二老爺也探頭看向那幅觀音。他一時竟沒能認出這是繡的,只驚詫著此畫用筆的簡練和構圖的精妙,忙道:“這觀音是誰畫的?有點意思?!?/br> “我?!?/br> 五老爺答著,目光則一瞬不瞬地看著五太太。 這幅觀音像一出,頓時就統一了眾人的意見。眾人一致認為,所有觀音中唯這一幅最為出色。對五老爺夫妻關系一無所知的林老夫人甚至還夸著:“一個畫得好,一個繡得好,這正是夫妻二人珠聯璧合之作,寓意就更好了?!?/br> 可惜的是,不管怎么夸,五太太那里只垂著頭不吱聲,五老爺則干脆把那繡像卷巴卷巴塞進了袖籠,然后不由分說,將那坐蓮觀音和千手觀音全都塞給了周崇——以實際行動表示,此幅繡像不予割愛。 晚間,雖然已經過了往日就寢的時間,五太太卻仍滯留在繡房里。只是,她并沒有在繡花,而是心神不寧地在繡房里來回打著轉。 直到五老爺推開忠心護主的丫鬟明蘭,直直闖進繡房。 聽到五老爺進門的聲音,五太太一個轉身,背對著五老爺,然后閉了閉眼,暗暗嘆了口氣。她再沒想到,因一時疏忽,叫她那一直藏得好好的觀音像就這么在五老爺面前xiele底…… 她垂著頭,等著五老爺發問。卻不想等了好半天,身后那人只靜靜沉默著,竟是一點聲息都沒有。 這可不像急脾氣的五老爺。 五太太悄悄回眸,卻吃了一驚——她的眼,正和五老爺的眼實實對上。 她飛快轉回頭。 便聽到五老爺嘆道:“我真有那么可怕?” 五太太:“……” 她想說,我怕的不是你,我怕的是我自己……卻終究沒敢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