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節
若非親耳聽見,又怎會想到,淡漠如他,端莊如他,高高在上如他,竟也有這種近似軟弱之時,用這般帶些小心而欣慰的口吻,說出這句話。 雖然有那個名字,可那一刻仍是她此生最快活之時了,縱然死也甘心。 他畢竟病重,說完那一句話,已經氣喘不休,力有不支,卻仍不肯放開她。 往后一倒的功夫,便把她帶的也倒了過去。 便在此刻,簾子外傳來凌絕重重的咳嗽聲。 驚醒這一剎美夢。 胭脂說的全對,美紗子之事,凌景深下了封口令,誰若透露分毫,格殺勿論。 而她也知道,以唐毅的為人,絕不會把這些事透露給應懷真,畢竟……那只是個極尋常極柔弱的閨閣女子罷了,能經什么事兒?又如何好把這等正經大事跟她說? 可胭脂又說:世間只有一個應懷真。 鎮撫司的士兵們上前,早把武四郎的尸身清理了,見王浣溪在此,便道:“王姑娘可是在尋什么?” 浣溪回神,問道:“外頭如何了?” 侍衛道:“這細作原來還有許多同黨,拼命攔著咱們的人呢……然而有鎮撫司跟唐尚書大人在,還有咱們若干兄弟,他們哪里擋得住呢,都傷的傷,死的死了?!?/br> 浣溪點頭,又問道:“現在不見回來,可是還沒有捉住主犯?” 侍衛道:“那些賊負隅頑抗的厲害,正在全力緝捕,聽說已經叫關了城門了,務必要一網打盡才好,姑娘這會子可別出去,街上亂的很,刀槍無眼的,不如這兒安穩?!?/br> 浣溪笑了笑:“知道了,你且忙去?!?/br> 那侍衛自去,王浣溪往后而行,且走且出神兒。 正走到半路,迎面便見胭脂同一個鎮撫司侍衛而來,王浣溪想到她方才所說的話,心中滋味難明,卻見胭脂望著自己,眼中透出焦慮之色。 王浣溪不解,便挑了挑眉,胭脂唇一動,卻并未出聲,只是掃了身邊之人一眼。 王浣溪本并沒格外留意,見她神色有些奇異,便也隨意瞥了那侍衛一眼,見他微微低著頭,只看見抿緊的唇跟挺直的鼻梁,瞧著先前是沒見過的。 王浣溪見這侍衛相貌甚好,跟胭脂又靠得極近,不由語帶嘲弄,道:“你這又是唱哪一出?” 胭脂驀地睜大雙眸,她身旁那侍衛眉頭一蹙,微微抬眸看來。 王浣溪只覺得他的眉眼自生得極英俊,可偏有一股說不出的冷肆邪意,竟叫人心頭一顫。 這會兒,恰好有幾名鎮撫司侍衛從旁邊巡邏而過,為首一人掃了她兩人一眼,因都知道她兩個身份非同等閑,因此兩人自可在鎮撫司中隨意行走,并不加盤問。 胭脂跟這侍衛已經走到跟前兒了,而胭脂眼中的驚悸焦慮之色越發明顯……王浣溪卻屏住呼吸,幾乎無法動彈,無法思量,只是本能地邁動腳步…… 電光火石間,三個人擦肩而過,王浣溪自眼角余光中,看到那人眼神極冷,唇角微挑,似笑非笑。 就在這一刻,卻聽胭脂低低嗚咽了聲,王浣溪驀然回首,見胭脂拔腿往前,竟像是奔著那些鎮撫司侍衛而去,而這一會,她身邊兒那侍衛抬手在她肩頭一握,刀刃自后心沒入。 胭脂一聲也不能出,往前撲倒過去。 眾侍衛本并未發覺異樣,忽然見胭脂異動,才有人回頭相看,猛然見是這般,頓時大驚,急忙拔刀沖來! 王浣溪死死地站在原地,一步也不能挪動,眼見鎮撫司眾人跟那假侍衛戰在一塊兒,有人中刀,胸口鮮血噴涌,往后倒下,有人負傷,慘呼聲在耳畔凄厲,但卻并沒有人退卻。 