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節
那侍者又道:“再過段時日,只怕沙羅也會派陳慰使來,故而尚書大人今兒傳了他們來?!?/br> 懷真放慢了腳步,問道:“這會兒尚書在做什么?我……是不是來的唐突了?” 侍者陪笑道:“郡主說哪里話,這會子應該還有幾個新羅來使要見,但要緊事昨日已經商談過了,今兒他們不過是來羅唣的,甚是好打發……” 當下領著入內,卻見前頭又有數人自堂中退了出來,卻果然是新羅人的打扮,不約而同地向著里頭正躬身行禮,滿面含笑。 懷真正看間,卻又見一個人自內出來,依舊是卓爾不群的身姿,風度翩然,正淺笑抬手做相請之態,正是唐毅。 唐毅轉身抬眸的光景,便看見懷真,臉上那無可挑剔的笑意忽地一僵,繼而又向那幾個新羅人點頭示意,那幾個人又倒退數步,口中說了幾句,才轉身去了。 引懷真前來的侍者見唐毅出來,便悄悄后退,也隨著那些新羅使者自去了。 廊下復又一片靜寂,此刻四目相對,懷真口干心跳,竟開始后悔一時沖動,竟貿然來此了。 然而畢竟來也來了,騎虎難下,懷真便走上前來,略垂了眼皮兒,卻心頭亂跳,竟不知要說什么。 還是唐毅先開口道:“入內說話罷?” 懷真微一點頭,回頭看一眼,見夜雪仍跟在身旁,便道:“在此等著?!闭f著邁步,便進了內廳。 平日里“禮部”兩字,聽的甚是耳熟,只知道是他每日必到的地方,然而這卻是懷真第一次親眼所見,親臨其境。 卻見廳中空闊明朗,并未有什么名貴華麗的陳設器皿,也無精巧繁復的布置等物,不過是一色的花梨木的桌椅等,墻上掛著幾幅黃公望的寫意山水,瞧著端重肅穆,雍容典雅,倒是跟他這個人的通身氣質十分契合。 過了外間會客所在,唐毅引著懷真來到里間,這才是他素來辦公所在之處,靠內是一字排開的書架,面前一張平闊幾案,案頭無非是些文房四寶等物,另一側則擱著個霽藍釉的描金折枝花卉雙耳尊,上插著兩支開的正好的瑤臺臥雪,如湛藍晴空上捧著兩朵白云,格外醒目出色。 唐毅并未回到桌后,只在書架旁邊站著的高背椅前站了,對懷真道:“且坐?!?/br> 懷真聽如此說,抬眼看向了過去,見他面上一派穩重,并無什么特別之處,她反緩緩地沉下心來,因道:“多謝?!?/br> 兩個人自從認得,到成親……何曾有如此“相敬如賓”的時候? 彼此落了座,一時卻都未開口。寂寂之中,懷真便笑了笑,因不等他再問,就說道:“我來的唐突了,還請恕罪?!?/br> 唐毅眉峰一動,轉頭看向她。 懷真卻并不看他,垂眸只看前頭那靠墻根兒放著的一尊花架,道:“知道大人日理萬機,只怕耽擱不得,今日貿然前來,十分慚愧,且讓我厚顏說了,以后再也不來相擾了?!?/br> 唐毅皺皺眉,輕聲喚道:“懷真……” 懷真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不知為何,心里只覺得沁涼著,便仍垂著眼皮,含笑道:“大人貴人事忙,只怕有些事兒記不得了,然而我因是個無知的閑人,竟也把些無聊的事記在心里……比如上回在唐府內,您曾說過……那些話,只怕已經忘了?我并無別的意思,只是想當面兒問一聲,彼此兩下也好踏實?!?/br> 唐毅聽了這一番話,又看她再不抬頭看自己一眼,他便微微地閉上雙眼,這些日子來,他迎來送往,接待過各國的來使,處置過多少棘手事端,可不管情形再急迫,人物再難纏,卻總會游刃有余處置妥當,哪里似現在這樣,像是舌尖上捆著絲線,艱澀難言。 懷真說罷,卻不得他的回答,只聽到那寂然的沉默,無聲地擠逼而來,懷真笑意更盛,點了點頭,起身道:“不必回答,我已經知道了?!?/br> 懷真轉身便走,唐毅驀地起身:“懷真!” 此刻他望著她的背影,眼前驀然出現的,竟是那日在鎮撫司里,被阿劍將那一縷青絲扔過來,當時他不顧一切握在手中,通身戰栗,無法自制。 