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下次你不管就是!”侯瑞吼道。 “下次你別叫先生喊家長,我就不管你!”珊娘也毫不示弱地吼了回去。 “你又不是家長!你只是我meimei!” “你還知道我是你meimei,我差點就以為我是你家長了!都十六歲的人了,能不能成人一點?!” “你……” “你……” 倆兄妹跟烏眼雞似地相互對瞪著眼,忽然就聽到對面那老鼠眼的桂叔輕聲一笑,沖著五福說了句:“大爺和大姑娘的感情真好?!?/br> 頓時,倆烏眼雞沖他同聲吼道:“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兄妹倆吵著架時,周崇和林如軒已經跟著炎風回到袁長卿那里。 見袁長卿正在給他的畫收著尾,二人也不過去打擾他,且坐到一邊,就著才剛十三姑娘的潑辣,又進行了一番頗為熱烈的探討。二人一致認為,這侯十三是他們遇到過的最有趣的姑娘。 “還說別人是潑婦,我看她也差不了多少了?!敝艹缧Φ?,“若不是我要回京了,真想留下來逗逗她……” 袁長卿手中的筆一頓,原該細描的鷹羽處,忽地就多了一道丑陋的疤痕。 他皺了皺眉,干脆放下筆,命景風收了那幅畫,又從炎風手里接過帕子,一邊擦著手一邊向著周崇他們走過去,嘴里說道:“背后莫論人是非。何況那還是個女孩子?!?/br> 周崇不以為意地笑道,“你是不知道,那小十三兒太有意思了……” “你叫她什么?!”袁長卿的濃眉一揚。 直到這時,一向隨性慣了的周崇才注意到袁長卿那比平常都要清冷了幾分的臉色,頓時縮了縮脖子。 雖說他是皇子,卻是打小就特別憷袁長卿的冷臉,此時忙不迭地轉過話頭,看著袁長卿笑道:“說起來,人原是你找到的,可你干嘛把這個人情讓給我和林三來做?” 那逃跑的瘦小學子,正是袁長卿叫人找回來的。 袁長卿把帕子丟給炎風,頭也不回地道:“你不是說,想要知道十三姑娘手里的繡品是哪來的嗎?我這里又沒什么事求到她那里,倒不如把這人情給了你?!鳖D了頓,又道:“你不會傻到告訴她,人是我找到的吧?” “怎么會?”周崇笑道,“你愿意做好事不留名,我哪能不成全你。只是她說她暫時還不能告訴我,得回去問一問。我就擔心時間上面不湊手,她那里還沒打聽到,我這里卻要回京……對了!” 說到這,他忽地一個轉身,看著袁長卿又道:“不如我也轉來梅山書院吧!你們都走了,我一個人多無聊!對,就這樣,我回去就跟老爺子說!”又冷哼一聲,“不是有人擔心我在那世家子弟成堆的杏林書院里替我大哥招兵買馬嗎?那我轉來梅山書院,總沒人再說我什么了吧!” 袁長卿眼眸一閃,皺眉道:“你快老實在京里呆著吧,少來禍害梅山書院?!?/br> 第三十五章 五老爺的真面目 且說珊娘一行人到家,才剛下馬車,就有人過來叫桂叔,說是老爺那里有找。 珊娘原還想著要不要去老爺太太那里稟報一聲她哥哥的事,可看看桂叔似乎沒這個意思,她也就不多那個事了。 正好侯瑞那里的中二病又犯了,明知她也生著爪子會還手,偏不依不饒地用一些小動作來惹她;明明他的奶娘撐著傘來接他,他卻偏要擠在珊娘的傘下面。于是這兄妹二人就跟倆學齡前兒童似的,一邊斗著嘴一邊推推搡搡地回了內院。 至于桂叔,則匆匆忙忙去了老爺的書房。 書房里,就只見五老爺雙手撐著那張大案,正不滿地瞪著案頭他才剛畫好的一張畫。而桂叔離開前還很是整潔的書房,這會兒已經到處都扔著一團團畫壞了的紙團。 老爺的貼身小廝阿寶背著老爺沖著桂叔呶嘴做了個鬼臉兒,便提著茶壺退了出去。 桂叔上前一步,才剛要開口,五老爺那里忽地一抬頭,皺眉道:“那小子又闖什么禍了?!” 此時若是珊娘在,定然會驚得目瞪口呆——傳聞中不問家事的五老爺,居然會主動開口問事。 