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方瓊在這個時候，總是會出現在她們的周圍。

    有的時候是在樹后面，有的時候是公園里靠椅的另一邊，或者只是擦肩而過。

    方瓊的身上依舊穿著她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只是把寬松的病號服穿出了一絲不茍的感覺，原本散開的長發，也被她剪成了短發。她渾身上下的氣質，也與往常截然不同，有一種老派的儒雅溫和的感覺。就好像是超脫了時光出現在這里的人，而這種感覺，當她在人群之中的時候，對比起來更為明顯。

    只要她出現在白玉凡的周圍，白玉凡的視線就不由自主的落在了她的身上。

    一開始，白玉凡只能看見她的背影，于是白玉凡喊著傅大哥就要追過去，傅緣凡匆忙跟在旁邊，就怕白玉凡摔著。

    白玉凡追了幾次都沒有追到，于是不高興的跟傅緣凡說：“傅大哥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都聽不見我在喊他?！?/br>
    傅緣凡每次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從旁觀這些最初的震驚，到后來的不動聲色，已經應對的極為自然。也是從方瓊以背影出現的開始，白玉凡的焦躁終于消失，轉而變成了“今天一定要喊住傅大哥”的“斗志”。

    白玉凡的身體依舊硬朗，如今更是充滿了“朝氣”，而她要喊住傅大哥的行動很快就實現了，畢竟方瓊不敢真的讓白玉凡跑起來追著她。

    所以沒兩次，方瓊就被白玉凡追到了，在被追到后，方瓊自然的回身。

    在看清方瓊的身量還有長相之后，白玉凡愣了好久才放開方瓊，雖不過幾日，但在樓頂那一次后，即使是方瓊，她也忘的差不多了。

    所以她呆呆的看著方瓊，心里有些不明白，之前她明明覺得這個人就是傅大哥的，可為什么轉過身來之后就不是了呢？可是對方看著她的這種神情，面上淡淡的溫和的笑容，還有身上的味道，乃至氣質、姿勢等等，全都跟傅大哥一般無二的。

    傅緣凡跟著白玉凡來到跟前，對呆呆的白玉凡說：“媽，這是方瓊，你很喜歡跟她說話的，還記得嗎？”

    白玉凡茫然的看著方瓊，良久才略微有些飄忽的問方瓊：“傅大哥……去哪里了？”

    方瓊對白玉凡露出溫和的，略微有些悲傷的笑容，抬起手來，想要握住白玉凡的手，到了半空又放下來，往后退了一步，保持著一種“陌生男女”之間應有的距離，然后溫和的說：“現在天涼了，請回去好好休息吧?！?/br>
    直到方瓊離去的背影消失，白玉凡才愿意被傅緣凡帶著回到了自己的病房，從頭到尾她的腦海中都是方瓊轉頭之后，直到離開的那些畫面。她覺得很奇怪，明明感覺是傅大哥的，可為什么，轉過身來之后，就不是了呢？

    不……也不是變了……

    改變的，只是那張臉而已，也許還有腳步的輕重。

    白玉凡空茫的思考了整整兩天才再次出門，她的視線開始不停在自己出現的周圍搜索，可是卻發現，原本只是以背影出現的傅大哥，現在全都變成了方瓊——遠遠凝視著她的方瓊，與她擦身而過的方瓊。

    即使沒有說過一句話，但是那樣的視線，還有眼神和笑容……

    之前的方瓊在被白玉凡看見的時候，總是會很快離去，只留下一個背影。在被白玉凡抓到一次后，卻不再如此，只是安靜的站在那里，用一種白玉凡記憶里熟悉的模樣站在那里看著她。

    就好像真的是白玉凡和她的傅大哥，時光倒流，回到很多年前，她的傅大哥有的時候，就是喜歡看著她并不吱聲，然后露出溫柔的笑容。

    只是在她眼前的方瓊，那樣溫柔的笑容中，有一絲說不清的哀傷。

    這樣的狀況持續了很多天，白玉凡與方瓊如此遠遠的相互凝視。直到白玉凡突然起身，慢慢的走向方瓊，站在方瓊的跟前輕輕的喚了一聲：“傅大哥?！?/br>
    “傅大哥”眼中溫柔的笑意更濃，輕輕的應：“哎?！?/br>
    然后，白玉凡露出了美麗的笑容。

