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
此刻眾人盡數屏住呼吸,無法出聲,這一把清朗聲音更顯得格外清晰。 卻見成帝目光轉動,落在那出列一人的身上,卻見他鬢邊簪著一朵杏花,膚如雪色,眉目清晰如畫,成帝凝視片刻,才大笑道:“好!答的好!不愧是朕欽點的狀元郎,來人,賜酒!” 原來這出列替應蘭風解圍了的,居然正是新科狀元凌絕,應蘭風暗中捏了一把汗,不由地揮手擦了擦額頭,又看向凌絕,卻見凌絕也正看向他,四目相對,便微微一笑,向著應蘭風一點頭。應蘭風知道凌絕是特意出面替自己解圍的,又見他如此機變,心中大為感激,更領了他這份情。 成帝賜了酒,凌絕不敢不喝,只是他從來極少飲酒,飲了一杯之后,面上便薄紅一片,眼見像是醉了。 成帝興致極高,望著凌絕之態,便又笑道:“狀元郎青春尚好,可定了人家不曾?” 凌絕聞言,便起身拱手答道:“回皇上,微臣不曾有人家?!?/br> 成帝大笑幾聲,心甚愛他,便趁興又道:“朕還有兩個公主并未許配人家,招了你為駙馬,可好?” 眾人聽了,不免都看凌絕,有那些艷羨的,也有暗中詫然的,郭建儀在座,便抬眸看去,只見凌絕微微一怔,然后便道:“請皇上恕罪,微臣不能高攀公主?!?/br> 眾人聞言,又且驚心,成帝肯發話,這是何等的恩典,雖然并非是命他強娶,但誰人敢直接駁了皇帝的顏面? 成帝也有些詫異,只是因高興,卻并不遷怒,竟笑道:“哦?這是為何?” 凌絕拱手朝上,道:“微臣不敢隱瞞,只因微臣心中,已經有了一位良配。不敢負她?!?/br> 成帝越發大驚,群臣也自面面相覷,小唐正笑著看凌絕,心中只覺得這少年倒很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有些意思。 滿座之中,獨郭建儀皺著眉頭,面上毫無一絲喜色。 成帝思忖片刻,便笑道:“果然是少年意氣……既然如此,你卻說說你心中的良配是何人呢?可是哪家的姑娘竟入了你的眼……你且說出來,朕為你賜婚!” 凌絕正是半醉之際,聞言猛地抬起頭來,雙眸如星,心中略一想,正要回答,忽然聽到郭建儀咳嗽了聲,起身朝上奏道:“狀元郎怕是不勝酒力,皇上……還是請他暫且歇息罷了?” 此刻小唐正穩坐席間,抱臂看熱鬧,也很想聽一聽凌絕口中的“良配”到底是誰人,不料郭建儀忽然站起身來,突兀插了一句,小唐自然知道他絕不會無緣無故如此沒眼色的……當下斂了笑意,微微一想,頓時心頭大震!便抬眸看向凌絕! 卻見凌絕正轉頭看著郭建儀,四目相對,兩人面上都無笑意。 成帝在上看的也有幾分稀奇,正要發話,忽然聽另一個人笑道:“果然郭侍郎說的很對……我也瞧著狀元郎是有些醉意了,皇上,倒不如罰他做一首詩如何?臣可是知道,狀元郎從來都是詩賦一流的,如此良辰美景,沒有詩詞助興,豈不可惜?” 原來起身的人,正是小唐,眉眼含笑,鬢邊簪花,雅致風流。 郭建儀本正看著凌絕,見小唐起身發話,稍微松了口氣,便也笑道:“臣附議?!?/br> 眾臣子雖然好奇凌絕方才口中所說究竟是何人,也正欲看熱鬧,但看小唐跟郭建儀兩個人都發話了,頓時便也興頭起來,也有那些喜愛詞賦的,都知道凌絕每有佳作問世,當下紛紛起身,求狀元郎當堂賦詩。 因此這話題便轉開了,不多時,成帝畢竟是有些年紀,又吃了酒,很快便由宮人扶著退了席。 群臣見狀,便也慢慢地散了,應蘭風因念著凌絕解圍之情,很想同他再說幾句,不料卻見凌絕走到郭建儀身旁,兩人仿佛有事相商,因此應蘭風只想著改日再說罷了,便先行出宮而去。 此刻,飲宴的眾臣漸漸退了,只有長溝流月,靜寂無聲。 而于杏花疏影之中,凌絕看著郭建儀,便問道:“哥哥方才,為何攔住我?” 郭建儀望著他面上的薄紅,因吃了酒,少年的雙眼便有些迷離之色,然而眸色卻仍極亮。 頃刻,郭建儀便道:“小絕,你醉了,我送你回府罷,免得你家里擔心?!?/br> 凌絕將他的手推開,執意又道:“哥哥,我只問你,你方才因何攔著不許我說?” 郭建儀沉默片刻,便道:“這是何等場合,你當真想要皇上給你賜婚么?” 凌絕凝視著他,道:“又有何不可?” 郭建儀微微瞇起雙眸,說道:“你畢竟是太年輕了些,要知道,方才皇上雖然興高,但提出尚公主,也并不是信口而已,這是何等榮耀,你當即給推了,焉知皇上心中如何想法?你若是再說出那人的名字來,又怎知皇上心中會不會不悅?” 凌絕聽到這里,便笑了兩聲,道:“哥哥,你何必繞彎子說這許多呢?你大約是知道我要說的人是誰,故而才攔著我罷了?” 不知從哪里來了一陣風,吹得杏林簌簌發抖,有些杏花便飄墜下來。 