桂叔卻似乎見怪不怪,躬身笑道:“也沒什么,是大爺又跟人打架了。不過還好,只是些皮rou傷?!?/br> “哦?!蔽謇蠣旤c點頭,便盯著大案上失敗了的畫作不再搭理桂叔了。 等他意識到,桂叔并沒有退出去時,不由抬頭看著他抬了抬眉。 桂叔垂手又道:“那個,小的是請大姑娘跟小的一同去的?!?/br> “什么?!”五老爺驚訝地一伸脖子,“她去干嘛?!” 桂叔抬起老鼠般晶亮的小眼瞅了老爺一眼,又垂手道:“小的早跟老爺說過,主子總是主子,有些事小的能替得,有些事卻是小的做不得主的,偏老爺偷懶,什么事都往小的身上推。如今大爺闖了禍,二爺年紀又小,小的也只有找大姑娘了?!?/br> 說著,他抬眼看看五老爺,見他皺著個眉沒吱聲,便把今兒大姑娘的行為舉止一五一十全都學了一遍。學著學著,那雙老鼠眼忍不住就變得賊亮賊亮的,又搖頭笑道:“再沒想到我們家大姑娘能那么厲害?!?/br> 他那里是越說越興奮,五老爺這里卻是越聽眉頭皺得越緊。等桂叔幾乎是手舞足蹈地說完事情始末后,就只見五老爺一臉凝重地道:“你去問問,那丫頭是怎么被攆出西園的,犯了什么事?!薄袄蠣攲@事可不感興趣。 桂叔瞇著那晶亮的小眼笑道:“不瞞老爺說,小的已經打聽過了……”說著,便把珊娘最近的懈怠和“病假”全都說了一遍,又道:“老太太那里認為咱家姑娘是恃寵生驕,要冷一冷我們姑娘,這才把人放回來的。小的卻瞧著,我們姑娘不定真是不想再在西園呆下去了呢。至于為什么,倒還不知道?!?/br> 五老爺皺眉一陣沉思,卻又忽地一歪頭,看著桂叔道:“你口口聲聲‘咱家姑娘’、‘我們姑娘’的,似乎挺欣賞那丫頭?” “的確,”桂叔互握著手腕笑道,“老爺是不知道,小的盼著這樣一個主子盼了有多久。老爺和太太都是那云端上的人,不肯下凡來理這些俗務,小的也沒法子逼著老爺理事,可這偌大一家子,光靠著我們這些下人終究不成個體統。如今大姑娘回來了,且還是個能頂事的,小的能不高興嘛!” 話說這侯家老太爺年輕時生就一副叛逆的稟性,后來被他祖母(就是那最后一任侯夫人)逼著娶了孟氏后,老太爺就變得更加放蕩形骸了,對子女簡直就是懶農夫種田——只管撒種不管收。所以可以說,侯家其實從根源上就已經歪掉了,以至于把個五老爺也跟著養歪了,打小就是一副古怪脾氣,跟誰都不親近,也就跟從小一起長大的伴當桂叔還能偶爾說上兩句真心話。因此,自恃著這點情分,桂叔倒常常在五老爺面前有些放肆之舉。 看著桂叔一副心愿得償的模樣,五老爺氣不打一處來,拿起桌上一個紙團就沖著桂叔砸了過去,“我怎么不肯下凡了?”五老爺惱道,“你就是那屬算盤珠子的,我不撥你就不動,竟還有臉說我把事情都推到你的身上!” 若是珊娘在,怕又要嚇一跳了。她以為那桂叔才是府里幕后的大boss,卻是不知道,其實真正的大boss,仍是她爹。 不過,她爹那性情就在這里,要他管那些家務俗事肯定是不可能的,所以其實五老爺每每都是被桂叔翻著花樣連逼帶騙的。而且,就算問事,他也只過問一些大事,日常雞毛蒜皮的小事他才懶得搭理。且就算那些大事,他也只是給出個章程,然后具體怎么安排怎么做,還是桂叔的差事——所以珊娘才會有那種疑惑,覺得桂叔看著不像是個主事之人,卻偏偏似乎又是背后的大boss。 至于桂叔,珊娘曾評論說,他們家里最jian滑之輩,非桂叔莫屬——總管的好處他落著,可所有的職責卻是由那“默默無聞的、在人后作著貢獻”的五老爺擔了。桂叔則一本正經說自個兒是“忠于職守”,該自個兒做的事做,不該做的事,絕不越權……當然,這些都是珊娘得知真相后的閑話。 且說當時,桂叔嬉皮笑臉地躲開五老爺砸過來的紙團,道:“老爺放心,大姑娘絕對能擔得起事。老爺沒發現嗎?咱們回來后,家里變清爽了不少呢?!?