    她終于找到傅大哥了。

    遠處的傅緣凡看著這樣的畫面，垂下頭，默默的濕了眼眶。

    第17章 愛人 06

    白玉凡走的那天，方瓊和她手拉著手，一起躺在老房子的床上，她們一起在路上撿到，養了一段時日的三花貓，趴在兩人的床頭。

    窗外的陽光漸漸明亮，照射在她們身上，這個時候她們兩人早就應該醒來，并且坐在外面的桌子上吃著早餐，之后方瓊會給白玉凡念著早上的報紙，再一起出門散散步?？墒侵钡饺疹^居中，饑餓的貓咪跑出了房間，她們兩人也都沒有動。

    傅緣凡像是往常一樣給方瓊打了電話卻無人接聽，手機的鈴聲一直在安靜而又空蕩的房間中響了又停，直到傅緣凡趕到這里，打開了老房子的門，又來到了臥室，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面。

    躺在床上的那兩人，看起來是那么安詳，好像整個世界的時間都為她們停駐在了這一刻。

    自從白玉凡認為方瓊就是她的傅大哥之后，身體一下子就好了很多，精神狀況也穩定了下來，雖然還是記不清傅緣凡他們，卻也能夠像是對待友好而又親近的人一般，與他們交流。

    在這樣的情況下，白玉凡提出了想要回家，回到那棟有著她和傅大哥兩人記憶的老房子，而方瓊也答應了。隨著白玉凡一同辦了出院手續，跟著白玉凡一同去了老房子并且住了下來。

    這些都是跟傅緣凡商量過了，而傅緣凡對方瓊非常放心。

    之后的日子，是非常平緩而又安寧的，沒有什么大波折，不過共同起居、吃飯、散步，好像真的是兩個“老人”一樣在一起生活。

    方瓊依舊會雕刻她的木雕來練習對身體的控制，白玉凡這個時候一般會擺弄一些小物件，或者拿著毛線坐在不遠處，為天氣降溫做準備。

    她說要給傅大哥織一件毛衣，就像是以前那樣。

    方瓊也會在許多白玉凡不太注意的地方照顧她，家里大部分的清潔也都是方瓊在做，畢竟白玉凡的年齡大了。有的時候，方瓊也會為白玉凡準備一些小驚喜，并去兌現白玉凡以前跟她提到過的，傅大哥對她的承諾，還有一些只有她和傅大哥知道的東西。

    這樣的時日久了，方瓊幾乎要忘記自己是誰了，她甚至想著，其實這樣也不錯。有一種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仿佛可以直到時間盡頭的錯覺。

    可是，一切都比想象的來的更快些，即使方瓊已經用盡了方法，把自己的能量注入白玉凡的身體中，希望可以延續她的壽命，但白玉凡還是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有一些優秀的演員，在演繹完一個角色之后，會出現無法脫離角色的情況。而方瓊這般以另一個人的思維，整整不間斷的扮演了三個月之后，她的情況要更加嚴重一些。

    在白玉凡的呼吸逐漸停止之后，方瓊已經不知道，為什么自己還要活在這個世上。

    她到底是方瓊，還是白玉凡的傅大哥？

    他們說好了，要一起走過黃泉路，一起喝下孟婆湯……

    傅良緣愛著白玉凡……

    白玉凡愛著傅良緣……

    如果可以就這樣陪著白玉凡永遠的沉眠下去，也會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

    不過方瓊并沒有在那里睡太久，因為傅緣凡來了。傅緣凡在發現她的母親過世之后哭了很久，又對著方瓊哭了很久。

    很快，傅緣凡的丈夫也來了，即將還會有更多的人來。

    方瓊終于被他們喊了起來，然后伸手把白玉凡抱在懷里，讓白玉凡的頭枕著自己的膝蓋，手里拿著木梳，一點點的為她梳著頭發，就像是白玉凡記憶里的傅大哥，為她輕輕梳著頭發的時候一模一樣。

