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節
凌絕聽他語氣森然,神情漠然而莊重,知道是有要事,便命丫鬟守著懷真,自己引他來到書房,驅退了小廝,掩起門扇。 唐毅卻并不立刻開口,只是在書房內左右踱步,仿佛在思量什么。 凌絕本不敢插嘴,見他大有躊躇之態,便道:“您是想對我說什么?” 唐毅聞言,皺了皺眉,才轉過身來,望著凌絕道:“當初你為何,會對應大人行事?” 凌絕見他不言則已,一開口果然是令人不堪承受的話,便擰眉低頭沉默了會兒,才道:“既然是您問的,我不敢隱瞞。外頭的人都覺著我是大義滅親,然而我之所以對應家這般,不過是為了報仇?!?/br> 唐毅卻絲毫也不驚,反而只望著他,淡淡問道:“報仇?” 凌絕握緊雙拳,道:“是!我不信您竟絲毫也不知道,當初我爹,便是窺破了應蘭風跟肅王的勾當,被他們聯手滅口的,我親眼見他進應公府內宅,他自應公府回來,便口吐鮮血,且臨死前一再交代我不可復仇……我自然知道哥哥的心意,他怕我反被應賊所害!” 唐毅竟而一笑,然而這笑中,卻依稀有些凄楚之意,又像是聽了什么好笑的話。 凌絕說的正是心中至痛之事,見他如此反應,不由皺眉道:“大人何意這般神情?” 唐毅徐徐嘆了口氣,仰頭若有所思,片刻才問道:“僅僅只為了這個?” 凌絕張了張口,似有不忿之意,卻畢竟礙于他的身份,不得發作,且又聽他問的仿佛別有深意,凌絕便道:“另外,若不是應懷真跟應蘭風,郭jiejie何必另嫁他人,又如何會落得那個下場,可知她臨死曾對婢女說過……她極后悔……” 這回,唐毅不曾插言。 凌絕便咬牙道:“我平生至愛、最看重的兩個人,卻都因他們家而死!我怎能善罷甘休?” 此刻提起凌景深,兀自心痛如絞,難以平息那股恨意。 唐毅聽到這里,才又是一笑,抬手在額上撫了一把。竟閉著雙眼,自嘆道:“陰差陽錯……陰差陽錯,難道果然是命中注定?” 凌絕大為不解,抬起袖子,將眼中的淚拭去,道:“您此話何意?我雖然是一心報仇,難道不是應家他們罪有應得?” 唐毅點點頭:“應蘭風自然是有把柄的,可還不至于要到被抄家滅族的地步?!?/br> 凌絕一顫,竟上前一步:“您說什么!他勾結外敵,意圖謀權篡位……都已經是皇上開恩,才掠過此情不提?!?/br> 唐毅面無表情道:“應家是有人意圖謀逆,卻不是應蘭風,或者說,他也許曾有過謀逆的念頭,但他最終卻仍是懸崖勒馬,只不過……并沒有人給他一個機會?!?/br> 凌絕咽了口唾沫:“不!我不信!這件事,刑部跟鎮撫司都已經定案了!皇上也都過目的……” 唐毅并不辯解,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然而就只是這一個眼神,便已經掀動了凌絕心底的虛,他眼睜睜地回看唐毅,半晌,便后退兩步:“不!你不必指望說服我,我不信!絕不信!” 唐毅垂下頭去,又長吁了口氣,才道:“這書房,我其實是熟悉的,你可知道?” 凌絕正心神激蕩中,一時竟沒留意他說什么,唐毅又道:“想當初我小時候,便常跟你哥哥玩耍,也常來這書房內打鬧,那時候我甚是頑皮,有一次打鬧中,失手便弄壞了一個寶瓶,惹怒了你們府的太太,我雖然承認是我所為,可太太仍是不由分說,把他打了一頓……景深受了委屈,卻一聲不吭,事后反而笑著安撫我?!?/br> 凌絕聞聽他提起凌景深,淚頓時又如雨一般落下,喃喃喚道:“哥哥……” 唐毅的雙眸也是微紅,又道:“我本以為……他會是我一輩子的兄弟?!?/br> 凌絕早已經泣不成聲,往后又退一步,伸手撐著桌子,想到凌景深昔日的疼愛種種,悲傷難以自已。 唐毅頓了頓,才道:“然而景深心思深沉,他的心事,若不宣之于口,等閑不會有人猜到。連我,也是后知后覺?!?/br> 凌絕忍住哭泣,勉強抬頭看他:“您指的是什么?” 