可竟都擋不住這假侍衛之勢,眼見他大殺四方般,如地獄魔神,踏著滿地鮮血,竟一步步往王浣溪身邊而來。 王浣溪踉蹌后退一步,目光看到倒地的胭脂,半邊身子已經被血染透了,王浣溪想叫,卻叫不出聲來,她雖然也算是經歷生死,可畢竟還是頭一次看這樣活生生的拼殺場景,渾身僵硬戰栗,只能在地上一寸寸地挪動。 正在那侍衛將到身邊之時,卻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這假侍衛揚眉,當下一把將浣溪拉起來,困在身前。 與此同時,便見有人自前方屋子后一步轉出,仍是大紅色的蟒袍玉帶,神色閑散,意態清雅,如此負手而來,宛若風流名士閑庭信步、賞花賞景,隨時都能出口成章一般。 若不是身后那一隊整齊的弓箭手一字列開,箭簇凜凜對準這處,當真是俊雅適意的可堪如畫。 唐毅望著近在眼前的人,面上亦是似笑非笑:“我猜到你便會去而復返,畢竟滿城警戒,反倒是這里最安全了……只不知你我心意相通,到底是好是歹?” 身后之人無聲,浣溪卻死死地望著唐毅,然而他自出現之時,自始至終都不曾看過她一眼。 ☆、第 340 章 原來先前唐毅隨著凌景深等追出門去,因見許多潛伏在京內的倭國細作們傾巢而出,拼命回護招財,一時混戰不休,激戰之中,那首要之人卻慢慢不見了蹤影,只余下嘍啰拼斗。 忽然前頭有人來報,說是發現賊人行跡,往城門方向去了,凌景深聞言,便急忙先追了去。 唐毅眼見這情勢,總覺心中有異:此刻城門已經命關了,縱然賊人硬闖,只怕勝算也是極低的,除非是……他到底是足智多謀,頓時便閃過一念,當下飛馬而回! 果然正好兒給他截了個正著。 唐毅說罷,便見那年青侍衛道:“愧不敢當,想不到你竟隱瞞美紗子之死,又利用懷真行事……果然不愧是運籌帷幄的唐大人,讓我自愧不如?!?/br> 唐毅點頭笑道:“你知道我的名姓,我卻不知你到底是何人,該叫你招財……還是……阿劍?” ——此刻在眾人眼前的這青年,面目陌生,自然是先前從未見過之人。 然而倘若是懷真在場,只怕立刻就能認出來,這一張臉,赫然正是當日在永福宮內、她半夢半醒間所見的那個自稱“阿劍”的神秘人。 阿劍聽唐毅呼出自己名字,臉色微變,卻怪笑兩聲:“懷真連這個也同你說了?” 唐毅卻不回答,只是微冷看著,望著這張俊美卻帶些邪氣的臉龐,只覺刺眼。 阿劍道:“不過也是,你套話跟哄人的功力都非常人可及,懷真又怎是你的對手?!?/br> 唐毅聽他一口一個“懷真”,又見他是這般令人不快的容貌,冷笑了聲,道:“如今你在京中的黨羽都將被鏟除殆盡,勸你不必負隅頑抗,束手就擒罷?!?/br> 阿劍不慌不忙道:“雖然是棋差一招,但我尚有勝算在手?!?/br> 唐毅挑眉道:“哦?莫非你指的……又是要靠躲在女人身后脫身不成?” 阿劍含笑看一眼王浣溪,卻見她臉如雪色,他手中一柄薄刃貼在頸間,已經劃破肌膚,滲出血來,王浣溪渾身發抖,死命咬住唇,才堪堪忍住那即將脫口而出的哭聲:她還不想死,更不想是這樣死去! 唐毅這才掃了王浣溪一眼,道:“先前你不是要跟我一戰么,放開她,我成全你如何?!?/br> 阿劍邪笑道:“你當我是傻子不成?