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節
然而清妍公主嫁了過來后,畢竟是同在府內……一來二去,仍是知道了內情。 清妍公主暗暗妒恨,可畢竟是公主之尊,倒不好著實吵擾起來,只命人不許待懷真太好就是了。 那日懷真臨產,也并無人在跟前兒,還是凌夫人身邊的丫頭彩霞有些看不過眼,偷偷地跟凌絕通風報信。 凌絕才趕了去,急命請了穩婆前來。 終于掙扎著生下孩兒,奈何懷真并不大肯認孩子,仍是滿心記著凌絕而已。 可凌夫人雖不喜懷真,聽聞生了個男嬰,卻忙不迭把孩子抱了過去……只因畢竟是凌絕的骨血,又是個男孩兒,因此竟不顧清妍公主不喜,好生妥帖地竟養在自己房中,只當是親孫子般疼愛照顧。 卻也并不肯讓孩子跟懷真見面。 凌絕雖暗中憐惜,怎奈他畢竟不常在內宅,自然有些照料不到。 如此懷真將養了一個月不到,因身子虛弱,保養不當,便有些支撐不住。 正在此刻,唐毅登門要人。凌絕因素來敬他穩重可靠,知道他不是那等邪性怪癖的,便果然把懷真交付了他。 凌絕說罷這些,兩個人杯中的茶也有些涼了,凌絕重抬手,又各自斟了,對唐毅道:“請?!?/br> 唐毅見他從頭到尾說完,神色涼涼淡淡的,便點頭,自啜了口。 凌絕道:“我想起前事,自然是百般不甘,我本該也有嬌妻愛子……怎奈,都是給我自己推亂了?!?/br> 凌絕吃了一口茶,目光有些惘然:“我原本恨你,也恨懷真,恨你為何總是壓著我一頭,恨她為何不同我說明……今生為何連一個機會都不曾給我,一直到那日,哥哥在我面前自戕,我才懂得她曾承受之痛?!?/br> 新芽清茶的滋味在舌尖散開,有一股淡淡的苦澀之意。 凌絕道:“誠然我是愛她的,甚至此刻仍是心意未改。然而我也明白了前世……那個凌絕的所作所為,他雖然偏執愚蠢,可我卻懂他的為難苦楚。沒什么比得上……失去至親之痛,因我明白這個,故而我懂了那個凌絕的心,也懂了懷真的心,也懂了此刻,我之心,我才知道……” 這話聽著,仿佛有些糊涂不解,然而細想,卻是大有深意。 唐毅微微挑眉,眼底含笑。 聽凌絕又道:“錯了就是錯了,錯過了,也就是錯過了?!遏⒁?,息機難’……可我畢竟是醒了悟了,知道了該如何做?!?/br> 他嘆了聲,臉色微雪,雙眸略紅,神情卻還淡然的,對唐毅道:“我什么也不如你,然而我畢竟比大人年青,將來所作所為,未必一生也比不上?!?/br> 唐毅對上他靜澈的眸色,不覺莞爾:“不錯,萬里山河,大有可為,你又非泛泛之輩,何必拘泥方寸間,曳尾涂中相似?!?/br> 凌絕長嘆一聲,舉起杯來,以茶作酒:“多謝不棄,如今我已經醒了,您也該放心了罷,請?!?/br> 兩個翡翠玉茶盞緩緩相碰,“?!比晃㈨?,茶色輕碧,搖曳蕩漾,種種前塵往事,一泯盡消! 唐毅辭別凌絕,放寬心懷,便自回府去,暫且不提。 只說凌絕也回到凌府,因近來皇帝準了他海疆之行,凌夫人先極為不受用起來,怎奈凌夫人雖是個厲害苛刻的,獨獨對自個兒親生的兒子毫無辦法,哭鬧求勸過幾回,自是拗不過凌絕。 清妍公主起初自也是絕不肯依的,甚至為此去求過趙永慕,永慕勸道:“他既然有這個志向,倒是利國利民之舉,你若攔著,他反而覺著你婦人之見呢……豈不見唐毅跟懷真?