唐毅雙眸透出幾分冷意來,道:“比如,你所說的,他那日進應公府的內宅,是去見何人?!?/br> 凌絕怔住,連哭泣也忘了:“莫非您知道?” 唐毅道:“我知道,然而我知道的已經遲了?!?/br> 凌絕見他果然是有內情似的:“哥哥到底是去見何人?” 唐毅仰頭,又閉了雙眸,然后輕輕地說了兩個字。 凌絕聽了,不敢信:“您說的是誰?” 唐毅負在身后的手微微握緊,再睜開雙眸之時,目光已經清明,沉聲說道:“我說,是明慧?!?/br> 此刻對凌絕來說,一瞬竟如被冰封住了似的,出一口氣兒都是艱難的,一絲絲帶著冷冷的冰凌子,只好強笑問道:“這話……我很不懂,哥哥為何去見……三少奶奶?” 唐毅仍是面不改色,口吻也自平淡無奇:“當日應府宴請,她自也去了,你不信,可以自行查證。至于你哥哥為何去見她……你可以再細想想,他雖然是個滴水不漏的人,可是你也并不笨……只是雙眸被仇恨所迷,又且不肯往別處想罷了,你只管回想,昔日他在之時,可有什么異樣之處,你自明白?!?/br> 唐毅說罷,凌絕直著眼睛,忽地想到在唐毅前往沙羅之時,凌景深曾在林府擔任林沉舟的貼身護衛,那時候…… 往事一幕一幕,從眼前飛速而過。 凌絕抽絲剝繭,竭力回想,然而在唐毅說出凌景深去見明慧之時,他心中就早生出一個極為恐怖而不堪的聯想來,此刻再行回思往事,果然…… 然而他心中拒絕承認,無法面對,只抱著頭哀叫道:“不!不!” 唐毅喉頭微動,眼底已是絕然一片,既然開口了,那就……一了百了罷了。 唐毅又冷冷然道:“至于你所說郭白露,只怕你是誤會了,郭建儀曾一再想要撮合你跟她,是她執意不從,熙王府,是她主動要進的,至于她最后的下場……你又何必把責任推在別人身上?” 凌絕聽他一字一字,沉聲說來,卻竟像是千萬把冰刀,從天而降,將他的rou身跟魂魄均都割裂成碎片。 然而……怎有可能!他所堅信不疑的一切,竟都是假象?那他所謂的復仇,又算什么?! 凌絕深吸一口氣,宛若末路狂徒的困獸,揮拳啞聲道:“不對,不對,你休想哄我!哥哥是應蘭風害死的,是他!郭jiejie也是被他們逼死的……他們欠我,欠我的!” 唐毅一聲不響,只是極為沉默冷靜地看著凌絕,眼中透出幾分無可奈何,幾分憐惜,幾分……莫名。 他豈會不知此刻這少年的心情? 凌絕此刻的否認,就如垂死掙扎,其實他心中早已經相信,然而倘若真的承認相信,他將……情何以堪,將何以度日…… 還有,應懷真,那個曾一廂情愿、深深戀慕他的女孩兒。 那一腔的真心摯愛,何等的無邪何等的激烈,又哪里是那些三心兩意的女子能相比的。 她本該被捧在手掌心里好生呵護疼愛,卻偏偏遭逢坎坷,被人踐踏至此。 唐毅原本不想說出這些,畢竟木已成舟,難以挽回;畢竟凌絕是凌景深最鐘愛的弟弟,他曾發誓要照料他;更畢竟,懷真已經忘記了前塵。 而他所做的,便是竭盡所能愛護她,給她自己所有的一切,可是怎奈,她縱然忘記了所有,唯一忘不了的,竟然仍是…… ——凌絕! 這個她曾深愛,然后又曾恨絕了的少年。 縱然千萬人不明白,甚至連唐毅自個兒起初也有些誤解,然而越同她相處,竟越是懂得: 應懷真之所以唯獨對凌絕念念不忘,并不是別人眼中的舊情未忘或者其他的不經之談,而是那刻骨銘心中的——恨! 她本能地記掛著凌絕這個名字。 對她而言,——對這個在應公府出事之后、便義無反顧跟凌絕決裂,回到應公府想跟家人共同赴死的女孩兒來說,對于害死她全家的首惡,她絕不會愛,亦絕不能忘。 她總要惦記著他,總要出現在他跟前兒,因為她的確是忘不了,這個害了她全家之人。 卻因失憶的緣故,她也跟眾人一樣,不知自己因何只念著他。 然而唐毅卻是慶幸她忘記前塵了,這樣對她而言,可以不必那樣痛苦,畢竟擔負著那常人無法忍受的苦痛,沒有人能夠再繼續正常度日。 若是無心冷情的人倒也罷了,偏偏,她是那樣爛漫而激烈的女孩兒,愛一個人,便不吝表露自己的愛意,縱千萬人非議,她眼中也只有凌絕。 