如今我負傷力竭,如何是你的對手?” 唐毅點頭,探臂出去,從旁邊侍衛手中拿過一把弓來,拿在手中掂了一掂,又拔了一支箭,兩根長指夾著箭羽毛,刷地掠過,十分瀟灑。 阿劍警覺地看著他的動作,確認王浣溪擋著自個兒,心念急轉,便說道:“唐毅,你猜到我會回來鎮撫司,那你可還料到別的了?” 唐毅正打量著那弓箭:“什么別的?” 阿劍道:“你可知道,我原本想回的不是鎮撫司?” 唐毅眉峰一動:“哦……你是想去哪里?!?/br> 兩個人目光相對,均是滿滿地機心,阿劍淺笑道:“只怕你已經猜到了。那不如你再猜一猜,為何我竟沒有去呢?” 唐毅道:“我如何知道?” 阿劍說道:“那自然是因為……有人替我去了?!?/br> 唐毅雙眸瞇起,道:“你再說一遍?!?/br> 阿劍見他雖然看似面不改色,然聲音里已隱隱透出幾分慍怒似的,他便一笑,才欲說話,唐毅忽然張弓搭箭,直直地對準此處。 此刻他雖然不曾發箭,那股迫人的氣勢卻已經撲面而來。 阿劍不覺微怔,唐毅道:“最后一句,放開她?!?/br> 阿劍聽他聲音極冷,帶著冷然威脅之意,便嗤笑道:“你莫非要射死她?那……” 誰知話音剛落,就見唐毅眉峰一動,手指竟然松開! 阿劍大驚,幾乎不敢相信,然而不及多想,眼睛所見,那利箭已經離弦,因被他內力所催,彼此之間又相隔不遠,因此竟似有雷霆之勢,激射而來。 如此勢頭,只怕縱然射死王浣溪,那箭頭所來之威,也要將他射穿!這竟是不折不扣一箭雙雕……若真如此,那便果然插翅難飛了。 間不容發,阿劍哼道:“好狠!”竟把王浣溪往前一推,縱身而起。 王浣溪睜大雙眸,此一刻竟似早已經死了似的,然而她心中的震驚,卻比阿劍更強百倍,縱然知道唐毅對自己無情,可也不想竟是無情到如斯地步,竟是要一箭穿心! 身子被往前推過來,竟像是迎著那一支箭撞過去似的,避無可避,王浣溪只覺得胸口一涼一疼,來不及反應,那支箭竟是穿膛而過!直到此刻,她整個兒還是呆怔著的,依舊無法置信。 然而眼前,唐毅在阿劍縱身之時,也便已經起身,他身邊兒的副手趕上前來,把王浣溪攬住。 王浣溪身不由己,倒在對方懷中,身體落地的時候,胸口那股劇痛才蔓延散開,而心跳也莫名加速……王浣溪怔怔低頭,卻見胸前衣襟上簇開一朵血花,就仿佛捏碎了一把鳳仙花在上頭似的,隔了會兒,血才一股一股地冒了出來,而心也似乎隨時便能從此處躍出來。 王浣溪低頭看著,似笑似哭,雖然痛極,卻竟叫不出聲來。 這垂死之際,目光散亂掃開,卻見不遠處,兩道人影正在交手,其中一道紅影,近在眼前,卻再看不清楚了。 王浣溪喘了口氣,覺得身體像是個破了的風袋,所有氣息自那傷處流泄而出,呼吸都帶著呼哧呼哧的響動,她的眼神亂晃,便又看見廊下胭脂的身子,仍是撲倒在血泊之中,動也不動。 王浣溪哼了聲,目光有些凝滯地望著那處,此刻,眼前竟浮現胭脂方才的眼神,那一刻她眼中的焦慮憂急,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求她相救?是向她示警?是埋怨她,還是…… 那股痛逐漸占據了她所有的意識,王浣溪仰頭看天,終于長長地痛嚎出聲,一聲未了,人已經暈死過去。 