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節
一直到唐毅松手,回身上了馬兒,這人兀自有些神不守舍,一路上魂兒也飄飄蕩蕩,身不由己地隨著回了兵部……暫且不提。 且說因勸唐毅自回兵部,懷真為了免他擔憂,便只得先進了內宅。 唐夫人早就聽聞他兩個回來了,忽地又見她一個人進門,不由問道:“不是說毅兒同你一塊兒回來的,他人呢?” 懷真道:“方才趕得巧,正要進門,兵部有緊急的公文過來,三爺只得去了?!?/br> 唐夫人聽說,當即皺眉不悅道:“呸!兵部的公文,又跟他有什么相干?只是一個禮部,就忙的他鎮日不見人了,如今又弄到兵部去了……懷真你很該說說他才是?!?/br> 懷真不免笑說:“三爺原本是不理會的,是我勸著去了,太太倒叫我罵自己不成?” 唐夫人也笑道:“你這孩子……我叫你勸著他少管閑事,你如何反勸著他去了?” 懷真道:“三爺是國之棟梁,朝廷的中流砥柱,他對新羅那個地方又且熟悉,兵部的人才來尋他商議……且又是如此正經要緊的國事,底下千萬人的性命相關,哪里好耽誤他?” 唐夫人聽了這一番話,便嘆息道:“你這孩子從來懂事,可也太懂事了呢……唉……”又是欣慰,又卻有些心酸地望著。 懷真因不見小瑾兒,不免便問。唐夫人才笑道:“那孩子鬧騰了半晌,方才吃了奶,才又睡著了。你來看看他也好?!闭f著便要拉懷真進屋。 懷真卻止步,道:“我還是不必看了……太太……”喚了一聲,欲言又止。 唐夫人聽聲音有些古怪似的,便回頭看她,這會子,才見她臉上有些異色。唐夫人便道:“怎么了?” 懷真垂著頭,心中那句話,竟不知要如何說出口,思忖反復,終于說道:“太太……這樣疼惜小瑾兒,以后,必然也會好生照料妥當那孩子?!?/br> 唐夫人聽了,本并不多心,才要笑著說幾句,忽地又覺出幾分異樣來,當下收了笑,道:“這……這是怎么說……怎么聽起來倒像是……” 懷真呆呆看了唐夫人半晌,望著這素來當作慈母似的人,百般不舍,百般難為,那話卻在喉頭反復,只是說不出來。 唐夫人見她不答,卻又以為自己是多心了,因笑道:“我是小瑾兒的奶奶,自然是要疼孫子的,你這孩子,莫非怕我不疼他了不成?你放心,這孩子是我的心尖兒rou呢,如今連毅兒都不算什么了……我眼里只有我的寶貝孫子跟你!”說著走過來,便索性抱住懷真,歡喜地笑了起來。 懷真聞聽,越發難過,生怕忍不住淚,便垂下頭去。 唐夫人見她不言語,還以為她在外頭遇了事兒,自然又是不免心累的,當下摩挲了兩把,忙叫丫鬟來扶著她回去歇息,又道:“你且放心去歇著,等小瑾兒醒了,我讓丫頭去叫你就是了?!闭f話間,又吩咐丫頭們把熬好的人參乳鴿湯給懷真端了去,叫喝一碗再睡。 懷真被丫鬟簇擁著回到臥房,在榻上坐了半晌,丫頭捧了湯進來,她哪里有心喝,只放在那桌上,不一會兒便涼了。 靠在榻邊兒上想了會子,想到太上皇那陰晴不定的臉色,以及那句“我看她倒是明白的很”……情知對太上皇而言,她決定離了小唐之舉,只怕也是如釋重負的。 畢竟太上皇正想著料理應蘭風,然而因唐毅在其中,畢竟有些投鼠忌器,如今懷真跟唐毅劃清了,太上皇便不怕應蘭風跟懷真能再興風作浪,自然是大松了口氣的。 這真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了。 