/br> 卻原來,府上那些荒廢了的規矩,固然有馬mama的原因,跟五老爺的放縱也有關系。何況桂叔也認為,那些都是小節,所以誰都不想管,才導致珊娘回來時的一團混亂。 不過,事情都是這樣,有了對比才能知道差異,如今家里經由大姑娘那么一整頓,桂叔立馬就發現,原來那些煩瑣的規矩還是有些用處的。而也因此,他才常常拿那種叫珊娘寒毛倒豎的晶亮眼神看著她——那種水鬼找替身的眼神,怕是誰看了都會不舒服。 “你的意思,那丫頭竟向太太要了管家的權?”五老爺道,“馬婆子沒吃了她?!” 桂叔笑道:“所以大姑娘厲害呢,竟沒要那管家的權,只要了監管之責。馬婆子又不是什么聰明人,如今天天被大姑娘當槍使著,還自得其樂呢?!鳖D了頓,卻是拿眼斜睨著五老爺又道,“僅憑著這一點,便能知道,大姑娘是老爺的女兒?!?/br> 五老爺那里卻像是沒聽到他的褒貶一樣,忽然問道:“太太莊子上的事,查清了沒?” 見說到正事,桂叔神色一斂,稟道:“正要告訴老爺,查出來了。背后做手腳的……”他頓了頓,看向五老爺。 五老爺頓時明白了,嘆了口氣,道:“這馬婆子怎么突然膽子大起來了?!以前只是零打碎敲,看在她對太太還算忠心的份上,不問也就不問了,這一回的款項卻是大了許多?!?/br> 桂叔道:“小的原也不解,可回來看到大姑娘的動靜,就多少有點明白了。怕是她在大姑娘那里吃了虧,又看著太太不管她,老爺這里又看似什么都不知道的,那顆心漸漸就養大了?!鳖D了頓,又道:“可要處置了她?” 五老爺皺了皺眉,忽地一聲冷笑,道:“怎么處置?!怕是我這里才剛有動作,太太那里就快嚇死了,不定以為……” 他默了默,忽地團起桌上那幅失敗了的放鷹圖,用力往桌上一砸,怒道:“跟老趙說,想法子跟馬婆子的兄弟接上線,把太太的錢摳回來!” 桂叔看看臉色陰沉的五老爺,答應一聲,便機靈地退出了書房。 站在書房門口,想著這些年老爺雖然沒說,其實心底對太太一直都沒變過,偏太太那里仍是一如既往地只愿意守著她的繡房……桂叔長嘆一聲。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一個在天涯一個在海角,而是我有心親近你,你卻避我如蛇蝎…… 望著天空中飄下的絲絲細雨,明明是鰥夫的桂叔把手往袖籠里一抄,忍不住就文藝了一把。 這場春雨直下了一夜,到第二天天光大亮時分,才漸漸止住。 見雨停了,珊娘便緩緩往太太的院子里過去。 此時已近三月,天氣漸漸暖和了起來,那枝頭樹梢都蒙著一層喜人的新綠。也不知道是因為想明白徹底擺脫了心結,還是因為這吹面不寒的春風,這會兒珊娘只覺得渾身都是輕松的,對未來也充滿了某種……某種看戲似的喜悅。 那五皇子要她問一問五太太,能不能讓出一幅繡品,珊娘也就老老實實地跟五太太這么說了。 五太太原以為是她想要,都快答應了,可又聽著珊娘說明白,想要的是個不相干的外人,太太嚇了一跳,忙連連擺手道:“這怎么行,這原是我繡著玩的,哪能正經當壽禮送人?!萬一出了什么問題怎么辦?快別說了?!?/br> 馬mama在一旁聽了,則冷哼著嘀咕道:“真不知道大姑娘把我們太太當什么了,繡娘嗎?” “mama!”太太那里忙橫了馬mama一眼。 珊娘卻不以為意地笑道:“是呢,把我們太太當什么了?!我這就去回了他?!庇趾苡行臋C地學著林如稚的模樣,扶著太太的手臂笑道:“太太可別怪我莽撞,我是太喜歡太太繡的畫了,只恨不能叫全天下的人都跟我一樣喜歡才好?!?/br> 她正說笑著,忽然就看到外面跑進來一個小丫鬟,慌慌張張道:“出事了,二爺叫人推進河里了!” 第三十六章 重逢 珊娘和姚氏一邊匆匆往府門處趕,一邊聽著小丫鬟交待事情始末。 卻原來,今兒這事,還是昨兒那件事的后續。因那胖婦人在珊娘這里受了辱,便叫她兒子記恨上了侯瑞。