他一生從容,自忖就算面對驚濤駭浪,也絕不會有那失態失色之舉,然而生平最大的一次失誤,竟是在那種情形之下…… 他算得到阿劍去而復返,也有把握將他拿下,可偏偏……天時地利,仍是叫他輕輕易易逃走。 可是,當時他明明知道阿劍是攻心之計,明明也信自己安插了好手在應府,懷真不至于會出事,可偏偏……當手握那一縷青絲之時,就連天地萬物都不復存在,滿心只有一個恐懼:她出事了。 她果然出事了,那該如何是好? 這種無法遏制的念頭,將他整個人釘牢在原地,休說是阿劍趁機逃了,縱然他此刻對自己出手、取走自個兒的性命,也是尋常。 唐毅雖然知道自己至愛應懷真,也知道唯她不能失去,可卻不知……他對她的心意,竟能讓他到達那種……連素來至為強大無物可以撼動的理智、也無法占據上風的地步。 而那可恨的倭國細作顯然早已經看透了這一點,所以早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削落王浣溪的頭發,先以言語挑撥,然后拋出這致命一擊。 他從來都運籌帷幄,胸有成竹,也自忖無懈可擊,但這一次,卻被人算計的如此透徹。 唐毅喚罷,應懷真止步,雖背對著他,但胸口起伏不定,卻也幾乎無法自制。 勉強定了定心神,懷真問道:“大人……還有何吩咐?” 便聽到身后他道:“因太上皇之事,我想著此刻也并非好時機,等禁婚娶令過后,再……” 懷真不等他說完,已靜靜道:“大人很不必為難?!?/br> 唐毅眉頭一蹙:“我并未為難?!?/br> 懷真仍是背對著他,卻輕輕笑了聲,竟邁步往外自去,唐毅眼睜睜看她往門外走去,瞬間竟忘記所有,急往前數步,將她攔下:“懷真!” 應懷真舉手將他手臂一推,唐毅卻反手將她手腕握住,順勢往自己懷中一帶,垂眸死死地看向她。 他的雙眸早不是先前那樣沉靜無波,反而無限焦灼地望著,又哪里是當日她在宮中所見那樣超然脫俗,又哪里是方才在外頭所見那樣應對周全? 懷真對上他的目光,輕聲道:“我知道你的心意,真的知道,你不必再說,也不必讓自個兒為難……我先前勸敏麗jiejie說過什么來著,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如今,更很不必一錯再錯?!?/br> 唐毅道:“你知道我什么心意?” 懷真看著眼前這人,該如何回答?畢竟……這是她從小就認得的人,是一路護持相伴她至今的人,她曾嫁給他,同床共枕許久的人……又怎會不明白他心中想什么? 這一段日子她本來就曾想過種種可能,包括這個在內,只不過心存僥幸,不肯確信罷了。 如今這最壞的,已經成真。 懷真把心頭那些狂濤駭浪壓下,只道:“有些話,說出來沒得傷人,還是不說的好。我今兒來,已得到想得到的……唐尚書,從此也該……靜心安神了,請您放手?!?/br> 她的神情看似平靜,卻透出一種極冷靜的果決。 唐毅喉頭一動:“我已說過,等三個月后……” 懷真搖頭道:“很不必勉強。何況有些話,是不必說出口才會叫人明白?!?/br> 一語說罷,懷真抬眸看他——自從方才她來,彼此相見,從他的面色眼神之中,舉止動作之中,難道還看不夠?非要說出來……自取其辱? 唐毅擰眉,不言不動。 懷真笑道:“唐尚書,這是禮部,別失了分寸?!币痪湓捳f完,便高聲道:“夜雪!” 唐毅的手終于緩緩松開,而懷真一笑點頭,轉身往外而行。 門口夜雪看了唐毅一眼,也轉身跟著懷真而去。 且說懷真低著頭,腳步匆匆,往禮部外而去,倉促中竟走錯了路,夜雪忙趕上,將她扶著拉了回來。 急急地出了那青瓦紅門之中,卻如掙命一般,夜雪見懷真臉色不對,又想到兩人房中相談,必然是因說的不好才如此,十分擔憂,才欲要問,忽然懷真疾走兩步,抬手扶著車轅,皺眉躬身,仿佛欲吐。 夜雪忙死死扶住她:“姑娘且要保重才好?!?/br> 懷真干嘔了會兒,只覺得眼前天暈地旋,腳底所踏方寸,也似在緊著顛簸,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才道:“沒什么……不過是一時走的、太急了罷了?!?