可想到方才唐毅臨去的話,想到唐夫人方才的慈愛關切言語……想到小瑾兒,等閑叫人如何舍得。 然而……一切畢竟是要決斷的。 室內雖則生著炭,卻仍是冰冷透骨,懷真抱著胳膊,深呼吸幾番,便把夜雪笑荷叫來,道:“把我先前的東西收拾妥當?!?/br> 兩個人面面相覷,方才在宮內雖說有些聽了風兒,卻不敢信,這會子又聽懷真這樣吩咐,夜雪便勉強道:“奶奶是指……” 懷真扶著眉心,待要說,淚已經掛滿兩腮。又深吸了幾口氣,才勉強道:“罷了,且先……把我隨身之物收拾了。備車馬,我要回府里去?!?/br> 兩個丫鬟提心吊膽,他們兩個人雖原本是平靖夫人府上的,可自從被平靖夫人撥過來,其實也算是懷真自己的丫頭了……反倒是吉祥跟如意,因相繼都嫁了唐府的人,如今便只歸在唐府里了。 兩人無法,只好遵命去行事。 且說懷真靠在榻上,默然出神,此刻竟如槁木死灰一般,渾然沒了想頭。 不多時,兩個丫鬟收拾妥當,懷真才站起身來,便覺得眼前一昏……只撐著站住,定了定神,才往外走去。 夜雪挽著包袱隨行,將出門時,不免小聲問道:“奶奶,太太那邊兒,總該說一聲兒的?!?/br> 懷真站住了,手扶著門扇,才道:“不必特意去說,倘若有人問,就只說……我回娘家住兩日就是?!闭f著,終究一咬牙,邁步出了門去,才走一步,忙掏出帕子來,竟是淚灑一路。 且不提懷真欲乘車自回應府,與此同時,就在皇宮之中,太上皇喝了藥,楊九公扶著躺下。 只是一時半會,竟難以入睡,眼睛閉上,便見那個人的影子在跟前兒,一會兒似是德妃,一會兒又似是懷真,一會兒哀怨楚楚,一會兒厲聲叱罵。 太上皇大怒,不知不覺竟是半夢半醒,因也喝道:“是你背叛朕在先!還敢來責怪朕不成!” 忽地見一個青年男子閃身出來,把德妃抱了去,清俊的臉孔上多了一絲似正似邪的笑意,望著太上皇道:“她真心喜歡的自然是我,可笑皇上一世英名,卻白多了一頂綠帽子,如今滋味如何?” 太上皇氣得渾身發顫,怒道:“朕要你死,誅你九族!誅你們九族!” 那人笑道:“我的九族只我一個,皇上卻要奈我何?哦……不對,還有一個……便是她肚子里這個……哈哈……”他大笑起來,如許猖狂而得意。 太上皇大怒:“來人!來人!”正欲叫人把這該死的狂徒拿下,眼前場景卻忽地一變,卻見是在永福宮中。 那清涼榻上,是男女兩人抱著,絞纏一起,難舍難分。 成帝愣愣地看著,幾乎不能相信。 驀然間,那女子偏轉過頭來,這樣柔媚可喜的臉孔,清麗出塵的容顏……似是懷真,也似是德妃。 來不及反應,太上皇聽到自己暴喝了聲:“賤婢……” 那兩人驚慌,“德妃”驚呼了聲,抬臂拿了衫子遮體,那男子卻跳上前來,不由分說一掌揮了過來。 太上皇只覺得眼前天昏地暗,只來得及大叫了聲:“救駕!” 忽地聽到耳畔楊九公喚道:“太上皇,快醒醒!” 太上皇猛地睜開眼,卻對上楊九公有些蒼老的臉孔。 愣愣地盯著許久,太上皇這才醒悟,原來自己早非盛年時候。方才一切,不過是昔日的南柯一夢。 然而心中那股屈辱跟惱意,卻仍是如此真切,并未隨著年紀蒼老而轉淡。 太上皇顫巍巍地又坐起身,定了神,復咬牙切齒說道:“朕要他們死……要那孽種都死!” 楊九公打了個寒噤,太上皇已經揮手:“去叫皇上來,快去!朕要他即刻下旨……賜死那些孽種!”因見楊九公面有難色,太上皇便擰眉道:“九公,你想怎么樣?連你也要背叛朕不成?”