那日在應公府的書房內,他無意中聽見她的表白……他一直以為自己七情淺淡,然而在那一刻,門內的他,竟然無端地祈望、渴求自己,也會被人這樣不顧一切、天真熱烈、不帶任何塵雜地,全心相對。 然而理智如他,便又覺得,自己未免要求的太多了,他一生圖謀,不過是朝堂跟江山而已,兒女情長這種事,輪不到他。 故而才冷然離去,故而立刻……就跟林明慧成了親。 當時他想,斷了自己的后路,也斷了那一絲不知為何萌生出來的……對那女孩兒的渴望。 那瞬間,他曾極為渴望好生地守住那玲瓏無瑕的心思跟愛慕。 只是想不到……后來,竟至于如此。 一直到他終于…… 忍無可忍。 便在這時侯,外頭有丫鬟來報:“應姑娘跑出去了!”——然后,他們兩人,都見到了令他們畢生都難以忘記的那慘烈一幕。 轎子中的凌絕一震,再醒神之時,呼吸卻仍是難以平復。 他按著胸口,拼命冷靜,才終于聽到自己微顫的聲音,冷冷說道:“去郭府……不!去打聽郭侍郎如今何在!” ☆、第 375 章 且說凌絕命人打聽郭建儀此刻在何處,然而讓他意外的是,——這會兒,郭建儀不在郭府,也不在戶部,而是在宮中。 自從上回秋蔚之事,郭白露復狠病了一場,近來方有些起色。 先前郭夫人進宮探望女兒,回府之后,便同郭建儀說了此事,話語之中隱隱有些憂慮之意,今日郭建儀便是入宮探妹的。 誰知才進了皇后寢宮,便見有個意外之人也在,竟然正是應含煙。 原來應含煙因郭建儀的緣故,是以對郭白露始終心懷幾分好感,縱然先前秋蔚作出那種大逆不道之事,含煙亦覺著是婢子惡毒,并不十分疑心白露,何況她又病了,因此含煙時常前來探望陪伴,今兒正也在的功夫,便見郭建儀來到了。 彼此乍然相見,郭建儀上前分別給兩人見了禮,含煙端望著他,面上自是不便露出一絲一毫來的,又知道他們兄妹相見,必然有體己話要說,因此只略寒暄了幾句,便借故起身去了。 含煙去后,郭白露道:“哥哥今日得閑?” 郭建儀打量她,卻見果然比先前更清減了幾分,原先是豐腴些兒的鵝蛋臉,如今下巴都微微地尖了,幸虧氣色尚好。 郭建儀便道:“是,娘娘近來可好些了?” 白露微微笑道:“大好了,勞哥哥記掛,昨兒母親進宮來,說哥哥近來甚忙,我還以為一時半會兒見不到呢,如今見著您,自然更好了幾分?!?/br> 郭建儀隨之一笑:“如此臣就放心了?!?/br> 至此,兩個人面面相對,竟不知再要說什么,正宮女送了湯藥上來,白露便慢慢喝了。 郭建儀望著她喝罷,才方道:“娘娘且要善自珍重鳳體才好,如今圣眷正隆,且公主亦聰慧可愛,以后大好的日子尚且長著呢?!?/br> 郭白露聽到這里,便點頭說道:“哥哥的意思,我倒是明白的,你是在寬慰我呢?!?/br> 雖然是親兄妹兩人,然而只因郭白露如今貴為皇后,郭建儀身為臣子,有些心底的話,反而越發不便說出口來了,因此郭建儀不免默默了。 郭白露端詳著,又道:“哥哥可還有什么話跟我說?” 郭建儀見她如此相問,便道:“并沒什么別的話,只是想娘娘放寬心志,妥善保養,畢竟還有許多人牽掛著呢?!?/br> 白露聞言,便想起昔日在府內之事,不由一笑,道:“哥哥放心,我是無礙的,只不過前些日子因為……才有些動了氣罷了,如今已是過去了?!?/br> 郭建儀問道:“娘娘說的,是秋蔚之事?” 白露嘆道:“可不是么?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犯了什么魔怔,也曾想過這其中是不是有些誤會,只是皇上在氣頭上,我竟也沒有法子求情,何況我身為皇后,宮內鬧出這般駭人聽聞的丑事,又偏偏是她動手,我若為她求情,反像是袒護她一般,唉……只能也怪自己素日少了留心,才會疏忽之下,生出此事,故而又惱她,又惱自個兒,才又病的狠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