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袁長卿垂手笑道:“學生曾聽老師提過先生賢名……” “你老師?”再一次,侯五老爺性急地打斷他的話。 林如亭忙站出來笑道:“先生有所不知,他是家父的學生?!庇执蛉ぶL卿道,“就目前看來,不定就是那關門弟子了?!?/br> 雖說書院的學子都可自稱是先生的學生,可只有那正經行過拜師禮的,才能算是老師的正式門生。這林仲海和其父其兄并稱“三林”,是大周頗具才名的大儒導師,想列入他門下的學生不知凡幾,但他收徒的規矩卻是和他父兄“有教無類”不同,他是“寧缺勿濫”,對徒弟的資質要求極為嚴苛,便是宮中太后親自出面,想要他收下五皇子周崇,都被林仲海不客氣地一口回絕了。因此,自袁長卿十歲那年拜在他門下后,如今已過去六年有余,林先生竟是再沒看上過一人,所以林如亭才打趣他有可能就是那關門弟子了。 別人不知道,林如亭自然知道,五老爺和他父親的私交甚厚,于是他笑著又道:“其實父親才剛一回來就給先生遞過帖子的,可惜先生出門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回來。父親原還感慨,說是這一次怕是不得見面了,卻再沒想到,我竟趕在父親之前遇到了先生。父親若是知道,大概要嘆氣了?!?/br> 五老爺聽了哈哈一笑,看著天色還早,便想要拉著那二人出門去回訪老友。 林如亭趕緊笑道:“今兒不巧,城里有個什么文會,非要父親去,父親拗不過,只得去了,怕是要到晚間才能回來。不如我現在就替父親約了先生,明兒父親必來拜訪?!?/br> 聽著這句,珊娘驀地一抬頭,沖著袁長卿就是一瞪眼,卻是瞪得袁長卿一陣莫名其妙。 卻原來,聽林如亭那么說,珊娘本能地就覺得,便是這件事不是袁長卿親自開的口,也一定是他在背后悄悄策劃的,為的就是明天能借著他老師的東風再次登門! ——好吧,袁長卿躺槍了。至少這會兒他還沒想到這一點。 總之,賓主一番愉快攀談后,林袁二人就此別過。 等送走了客人,主母姚氏頭一個轉身打算要回院子,五老爺忍不住就沖著她“哎”了一聲。 五太太停下腳步,回身站定,卻是沒敢抬頭看向五老爺,只那么乖順地垂著腦袋。 五老爺看著眼前那低垂的腦袋,一時怔怔地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他倒想試著學林如亭那樣去說話,可半天都沒能張得開嘴——那到底不是他的風格…… 這倆家主,一個垂著頭,一個瞪著眼,竟相互一陣對立無語,搞得底下三小只也是一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個個就跟演默劇似的,一會兒看看爹,一會兒看看娘,一會兒又相互擠眉弄眼,卻是誰都搞不清,這般不言不語的對峙到底是為了哪般。 五老爺盯著五太太不言不語,珊娘多少還能理解一二,她不理解的,倒是五太太的反應。她原以為,五太太定然怕五老爺怕得要死要活的,可這會兒明明五太太只要一轉身就能擺脫五老爺,她卻仍那么乖乖地站在五老爺的面前——關鍵是,衣袖上竟平靜無波,沒一點兒水波紋! 珊娘這里正疑惑著,低垂著腦袋和五老爺對峙的五太太卻像是忽然回過神來了,抬眼飛快地看了一眼五老爺,見他沒有開口的意思,便向著五老爺屈膝一禮,轉身準備走開。 見五太太轉身,五老爺默默一嘆,也跟著往相反的方向一轉身。 看著這二位打算各自解散,那前世做慣了大家長的珊娘頓時一個沒忍住,上前一手拉住一個,道:“老爺太太就這么走了?!” 太太一陣眨眼——不這么走,難道還要行個什么道別儀式?! 老爺卻想著,果然人都說女兒是貼身小棉襖,這珊娘就是明白他的心!他心里雖竊喜著,嘴上卻一本正經問道:“還有什么事嗎?” 珊娘一撇嘴,拿下巴指著她那倆寶貨兄弟侯瑞侯玦,“今兒是這倆貨……是他們運氣好,才沒攤上什么大事,可老爺太太不覺得,他們都該受點教訓嗎?!” 侯瑞一聽就蹦了起來,“關我什么事?!