聲音竟是如此陰沉。 太上皇年紀越大,猜忌之心越發盛了,且性情變得十分急躁……楊九公是身邊兒伺候久了的,哪里會不知?當下暗暗叫苦,不敢違背,只得叫一個小丫頭去傳旨,想了想,又忙悄悄地叫人去請應太妃。 不多時候,應含煙先來到了,九公雖不曾明說,然而太上皇看含煙上前兒,自知道是九公透了信,也知道她來意如何,便先冷笑道:“你這會子來也是沒有用,朕一定要他們死!” 含煙默不做聲,只在跟前兒跪了下去,才道:“含煙知道,太上皇主意已定,自然是別人無法勸阻的,含煙也不敢多言,只是拜別太上皇罷了?!?/br> 太上皇一愣,擰眉看她:“你說什么?” 含煙靜靜說道:“臣妾自打進宮,蒙太上皇恩寵,這許多年來,一直伺候左右,如今不能再長伴左右了,因來辭別?!?/br> 太上皇喝道:“你瞎說什么,朕是要賜死應蘭風一家,跟你有什么相干,你不必多心,起來罷?!?/br> 楊九公正也要勸她幾句,含煙卻紋絲不動,只搖頭又道:“懷真meimei,跟我雖在血緣上隔了一層,但于臣妾而言,她的性命,卻更比臣妾還要貴重幾分,如今她要遭難,臣妾自忖無法為她盡心,自也要隨她一起去?!?/br> 太上皇一驚,繼而又怒不可遏:“你也是在要挾朕?” 含煙垂淚道:“含煙只是沒有別的法子,太上皇不肯成全,含煙只能先一步去了?!闭f完,便俯身貼地,磕了幾個頭。 太上皇雖然暴怒,卻也素來憐惜她溫柔可喜,只想再狠狠地恐嚇她幾句……誰知還未開口,就見她舉起手來,手心里金光一閃。 楊九公卻也看見了,只還未來得及說話,含煙已經舉起那物,便刺向自己的頸子上,頓時之間,鮮血飛濺! 太上皇無法置信,啞著嗓子,呼了一聲。 楊九公一呆,也厲聲尖叫起來,慌不迭地跑到含煙跟前兒,卻見她歪在地上,雪白的脖子上,插著那支樓閣美人金釵,此刻金釵上盡是鮮血,把那美人兒也濡濕的模糊不清。 這一支金釵,是昨兒懷真掙扎間落在地上的……九公是個有心人,本要撿起來,只是卻見含煙悄悄拿了去,九公因此才沒有言語,哪里能想到,竟是今兒這個用途,瞬間魂飛魄散! 楊九公也忍不住落了淚,一邊兒大聲叫人,一邊兒扶著含煙,道:“太妃怎么這么想不開……來人,來人!傳太醫!”一時之間,竟慌張的不成個樣兒。 這會子,太上皇卻反而一聲不吭,只死死地盯著底下的含煙,有些枯深的雙眸所見,只是那一抹雪白的脖頸,跟那釵子,雪色映著金光,透出一股妖異的光芒來,如斯眼熟。 這剎那,太上皇的眼前仿佛又出現那一幕叫他畢生都引以為恥的場景,是德妃躺在那清涼榻上,烏發上斜插這支金釵,隨著動作而搖蕩起伏,幾欲跌落,金釵橫斜在她頸間,那雪色的脖頸上…… 太上皇雙眸駭然圓睜,瞬間竟也大咳起來!他抬手往前一掙,想要抓住什么,卻偏偏無人相扶,身子撲空,便重重跌在地上。 楊九公本正看顧應含煙,不料太上皇如此,更是驚得魂也散了,踉蹌回身將他死命扶住,才含淚帶驚地叫了一聲:“太上皇……” 太上皇卻死死地抓著他的手臂,道:“不、不是她……不是……” 楊九公聽著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不明所以,太上皇身子劇烈抖動,仿佛風中殘葉,卻死死地抓著胸口,臉上透出一種詭異的表情,并非傷心,卻反倒是…… 此刻,外頭有人道:“皇上駕到……”瞬間,便見一道人影從外急急而來。 