任憑唐毅在外頭如何,懷真半句話都沒有,故而唐毅才這般愛她敬她呢?!?/br> 清妍最是受不了把自己跟懷真做比,又知道趙永慕雖然偏愛自己,可畢竟是國事為重,何況是凌絕主動堅決要去的。 因此清妍哭的淚人一般,回到凌府,不免又跟凌絕鬧了幾場,甚至和離的話都說了出來,奈何凌絕一心早定了,也并不理她。 這一日凌絕回府,現在外頭見過了女兒,方轉到內室,見清妍背對自己睡著。 凌絕走到跟前,便悄聲道:“我后日便要啟程了?!?/br> 清妍動也不動,凌絕不以為意,也不管她是否聽見,又道:“倘若你熬不過,我寫了和離書在書房里,你拿了去自己行事,是極妥當便宜的,彼此也不傷體面?!?/br> 清妍聽到這句,便驀地爬起來,惡狠狠地瞪著凌絕。 凌絕不惱不憂,只道:“你也該知道,我是為了你好?!?/br> 清妍冷笑道:“你果然是為了我好?” 凌絕道:“你不信,倒也罷了。你年紀輕輕,如花似玉,身份尊貴,只因錯許了我,這幾年的青春也不得快活,倘若以后……” 清妍聽他忽地說出那些夸贊言語,雙眸便睜大起來,眼中有淚兜著,逐漸轉了臉色:“你……你既然知道,又為何……”——既然知道她好,為何不能珍惜? 凌絕似解其意,苦笑道:“有道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不管如何,我便是這個錯失的性子改不了的了。所以不想也再耽誤你?!?/br> 清妍咬著唇,便死死地抓著他的胳膊:“我不想聽這些,只要你留下來……以前都不算數,往后、咱們仍是好好的……”話音未落,看著凌絕的臉色,便已經懂得是不可能的了。 凌絕打量著清妍,含笑道:“你其實性子不壞,只因我的緣故,弄得貪戀癡嗔、迷了本性……” 他難以忘卻那一幕:當初因懷真自戕,他于瀕臨崩潰的絕境中,記起唐毅曾從沙羅國帶回來一件至寶,藏于宮中,因此他匆匆進宮,求取此物。 皇帝不肯應允,他竟不惜偷入寶庫,卻被侍衛發覺,刀槍劍戟,將他攔住。 正在生死關頭,是清妍倉皇入宮,跪在皇帝跟前,聲淚俱下地懇求放了他…… 不管他對她到底有無情分,那一次,凌絕是至為感激清妍的。 又因為解開了心結,故而這會兒看著清妍,也并無其他雜念,只覺得……也是個求而不得的可憐人罷了。 ☆、第 383 章 且說只因離京之期在即,李賢淑按照蘭風所說,在王府設宴,權當為凌絕踐行。 這一日,跟凌絕素來相好的唐紹、張珍以及翰林院、朝中眾人,足有近百,盡數前來,飲宴送別。 酒過三巡,凌絕離席,便跟蘭風來至書房。 蘭風自有一番殷殷叮囑言語,無非是叫他這一去務必勤勉為國,但同時也要保重身體等話。 又道:“你師母自聽說你要離京,心中甚是憂慮,你可也去別她一別罷?!?/br> 凌絕一一聽過了,便道:“是?!睂⒂x開,卻又止步,望著蘭風,雙膝一屈便跪了下去。 蘭風忙過來扶?。骸斑@是做什么?” 凌絕跪地不起,低頭說道:“恩師在上,弟子性偏心左,本是個愚極蠢極之人,承蒙恩師不棄,從來將我視若己出一般對待,幸而此生,并未鑄成大錯,弟子此番出京,唯有盡心竭力,報效國家,方不辜負……”說到“鑄成大錯”四個字,眼睛便紅了。 蘭風隱隱動容,便將他扶了起來,仔細打量了會兒,只一笑道:“知道你一片赤子之心,從來都是個最懂事妥帖的……故而才也對你跟待別人不同呢?