我可是頭一個就跳下去救他的……” 侯玦也不滿地道:“又不是我自己要掉進河里的……” 珊娘聽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放開老爺太太,過去就給了她哥哥一個腦蹦兒,“還有理了你!若不是你整天惹是生非,能被人堵在河堤上?!這小笨蛋能為了救你,被人掀下河去?!” 又回手一彈小胖墩的腦門兒,“你還自以為你這是勇敢?!我看你這是愚蠢!君子不立危墻懂不懂?!幾個大孩子打架,不說躲遠點,你竟還往上湊!你幫忙?你添亂還差不多!要幫忙也得動動你的豬腦子想點有用的法子,跑回來叫人也比你自己沖上去強,偏還被人扔進河里去,丟不丟人?!” 珊娘嚷嚷完,忽地一頓,不禁拿手撫著額,偷偷從腕下窺著那被她的兇悍怔在當場的五老爺和五太太——得,露餡了! 第四十章 惡性循環 話說,前世時珊娘原也沒這么牙尖嘴利,未嫁之前,她可是有名的溫柔賢淑人。之所以后來變得這么尖酸刻薄、脾氣暴躁,還是在她發現她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拉近她和袁長卿之間的距離以后。袁長卿那里對她越是冷淡,她這里脾氣就越是暴躁;她越是暴躁,就把袁長卿推得越遠……一番惡性循環后,連她的兒女都受不了她的強勢霸道,又何況袁長卿。再然后,她還沒回過神來,就這么從人人稱道的賢淑十三娘,變成了對外人圓通玲瓏,對家人卻格外犀利刻薄的袁侯氏…… 珊娘撫著額,從手腕下方偷偷窺向五老爺和五太太。 五太太看著她一陣眨眼,一時看不出那臉表情是震驚還是什么。 五老爺則沖著珊娘一陣瞪眼兒,半晌,才輕咳一聲,回頭對五太太道:“珊兒說得有理,該怎么罰,我們……我和太太,得好好商議一下?!?/br> 說著,他一轉身,竟破天荒地過去拉住五太太的手腕,帶著半強迫性質地,將五太太拉進了一旁的側花廳。 五太太怔怔看著五老爺,似一時沒回過神來一般,就這么被五老爺拖走了。 五太太那里雖沒有什么過激反應,五太太的丫鬟明蘭卻似乎嚇得不輕,忽地一轉身,竟不顧上下尊卑,伸手就抓住了珊娘的胳膊,“姑娘,求您救救我們太太……” 珊娘頓時被她那蒼白的臉色和泛紅的眼眶給嚇了一跳,忙也扭頭看向五太太。 就只見五太太那里自始至終低垂著頭,叫人看不清她的眉眼,只能看到一截掩于衣袖下的蔥白指尖——驀地,珊娘又想起老爺書房里的那幅觀音像了。 而再看看五太太的步伐。雖然她看似是被五老爺強架著,可那邁出去的每一步都踩得很穩,莫名就叫珊娘覺得,太太這會兒怕還沒有明蘭慌張呢。 “放心?!?/br> 雖嘴里說著“放心”二字,她到底也沒那么放心,便安慰地拍拍明蘭的手,掙脫她,向著五老爺和五太太追了過去。 其實要說起來,珊娘和五老爺全都誤會了五太太。五太太雖然稟性弱了點,也不愛跟人交際,卻并不像他們以為的那么膽小怕見人——不然才剛回來的珊娘也不會那么容易就接近于她了。 五太太的性情,說白了,不過是較為敏感自卑,且又十分不擅長應對那種強勢的人物,和有沖突的場面而已。偏五老爺強勢不說,還脾氣急,一著急就愛拍個桌子。他這里一拍桌子,五太太那里本能地就以為肯定是她做錯了什么事,因此下意識就畏懼地退縮開來。而她這里越是退縮,五老爺那里就越是覺得自己失敗,脾氣也變得愈加急躁;他越是急躁,五太太就越是退縮…… 便如前世時的袁長卿和珊娘那般,久而久之,這對夫妻間也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以至于老爺那里只要一拍桌子,太太這里直接就能把衣袖抖出道水波紋來…… 側花廳里,這會兒老爺還沒有拍桌子,所以五太太倒還能強撐著。 而顯然五老爺果然不是袁長卿那種不可雕的朽木,珊娘這里才稍稍提醒了一下他注意說話時的語氣,如今五老爺再跟五太太講話時,只恨不能學一學那后世的氣聲唱法,生怕出氣兒的動靜大了,不小心再把五太太給嚇著。 偏他這樣的輕聲慢語,卻是看得五太太一陣心驚,不明白五老爺這突然變化的由來。 