    而傅緣凡在看到方瓊的動作和認真的神色后，完全崩潰，哭的跪倒在了地上，她即為母親的過世難過到不能自己，看著現在的方瓊，又覺得自己對不起方瓊。

    她在方瓊的身邊，哭著說對不起。

    方瓊想要告訴她，沒有關系，她只是想要給玉凡梳發罷了，她只是想要……留下玉凡?？墒沁@些話在她的心里轉了幾圈，卻并沒有被說出口，因為她的眼睛全都盯著唇角含笑，滿臉安詳的白玉凡，她覺得自己除了看著白玉凡，留著白玉凡，其他的人完全沒有力氣理會了。

    她就維持著這樣的姿勢低頭看著白玉凡，直到她被來到這里的趙醫生用藥迷昏。

    方瓊再醒來的時候，瘋了一樣的去找白玉凡，卻被趙醫生一巴掌打在了臉上：“你是方瓊！不是傅良緣?。?！”

    這句話像是一道驚雷一樣打在她的心上，整個人都一陣暈眩。

    而趙醫生看著她瞬間蒼白如紙的臉色，眼中雖有怒火，卻忍住什么都沒有說，轉身離開。

    她原來是方瓊，不是傅良緣……

    為什么……不是……傅良緣……

    其實，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要去承認，于是就自然而然把那些都忘在了腦后。

    方瓊再次見到白玉凡的時候，白玉凡已經被打扮好，放在了棺木里躺著，靈堂兩側是哭的泣不成聲的傅緣凡，還有她不認識的一些人。

    在看見她出現的時候，傅緣凡立刻就走了過來，用擔心的眼神看著她，明明傅緣凡自己眼睛早已哭的通紅。

    方瓊抬手拍了拍傅緣凡的手，讓她放心，然后過去對著白玉凡的相片鞠了一躬，全程都表現的極為安靜，這種安靜一直持續到靈車載著白玉凡的棺木前往火葬場，火化結束，白玉凡最后在這個世界上只留下一捧骨灰。

    方瓊沒有告別便離開了，她感覺整個世界都變得極為不真實。

    一會兒她羨慕傅良緣，那個被白玉凡掛心了一輩子的男人，一會又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她是孟思雨嗎？是方瓊嗎？還是傅良緣？一會又難過的不知道該怎么辦。

    她等了千年才抓到了機會，變成了人。

    她曾經羨慕人類的一切，因為人類活的那么真實。她也想要像是人類一樣嬉笑怒罵，可是為什么，現在卻感覺這么難過呢？

    胸口悶的連氣都要喘不過來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天暗了下來，細細的雨絲往下飄，路上的行人匆匆而過，而她抬眼看去，卻發現自己竟然來到了距離白玉凡的老房子不算遠的公園里。

    這個公園是她跟白玉凡經常散步會來的地方，就連那只三花貓也都是從這里撿的，她們還在這里青色的草地上，鋪開桌布，跟傅緣凡他們一起野炊。還有三花貓因為長的太胖了，被擔憂的白玉凡每天帶到這里來散步減肥。

    她們還在這里拍了些照片……

    方瓊一路走到了公園湖邊的一座橋上，風有些涼，雨絲落在湖水上，驚起一圈又一圈小小的波瀾，湖邊的柳樹枝條輕輕的擺動。遠一點的地方，還有船家慢慢劃著船不知道要去哪里。

    方瓊看著這樣的畫面出神，腦海中好像想了很多東西，又似乎什么都沒有想，直到一把黑色的傘突然出現在她的頭頂上，一個沉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下雨了，還是快些回去的好?！?/br>
    方瓊驚醒，略微偏頭，看見自己的身邊站了一個比自己高了一個頭的男人，男人的眉宇之間有著習慣的冷淡，身上帶著常年高高在上的氣勢，他穿著一身一絲不茍的西裝，皮鞋也極為干凈，怎么看都不像是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里，并且還跟一個女人搭話的人。