且說唐毅攔住阿劍,極快之間,已經過了數招。 阿劍見他雖看似溫雅寧和,出手卻狠辣無比,一招一式都有致人死地之意,而他本就負傷強撐,回到鎮撫司,一為心中不忿,想要再尋美紗子,或救或殺,免得再被她泄露了機密,誰知美紗子竟早已死了!二來也是想挾持一名人質,順利出城,因此才選中胭脂,畢竟她身上也有鎮撫司的出入令牌。 更加想不到唐毅竟料到他去而復返,阿劍心中惱恨之極:“此人果然是心腹之患!恨未曾早早除掉!” 他自忖不是唐毅的對手,心中一動,便道:“果然是極狠的人,如此六親不認……懷真跟你和離,才是做對了!” 唐毅不言不語,一心要將他擒下,他原本極少用兵刃的,因此刻動了殺心,便把腰間佩劍摘下,運劍如風,精妙難當,步步緊逼。 阿劍雖然落于下風,卻仍是竭力周旋,口中亦不停說道:“縱然此刻她被人欺辱,命懸一線,你竟是無事人一般……懷真死的也是不冤……” 唐毅猛然聽了這句,眼中殺機越濃,終究說道:“你當我會聽這些鬼話?應府之中,我自安排了人……”說到這里,猛然止?。涸瓉硖埔阕匀宦斆?,知道這或許是阿劍的攻心之計,因此便停了口,不愿同他多言。 不料阿劍道:“是么?我自然知道,上回……府中陸陸續續多了些人,我就知道是你所為,只可惜,你千算萬算,如何沒往懷真身邊兒送個可靠人呢?” 唐毅雖然不信,然而聽他口口聲聲“懷真”,畢竟關心情切,便怒道:“住口!”話音未落,劍招越發凌厲,阿劍本就負傷,動作緩慢,如此越發難以匹敵,胸口一疼,已經中招,然而阿劍雖然受傷,眼神卻偏微微一亮。 因上回應蘭風出事,應府內走了許多的小廝丫頭們……自然人手缺乏,而應蘭風出詔獄后,家中又有些應酬,便要再買些使喚的小廝丫頭們,是以府中更添了好些“下人”。 但是應蘭風跟懷真雖不知情,“招財”卻如何不知道?那些新進府的小廝們,行動之間自有異樣,分明是些有武功在身的,起初他還以為是有人對應蘭風不利,連日查探之后,卻見這些人出入都只是一副防范之姿,他才想通是有人安插了眼線進來,保護應家的。 可男仆們自然不乏得力之人,內宅之中,不免就有些薄弱了,雖也有兩個看似機靈的丫頭,也會些功夫,可畢竟遇到高手如美紗子那般,也是不頂用的。 而“招財”猜測的不錯,——這些人手,的確是唐毅送應府塞進來的,那兩個丫頭,也是鎮撫司內凌景深調教出來,雖然還不成氣候,可畢竟倉促間也沒有更好之人,只先頂上罷了,等以后再有好手出來,再行更換罷了,只仗著目前懷真身邊兒還有笑荷跟夜雪,都也算是不錯的。 話說唐毅見招財說的詳細,他雖面不改色,心中卻隱隱慌了,只因這一點恐懼,便動了真怒,手上招式雖越發雷霆萬鈞似的,卻不免有些亂了章法。 阿劍心中已經有數,情知唐毅的軟肋何在,便拼著被他一劍刺死之險,覷空便笑道:“知道你不信……那么,你看這是什么?可還認得?” 他說話間,便把手中一物,向著唐毅跟前兒拋了過來。 唐毅知道此人狡獪非常,只怕乃是誘敵之計,本不想理會,然而瞟了一眼,依稀竟見是一縷青絲……瞧著眼熟,他心中陡然巨震,竟來不及壓制阿劍,忙閃身將那一縷青絲抄在手中,渾身微微戰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