不過誤會歸誤會,太太膽小這一點,五老爺倒也沒誤會,因此,他雖嘴里說著要“跟太太商議一下”,倒也不是真要逼著太太開口。何況旁邊還有個前世做慣了“全乎人兒”的珊娘,在老爺太太間做著緩沖,那堂上一時倒也算得和諧融洽。 雖然五老爺不想那么快就結束這場融洽的“家庭會議”,可俗語說,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何況會議的議題原就只有那么一點點。再不情愿,“會議”也終有結束之時。 于是,老爺太太“商議”的結果是: 侯瑞關三個月禁閉,每天車接車送,放學后就回家呆著,不許出門! 侯玦每天多寫五十張大字,不寫完不許睡覺! 監督人:珊娘。 “……”早就表示不會多管閑事,卻不小心仍是多管了閑事的珊娘表示:她就知道會這樣! 見“商議”完畢,始終在苦思著老爺變化由來的五太太立馬就站了起來,一副恨不能拔腳逃命的模樣。 五老爺那里頓時就本能地叫了聲:“且住?!?/br> 只是,拿話拖住了人,他卻又一時想不到該說什么了。 而作為一個有眼色的庶女,見嫡母站起身要走人,珊娘早殷勤過去,扶住了太太的手臂。 看著原先還算挺懂事的女兒這會兒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了,五老爺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這么一生氣,他忽然想起來一件大事,猛地一拍桌子,瞪著珊娘道:“你竟敢給我逃學?!” ——得,又拍桌子了! 于是,被老爺喝斥著的珊娘沒被嚇到,五太太又被嚇到了。 看到五太太又瑟縮起脖子,五老爺恨不能那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他強逼著自己和軟下聲氣兒,貌似對珊娘,其實是對五太太柔聲解釋道:“你也別怪我生氣,你們兄妹三個,原就只有你是最不需要人cao心的,偏你竟也學著你兄弟逃學,我和太太怎么能不生氣?!” 太太:“……”——真沒天理了,拍桌子生氣的人明明是你,拖上我做什么?! 珊娘看看太太,再看看老爺,忽然一陣眨眼。之所以逃避去書院,不過是她對袁長卿仍存著些心結,如今人都當面遇上了,那些逃避自然也就變得毫無意義。只是,前世的她把太多時間花在學習上了,此生有機會重來,便是沒了袁長卿,她仍是不想去上學。而老爺這口氣,顯然是不同意的…… 珊娘這機靈鬼兒眼珠一轉,學著林如稚,回身就抱住了太太的胳臂,刷著綠漆裝著嫩,叫了聲:“太太……” 這女人吧,哪怕再柔弱,只要旁邊有個比自己更柔弱、更需要保護的,便算原本是棵菟絲花,也能臨時撐直了脊梁。何況五太太從來不曾有過這種被人依賴的感覺,如今忽然被珊娘作小女兒狀地抱住手臂,太太心里那隱藏著的母性忍不住就冒了頭,雖仍是不敢明著頂撞五老爺,到底還是含著不滿偷橫了五老爺一眼。 五老爺那里分分鐘都盯著五太太呢,豈能看不到這一眼,頓時被五太太看得骨頭一陣發軟。 五太太卻是再沒想到,她偷偷看向五老爺的眼,竟叫五老爺逮個正著,且五老爺看著不僅不像生氣,竟還一副骨頭都輕了三分的模樣,五太太不由又是一怔——今兒老爺這是怎么了?!中邪了?! 且不管這五老爺到底是中邪還是中了美人計,總之,五太太實在想不明白五老爺這是怎么了,便先丟開那個人,側身問著珊娘,“你是個好孩子,應該不會無緣無故不去上學,若有什么緣故,便跟老爺直說,想來老爺也不會強逼于你?!?/br> 于是,五老爺心里當即決定,不管珊娘的理由正當不正當,只沖著五太太這句話,他就準了珊娘的逃學。 珊娘那里卻是吭哧了半天,也沒能替她那休學的要求編出一套合理的借口。 偏就這樣,五老爺居然還點著頭道:“嗯,你既然不想去,不去也罷?!?/br> 五太太:“……” 她忍不住又橫了五老爺一眼。 接到眼風的五老爺愣了愣,頓時秒懂了太太眼里的不贊同,當下話風一轉,改口又道:“不過你年紀輕輕的,不去上學在家做什么?!” 