    方瓊正準備說什么，卻聽見一聲微弱的貓叫聲，轉頭就看見同樣渾身都是雨水，嘴巴里還含了一塊手帕的小糖果——她和白玉凡給她們撿到的貓咪起的名字——一路跑到了她的跟前來。

    “你怎么到這里來了？”方瓊彎下身，把小糖果抱進懷里，又把小糖果嘴巴里含著的手帕拿了過來。

    “喵——”小糖果仰頭盯著方瓊，發出一聲長長的叫喚，而方瓊感覺到了小糖果的擔心。她看著那塊白玉凡曾經送給自己的手帕，微微露出笑容來，揉了揉小糖果的下巴。轉頭與一直安靜站在一旁為自己撐傘的男子說：“謝謝你，我就回去了?！?/br>
    男子略微點了頭，將雨傘交給方瓊：“雨越來越大了，請拿著這把傘吧?！闭f完，也不待方瓊再說什么，轉身便離開了。

    方瓊看著那個男人一路走到了橋下，坐上了一輛車后，才低頭與小糖果說：“看來遇到好心人了?！?/br>
    小糖果被淋了一身的雨水，非常不舒服，一直在給自己舔毛，見方瓊低頭與自己說話，軟軟的喵嗚了一聲，一抬嘴就順便也給方瓊舔了舔下巴。

    方瓊的眼睛里有些濕潤，但她還是笑著，然后抱著小糖果緩緩的往回走，輕輕的說：“小糖果，跟著我搬家吧?！?/br>
    小糖果蹭了蹭方瓊：“喵～”

    待到方瓊離開，橋另一邊的車才啟動離開。

    那個給方瓊送傘的男子，確實是一個不應該會在這種天氣出現在這里，并且跟陌生女子搭訕的人，他只是正好路過，而方瓊看起來太過悲傷，好像隨時會跳進湖中，才下車送了一把傘而已。

    第18章 愛人 07

    方瓊正式拒絕了馮洛給自己到國外舞蹈進修的安排。

    之前方瓊一直沒有思量好，只是考慮到自己現在一直在醫院里拖著不好，拒絕了一次，卻被馮洛駁回。遠在德國的馮洛說：“除非你真的確定了，不然我可以一直為你保留這個名額?！?/br>
    對于馮洛的照顧，方瓊非常感動，但在近四個月之后，方瓊經歷了白玉凡的事情，最后還是鄭重的拒絕了馮洛的好意。

    不僅僅是因為方瓊跟白玉凡相處的這些時日，讓她重新思考了自己成為一個人類之后要如何渡過人類的這幾十年的事情，也因為她如今雖然身體行動起來，看著已經自如，可是想要做到如同孟思雨沒有離開之前那般任意輕靈，終究還是差了些。

    若是在能量充盈的時候，堅持不懈的鍛煉，也許還能夠讓身體達到當初巔峰的狀態，可她不久前為了挽留白玉凡的生命，再次耗盡了身體中好不容易存儲的能量。

    所以現在的方瓊，整個人看起來都是一副蒼白如紙、弱柳扶風的模樣，身體的抵抗力也變得弱了下來，有一種病美人的美感。

    對于她這個樣子，傅緣凡每次看見了，總是忍不住的難過，于是就時常給方瓊送各種各樣的好東西來，想要把方瓊的身子給補回去。完全不聽方瓊的任何辯解，讓方瓊也有些無奈。

    如今的方瓊已經帶著三花貓小糖果，回到了她自己在胡同里租的房子，傅緣凡來的幾次雖然沒有明說，但話里話外都是表示不論方瓊有什么麻煩、想要找什么樣的工作或者換個住的地方，都可以找她幫忙。

    直到方瓊非常認真的保證了，如果有這些方面的想法和需求，一定會找她幫忙，傅緣凡才歇了那些話，但對方瓊的照顧卻一點兒都沒少。她總是覺得，方瓊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是她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