與此同時,太上皇呼吸越發急促了,枯瘦的手指死命地抓著楊九公,斷斷續續道:“不、不能殺……叫皇上……傳旨……快、快……”一句話還未說完,只覺得胸口翻涌,口中一片腥甜,再張口,卻已經吐出一股血來! 外頭來者,自然便是新帝趙永慕,因聽了傳召,不敢怠慢,忙來查看,走到寢宮門口,便聽到里頭一疊聲叫傳太醫,永慕只以為是太上皇不好了,便如風似的望內急奔而來,不料眼前竟是這樣場景,頓時驚心動魄! ☆、第 310 章 卻說趙永慕疾步而來,一眼先見到應含煙倒地,頸間血流不止,生死不知,又見成帝被楊九公扶著,噴出一口血來,氣息奄奄,他便忙也撲上前去,跪地扶著喚道:“父皇!” 成帝此刻已有些神智不清,氣息微弱,身子也一陣陣兒地微微抽搐,雖見趙永慕來了,卻竟說不出話來,只勉強道:“快、傳旨……不、不能……”依稀含糊地說了兩個字,便已經死了過去。 這會子太醫們也雞飛狗跳地趕來,猛可里見是這般慘狀,都也驚得不知如何,忙去分別施救。 卻喜含煙雖扎了頸子,但畢竟沒有刺中要害,雖然半死,卻到底僥天之幸,一息尚存,當下宮女抬了軟凳而來,小心翼翼半扶抱了上去,自傳太醫救治。 又有幾個太醫簇擁在成帝榻前,焦頭爛額,忙做一團。 趙永慕垂手站在旁邊,倒是不知究竟如何了,因見太醫們正忙著,插不進手去,他思忖了會兒,便悄聲問楊九公道:“九公公,這到底是怎么了?” 楊九公雖然跟隨太上皇歷經風雨,但卻是頭一次親眼目睹這樣的場景,此刻仍有些呆若木雞,聽了趙永慕催問,便道:“老奴……也不甚清楚……” 趙永慕卻已經隱隱猜到了應含煙因何這般,便先問道:“太妃是怎么了?” 楊九公見他提起,嘆了口氣,眼中又有淚光:“太妃自然是因為應家的事兒……自忖太上皇已經難以收回成命了,故而才……”說到這里,猛地停了下來,有些忐忑地看了趙永慕一眼。 趙永慕瞇起眼睛,望著楊九公道:“九公公說太上皇難以收回成命?” 楊九公只顧苦笑,不敢再說。 趙永慕卻又問道:“太上皇這會子傳我前來,卻是為了什么?” 九公張了張口,回頭看一眼太上皇,又看看趙永慕,竟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永慕見他為難,又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便將語調放的溫和,只說道:“太上皇這般著急傳朕過來,只怕是有要事?九公公自然是知道的,這難道還有不便告訴的不成?” 九公蹙著眉,不知是哭是笑,他自然是知道的,原本成帝說的是“一定要他們死”,且說要讓永慕傳旨處死應蘭風一家……他當然聽得清清楚楚。 然而因應含煙自戕,太上皇又墜了床,神色大不尋常,忽地又含糊不清說了那樣的兩句話,卻仿佛……不是先前那個意思了。 可這畢竟都是九公自己猜測的,到底如何,還要看太上皇自個兒的意思……只是趙永慕此刻追問起來,卻叫他如何回答? 倘若照先前的實話實說,趙永慕會不會按照太上皇的意思,立刻傳旨……處死應蘭風等? 對九公來說,別人倒也罷了,一想到懷真……卻是叫他為難起來,因此這種話……等閑自然不能隨意出口的。 楊九公雖然心底想要周全,奈何趙永慕卻是個精細有心的人,又怎會叫他搪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