好了,你的心意,我盡數都懂得,且快去見你師母罷?!?/br> 凌絕方自去了,蘭風目送他離開,想到方才凌絕所說之話……當初懷真隱約將前世之事透給自己,此刻又聽凌絕這般言語,蘭風豈會參不透? 只是這一生,凌絕行事,從未辜負,反而比別人更加勤心盡力,故而蘭風才心無芥蒂,更同李賢淑兩個待他從來親厚……如今見凌絕口出此言,再想到他忽然欲離京之舉,便明白他也是知情了的。 然而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如今歲月安好,親朋俱在,夫復何求。 今日,懷真卻并未回來王府,只因唐毅也要出京,彼此竟是多相處一時是一時、也似少一時。 因此唐毅也自哪里都不曾去,留在府中同慈母、嬌妻、愛子們逗趣取樂而已,樂淘淘竟不知今夕何夕。 然而所謂歡愉不覺時日過,當夜,兩個孩子擠在床榻上,竟也不肯離開,鬧騰過了子時,才漸漸睡了,唐毅方將兩人一一送回別房,叫奶母丫鬟看顧,才又回來。 此刻夜深人靜,紅燭滴淚。唐毅回到床邊,見懷真歪靠在被褥上,怔怔出神,他便走過去,俯身在唇上親了口。 白日里母子夫妻們一同歡喜,倒也不覺得如何凄惶,此刻夫妻獨對,卻有些禁不起了。 懷真未覺如何,然雙眸已泛紅,靜靜凝眸看著唐毅,待要多加叮囑他一些話,但心底偏許多話,都攪在一起,竟不知從哪句說好。 思來想去,只道:“我疏忽了,南邊兒風大,冬天最難將息的,得叫他們多包兩件大毛兒的衣裳才好?!闭f著,便要喚丫頭來。 唐毅忙將她攔住,道:“你給我打點的東西已經太多了,再張羅,索性就把你也帶了去倒好?!?/br> 懷真知道他是玩笑話,此刻卻難以展眉,只低頭悄悄地說:“總有些不踏實,覺著缺些什么?!?/br> 此刻懷真的心意,竟是連闔府的東西仆人等都給他帶上……尚且不足呢。唐毅自懂此意,便捧著她的臉頰,溫聲道:“多少大風大浪都經過了,不許再替我憂心了,可知你若如此,我便也要擔憂牽掛起來了?”說罷,便輕擁懷中,輕憐深惜,百般撫慰。 唐毅因知道懷真雖看似無事,實則離別的滋味又哪里是常人能禁受的,何況兩人好的那樣,她內里又是那種性情,因此一夜著意糾纏,直至天方明,懷真才疲累交加,沉睡深深。 唐毅卻放輕手腳起身,簡略盥洗更衣完畢,便先去了孩子們房中。 到了里間兒,卻見小瑾兒張手攤腳地睡著,姿勢甚是灑脫,他便忍笑上前,在小瑾兒寬闊的額上親了一口,小瑾兒毫無察覺,仍是甜睡如故。 唐毅凝視了愛子一會兒,才又去看神佑,見女孩兒卻乖靜地安然穩睡,因他格外喜歡神佑,不免忍不住,便將女兒抱在懷中。 不料神佑淺眠,唐毅才一動,她便醒了過來。 唐毅見狀,略有些擔憂,生怕神佑哭叫吵嚷起來,豈不把眾人都驚醒了?誰知神佑雖然醒了,卻只是睜大了眼睛望著唐毅,并不吵鬧。 唐毅微微一笑:“好神佑,真是爹爹的乖寶寶?!币脖阍谀樕嫌H了口,又把她抱在胸口,低低囑咐道:“爹爹要出京去……不知幾時才回來,神佑要跟哥哥、母親和祖母一塊兒,乖乖等爹爹回來呢?” 神佑呢喃了兩聲,伸手抓在唐毅臉上,仿佛不舍。 唐毅攥著她的手,輕輕親了下,才又把她放回了榻上。 不料神佑才躺下,不知怎地竟又爬起來,此刻唐毅已經退后幾步,終于轉身走到門口,卻聽身后神佑低低喚道:“爹爹、爹爹……” 唐毅一震,驀地回頭,見神佑已經坐起身來,正睜大雙眸看著他。 