那兒子原也是個渾不吝,巧的是今兒正好沐休,他知道侯瑞是個在家里坐不住的,便帶著人把侯瑞給堵在了河堤上。偏那時候侯瑞才剛從家里出來,身邊還沒有召集起他的那些“小弟”。眼看著就要吃虧時,不巧小胖墩正好路過。也不知道這一向膽小懦弱的小胖墩是怎么了,見人圍攻他哥哥,他居然不是跑開,竟就這么一頭沖了上去。偏那都是些半大的小子,小胖墩再胖,他仍只是個才七歲的孩子,只被人那么隨手一掀,就把他掀進了落梅河…… 跟著小丫鬟跑到大門口時,府門外正停著一輛篷式馬車。珊娘那渾身滴著水的大哥侯瑞站在馬車旁,正高高撩著車簾。他的身旁,另一個背對著珊娘的男子則沖著車廂內伸著手,似要抱什么人下車的模樣。 看到門外竟有陌生人,姚氏忽地就站住了腳。見太太膽怯地縮回影壁后,珊娘也不強求于她,便一個人帶著丫鬟仆婦們出了府門。 而這會兒,馬車里果然又鉆出來一個人。那人貓著腰,把同樣也是一身透濕的侯玦遞給那個伸著手的青年,然后直起身,抬手將貼在額上的濕發全都擼至腦后…… 于是,隔了一世,那張差點成為珊娘心魔的臉,就這么毫無預兆地撞進了她的眼里。 十六歲的袁長卿,仍是一如記憶中那般高瘦,看著竟似比她哥哥侯瑞還要略高一些。那清雅的臉龐,那寬闊的額頭,那烏黑濃密的直眉,以及那輪廓清晰,卻顯得分外固執的薄唇,竟和記憶中海棠花下的少年一模一樣…… 前世時,珊娘經常會夢到第一次看到袁長卿時的情景。每次夢醒后,她總覺得是記憶美化了夢中的少年,可如今隔著一世再看到他,珊娘才發現,原來不是記憶美化了他,而是這個年紀的他,便是如今她已經對他再沒有任何想法,卻仍覺得他…… 秀色可餐。 守門的嚴伯見姑娘出來,忙過去見禮,又道:“姑娘莫急,大爺二爺都沒什么大事,就只是落了水?!?/br> 珊娘眨眨眼,從那前世冤家的身上移開視線,一邊急急步下臺階,一邊頭也不回地吩咐道:“叫人拿些干凈毛巾來,還有斗篷。讓廚房里備下熱水和姜湯,再叫個人去請大夫?!?/br> 她這里吩咐一聲,身后就有丫鬟或婆子相應地答應一聲,然后急急分頭去辦差了。 等珊娘來到馬車旁時,連袁長卿都已經跳下了馬車。 “怎么回事?”她刻意不看向那邊,只看向她大哥,卻是不等她大哥回話,忽然意識到她問的不是時候,忙又擺著手道:“回頭再說吧,現在先趕緊進去。這天兒還涼著呢,可別凍著?!?/br> 說著,她伸手想去拉侯玦。 一旁那個將侯玦抱下馬車的男子忽地笑道:“我抱他進去吧,他受了不小的驚嚇?!?/br> 珊娘這才想起,馬車旁還有一人。抬眼看去,就只見那人約十八九歲年紀,笑容甚是溫暖和煦,一雙圓圓的杏眼看著叫她有種莫名的熟悉之感。 她愣了一下,略一揚眉,忽然認出了此人。此人正是梅山書院的學長,書院風云人物,林如亭——而此時所謂的“學長”,卻不是后世那種對高年級同學的尊稱,而是指那些幫助先生們管理學院的學生,便如后世的學生會會長一般。 珊娘之所以一下子就認出了他,不僅因為林如亭常來女學傳話,也因那雙圓圓的杏眼——這位林學長,恰正是林如稚的親兄長! 珊娘這里才剛叫了一聲“學長”,都還沒來得及見禮,她弟弟侯玦卻忽地用力抓住她的手,一邊打著寒戰一邊道:“不、不用,我、我大了,不要人抱?!?/br> 感覺到他手指的冰涼,珊娘頓時也顧不得客套多話,忙匆匆招呼一聲,拉著侯玦,領著眾人齊齊進了府門。 好在他們才剛轉過影壁,就看到幾個丫鬟婆子拿著斗篷毛巾等物飛奔了過來。幾人中,只有林如亭沒有下水,身上是干的。珊娘放開小胖墩,讓他奶娘拿斗篷裹嚴了他,又退到一旁,默默看著眾人圍著落水狗似的侯瑞和袁長卿一陣打轉。 她再想不到,這一世跟袁長卿會在這樣一種情況下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