珊娘立馬抱著五太太的手臂又是一陣刷綠漆:“我可以幫太太管家啊,省得勞累著太太?!?/br> 五老爺忽然就是一默。因為他覺得,這主意好像還不錯。 只聽得五太太難得地開了口,輕聲道:“家里的事,哪里煩勞得到你,你該好好學你的才是?!闭f著,默默嘆息一聲——二三十年前,五太太可是一心盼著可以去女學上學的,只可惜她家里不愿意替她出那份學費。 而五老爺在娶五太太之前,就已經知道她小時候被繼母苛待的境遇,如今看著五太太那帶著遺憾的眼,便是不知道當年的詳情,作為一個想像力頗為豐富的藝術家,他也能生生給腦補出一出《求學記》來。頓時,那看向五太太的眼帶著多少心疼,回頭看向珊娘的眼里就帶著多少譴責。 于是,五老爺很沒原則地一拍桌子,沖珊娘喝道:“你明兒就給我上學去!” ——得,好不容易壯著膽子開了一次口的五太太,那衣袖終于還是被嚇出了一道水波紋…… 晚飯前,老爺那里突然給春深苑里送來好多玩器面料首飾什么的,叫珊娘看了好一陣納悶。桂叔細瞇著老鼠眼多了一句嘴,“不僅姑娘有,太太那里也有?!?/br> 好吧,珊娘表示,應該收下,好歹她不能白客串一回紅娘不是?!雖然其實她一點都不看好五老爺和五太太。 然后,晚間,泡在柏木大浴桶里的她又聽到一個消息,馬姨娘挨了老爺一頓訓斥后,被遷到偏院里關著不讓出來了…… 作為一個待字閨中的未成年少女,其實有些事是不該珊娘知道的??蛇@家里就這么一點點大,何況她身邊不僅有個愛嚼舌頭的五福,還有個“侯府萬事通”三和,以及,從那做慣了當家主母的前世帶來的種種“惡習”,以至于有些事便是她沒有刻意去打聽,仍是這么自然而然地就知道了。 比如,老爺回來后就沒進過馬姨娘的院子。當然,也沒進過太太的院子。 再比如,雖然老爺沒去看過馬姨娘,馬姨娘倒是三天兩頭主動去探望老爺,還給老爺送去一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湯湯水水……嗯,那個,那些奇奇怪怪的,有著奇怪功效的湯湯水水,好像最后也沒能派上作用…… 當然,這條原不該珊娘知道,但她還是不小心就知道了。且她還聽說,廚房里田mama那一系的人,背后沒少嘲笑這沒能得逞的馬姨娘…… 話說,隨著她對五房情況越了解,珊娘就越覺得,那些傳聞……怎么說呢?不能說傳聞全是錯的,可在某些細節方面,卻是有著極微妙的差別……便如,人人都說五房老爺太太不問事,可她接手家事后才發現,那些關鍵的位置其實還是牢牢把握在老爺手里的,至少也是由老爺所信賴之人掌控著,便如這叫人無法定義的桂叔。 而至于馬姨娘這所謂的“寵妾”,至少就珊娘觀察下來,也沒覺得五老爺怎么“寵”著這位馬姨娘。 這一回馬姨娘之所以挨老爺訓斥,卻還是她自個兒“作”的。所以后世才說,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戰友——雖然這句話很委屈豬??傊?,也不知道這馬姨娘怎么就蠢到這種地步,才會在老爺面前哭訴,說二爺之所以被人扔進河里,全都是大姑娘挑唆的,是大姑娘說二爺對大爺沒有兄弟情分,二爺才會……嘚吧嘚吧…… 這蠢馬姨娘竟把那天珊娘當眾喝斥小胖墩的事跟老爺搬弄了一番??衫蠣斠膊皇莻€蠢的,三兩下一追問,竟叫馬姨娘把之前侯玦闖珊娘的院子,被珊娘罰跪的事也交待了。 老爺的臉色當時就很不好看,罵著馬姨娘道:“我道珊兒在西園里都沒有學壞,偏養在跟前的兩個兒子竟都長歪了,原來是被你們這些無知婦人給教壞的!”——得,五老爺竟把自個兒的責任一推三二五。 泡在浴桶里的珊娘忍不住就是一陣冷笑。至少這一點上,袁長卿要比她爹強,他從不推諉責任,便是不常進內宅,他對兒女的管教卻仍是很上心,以至于為了兒女之事,常常和她起爭執。 那時候的她,怎么就那么堅信,自己是對的?!也難怪兒女不親近她,而親近袁長卿了…… 誒!珊娘用力一拍水面。已經注定是跟自己無關的人了,想他作甚! 第四十一章 扮個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