此刻父女彼此之間,不過數步而已,然而這數步……卻竟似無法逾越似的,只因唐毅知道,倘若放開心懷,只怕再驚擾纏綿起來,越發走不了了。 唐毅望了女孩兒片刻,終于一笑點頭,卻復轉過身去,大步離開了。 神佑呆呆看唐毅身形消失,忍不住往床邊爬了爬,口中仍舊喃喃呼喚,奶母才要上前攔住,卻見是懷真匆匆地自外間進來,張手把神佑抱了過去。 神佑這才停了下來,只又茫茫然喚道:“娘……” 原來懷真先前雖疲累昏睡,到底惦記著唐毅啟程之事,在他躡手躡腳起身之時,她已經有所察覺,然而看他故意放輕手腳,懷真自明白他的意思,因此竟只裝作不知的,此刻見他去了,才走了出來。 這會兒懷真抱著神佑,只顧含淚在她臉上也親了幾下:“神佑不怕,爹很快就回來了呢,很快、很快……”這話雖是安慰小女兒的,可又何嘗不是說給自個兒的?雖說“很快”,但習慣了他在的時日,他一刻不在,便只度日如年罷了! 是日,天還未亮,城門剛開,海疆使一行百余人,便騎馬乘車,出京而去! 且說唐毅去后,不覺月余。 這日,懷秀公主便又帶著鐵莫,來到唐府。 這段日子來,鐵莫不禁跟小瑾兒廝混熟絡了,更連凌霄凌云,狗娃兒,寶殊,泰哥兒等都認得了,因都是年紀差不多的孩子,真真兒如魚得水,眾頑童喜不自禁,但凡湊在一塊兒,必會鬧騰的不可開交。 因秀兒素知懷真愛花草兒,此次歸國,除了給皇帝帶的朝貢之禮外,秀兒私下更給懷真捎備了若干香料香花等,皆是大舜所少見罕見、甚至不曾有的,連書籍上都少記載,這數日來懷真偶然便拿著亂調練手,又加上府內雜事漸多,倒也逐漸適應。 兩個人廳上說話間,見幾個孩子在外,竟是分列排起陣勢,一副要打架的模樣。 懷真因見怪不怪,便不理會,只念著再過月余,秀兒也要回沙羅去了,她便問道:“如何竟還要回去呢?好不容易回來了,順勢留下豈不好呢?” 秀兒聽了,含笑道:“我知道姑娘是個好意,人也都說故土難離,若說先前,我卻也連想都不敢想有朝一日會跑到那老遠的地方去,然而只因遇上了這個造化,又陪著清弦公主住了這幾年,不覺心胸性情都有些跟先前不同了?!?/br> 懷真很以為然,秀兒見左右無人,又略低聲道:“當初沙羅國的情勢是那樣混亂,虧得三爺辟出乾坤來,清弦公主又機變,才一直整肅成如今這個情態,倘若不加緊鞏固,若又給一個于我朝不利的狼子野心之輩上位,先前苦心經營種種,豈不是落了空?我雖然并無才干,但畢竟也是舜人,勉強可算是公主身邊一條臂膀,在她身邊兒,多少也能幫上幾分。故而我是不能留在國內的?!?/br> 懷真聽了這些,點頭道:“原來如此?!?/br> 此刻,又見廳外,鐵莫一馬當先,要闖到對面狗娃陣中……秀兒望著那小小身影,又道:“沙羅國最為敬上,鐵莫的父親身份尊貴,大權在握,鐵莫年紀雖小,甚是聰明,很得將軍喜愛。故而這一次特意把他帶回來,也有讓他認得舜國、見識這般不凡的人物風光,讓他有些感念敬畏之心在內的意思,將來他長大了,便也不至于會……這也是公主的一片苦心?!?/br> 懷真微微悚然,回頭看一眼鐵莫,卻見他正被小瑾兒抱住,卻是滿面喜悅,眾頑童都湊在一起,不知為何歡呼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