/br> 夜雪咬唇,只扶著她上了車,懷真慢慢地臥倒了,半閉著眼睛,卻又叮囑說道:“回府里后,不許對任何人提起……今兒我來了禮部的事?!?/br> 兩個丫頭都答應了,夜雪見她臉色越發不好,便道:“姑娘撐著些?!庇窒虢袀魈t去府內等著,不料懷真道:“不許叫人……我并沒有事,只過一會兒就好了?!?。 如此回到應府,果然便沒驚動旁人,懷真只叫把小瑾兒送到李賢淑那邊去,她自回了房,也不許丫頭們伺候,把門掩了。 靠在門扇上,這會子眼前已經發黑,只扎掙著回到床邊,身上早已經沒了力氣,好歹拼命爬了上去,把被子拉起來緊緊地裹住,連想也不想,便睡了過去。 ☆、第 345 章 話說懷真回到府中,倒頭便睡,獨背寒屏,一任香印成灰。 自從鎮撫司一役后,唐毅從來不曾登門過,懷真便已經心有不安?!吘怪浪男郧?,以他昔日種種情深相待,縱然當時無法脫身,此后也必然是要來探望的,誰知……竟過了這許多日。 而當時在鎮撫司中,他說了那一番話,又道:“你不該……”卻被應蘭風及時攔住。 至此之后,這短短的一句,始終在懷真心中,揮之不去,時時思量。 唐毅何曾對她說過一句狠話?這三個字,已是極為克制之下、卻畢竟說了出口。 他已經是有些責怪她之意了。 起初懷真雖想到這點兒,倒也并沒有一味當真。 只是日復一日,每日暗中期盼,他卻始終不來,懷真本就是個多思多想的,早就暗中將昔日兩人相處細細回想了數回。 從應蘭風之事開始,他始終隱瞞不說……再往后因招財叔之事,他終于肯同她透露些許,然而所謂真相,卻仍是她事后從別人口中知道。 可懷真并未有責怪唐毅之意,反有些理解他的心情,若說當初應蘭風之事的時候,她還曾有些想不開,然而經過招財叔此事,反叫她明白了唐毅的用意。 他不肯向她說明招財叔是細作,雖看似“不近人情”,但卻是他考量詳盡之故,他知道貿然告訴,她必然不信。 他并沒同她承認美紗子已死,自然也是因事關重大,想要不泄機密……均都無可厚非。 事實上,縱然他萬無一失,瞞著這許多,可最終仍舊功虧一簣,還是……因為她的緣故。 雖然懷真自知道,若再給她一次選擇,只怕她仍然會選擇沖進鎮撫司……畢竟招財叔陪伴著應家幾十年,她怎能忍心見死不救。 只不過,這一種“見死不救”,付出的代價如此之大,且叫她禁不住后悔起來。 出了鎮撫司后,她曾問應蘭風,自個兒是不是做錯了。 應蘭風是父親,自然是百般維護,一個字也不忍加身。 然而唐毅不同,他說:你不該。 懷真記得當時他的眼神,透著怪責的冷意。 她其實已經開始自省內疚,卻無人知道。 雖然隱隱猜到他或許是有責怪她之意,故而這許多日都不肯露面,可懷真也都按捺心意,一日一日的忍過了。 起初還想等他的意愿。 誰知在李府之中,因李準在軍中吃苦,懷真勸他不要從戎罷了,而應玉說了那一番話……越發讓她的心底觸動起來。 先前趙燁曾夸小瑾兒,說是虎父無犬子,懷真當時笑說并不想小瑾兒如唐毅一樣。 她不過是以為人之母的心思,想要自個兒的孩子一生平平安安,無驚無險度日。 因先前唐毅出使在外,幾度生死,唐夫人跟敏麗種種痛不欲生,她都是親眼所見的……以至后來嫁了他,越發親身經歷了那種揪心之痛,故而才只想小瑾兒別像是唐毅一樣。 然而聽了應玉跟李準所言,再思量唐毅素日來的那種兢兢業業,卻都是為何?他們都是心懷天下之人。 可見畢竟是她的眼界心思有些狹窄……于是心中竟有些不自在起來。 所以才終于下定決心,親來禮部探望,其實……本是想要跟他見上一面兒,或許,或者跟他說一聲兒……當時的確是她錯了。 可是卻想不到,從相見的第一眼開始,然后他請入內說話,兩人之間那種情形,竟不是昔日深情恩愛之態。 見那言行舉止,骨子里透出幾分疏淡,竟像是真的厭棄了她,并不只是一時的賭氣惱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