月光皎皎,照著兩個人,不遠處的宮人頻頻往這邊看,只見戶部的郭侍郎同新科狀元兩位站在一處,似乎正十分親厚地說些什么,兩人皆是芝蘭玉樹似的妙人,皆都簪著花兒,于杏花樹旁如此對面而立,簡直如畫中之人,雙壁一般,相映生輝,令人心醉。 風聲過后,郭建儀才慢慢開口,問道:“那么……你方才欲說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呢?” 凌絕的酒力已經發作,同郭建儀對峙半晌,不免有些撐不住,便笑了笑,道:“哥哥,又來明知故問……”說話間,便抬手扶住杏樹。 郭建儀見他站立不穩,口齒也有些不清了,便嘆道:“改日再說罷了。我先送你出宮?!?/br> 凌絕只是搖頭,仍想將他推開,卻怎奈有些手腳發軟,這竟是他生平第一次喝醉,卻是在此等場合。 然而心中有話,到底不吐不快,凌絕便任由郭建儀扶著,口中仍道:“你明明知道……我心里的人,是懷真meimei,所以你才攔著我,我也知道,你心里也有懷真meimei……你不是個、輕狂放誕之人,所以你向應公府提親,必然是真心所為……但是哥哥……對不住了,懷真meimei,是我的……” 郭建儀聽著這一番話,面上雖然并無什么表情,心底,卻已經是駭浪驚濤。半晌,苦笑了聲,又扶著他而行。 凌絕抓著他的胳膊,停了停,又喃喃地說道:“哥哥,不要再耗了……你已是這樣的年紀……何況,懷真meimei心里……也是有我的?!?/br> 郭建儀本面無表情,聽到這里,卻遽然色變,眼底雷鳴電閃似的,只怔怔望著凌絕。 凌絕卻毫無所覺,呢喃不清,又仿佛在笑。 郭建儀胸口微微起伏,一氣之下,幾乎要當即將凌絕丟開去,然而看著他醉意朦朧的模樣,卻究竟是不忍心,于是仰頭深深地吸了口氣,才又半扶半抱,帶著他往外而去。 一直到兩個人身影消失在瓊林苑門口,那杏林之后,才慢慢地又踱出一個人來,月色之下,正是“不惟金玉其質,亦且冰雪其心”的小唐。 杏林無聲,宮燈寂寞。小唐負手而立,凝望兩人離開的方向,半晌,也方若有所思般淡淡地笑了笑。 ☆、第 134 章 原來,之前春闈,凌絕繞過小唐這個主考官,卻特意投詩給應蘭風,以示拜服之意,眾人皆有些詫異,不解他為何放著唐家這個絕好的大靠山不要,卻去拜一個沒什么根基的應蘭風,豈不是舍近求遠了? 小唐心下雖也略有些意外,卻也并不放在心上,畢竟一來,凌絕少年心性,自有掂掇,或對應蘭風情有獨鐘,也是有的。二來,雖然兩家曾世代交好,只不過只因凌景深娶了林明慧的事兒,倘若凌絕由此心有芥蒂,所以才只親近應蘭風,倒也說得通。 先前看凌絕欲求成帝賜婚,小唐還笑微微地,及至看郭建儀出面截下,訝異之下,便不免想到郭白露的頭上,然而凌絕雖少年意氣,總不至于是那等不曉事之人,竟敢當庭跟熙王爭人?但除了郭白露,同凌絕親近的還有何人? 電光火石間,便想到了金飛鼠那件事。當下來不及猶豫,這才立刻起身,同郭建儀一塊兒,談笑之間,不露痕跡地擋下了凌絕那未出口之言。 方才見兩人站在這杏林旁邊相談,小唐趁著人不留意,便繞到杏林之中,暗影橫斜,杏樹林立,遮住身形,靜靜悄悄,果然聽了個明白。 只是卻萬萬想不到,本以為只郭建儀對懷真心心念念罷了,如今更有一個凌絕……這少年雖然年輕,但心思之縝密,只怕不在他跟郭建儀兩人之下,也不知他究竟是從何時起意的?但一直都藏而不露,直到今時今日高中,一步步接近應蘭風,得他的喜歡,又當著成帝的面兒,直截了當拒絕尚公主的提議,反說出自己心中有人,趁著成帝歡喜,竟欲賜婚……這些種種,細思來,只怕都是他早有圖謀。 此刻他如此年紀,便苦心孤詣這般,若是假以時日,只怕…… 伺候的宮人見小唐站在林邊,不免過來相問,恭敬垂首道:“唐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小唐回過神來,便一點頭道:“不必了,我這也便出宮去了?!闭f著,便邁步也往外而行。 且說小唐踏月而行,心中只顧思量,想過凌絕,便不由想到了懷真,卻不知那個丫頭心中究竟如何?是不是也有凌絕此人? 忙把昔日跟她相處時候的種種情形在心里過了一遍,幸喜仿佛并沒什么行跡,只是……心里跳了兩跳,只覺得有些事仿佛說不通:比如因尚武堂之事,那日敏麗跟懷真去凌府探望凌絕,回程之時,懷真對他提起的那“話本上的故事”。 小唐只覺得眼前似有一片迷霧,迷頭遮面,鋪天蓋地,叫人望不穿、摸不著頭緒似的,那重重迷霧之后,仿佛有一絲光亮,若隱若現,只不知何時才能劈破這些迷障,得見天光。 小唐思量著,眼前的夜色竟也似深沉了幾分,不知不覺已經出了宮門,夜風吹來,小唐長長地吁了口氣,抬頭之時,忽然一怔。 卻見宮門處,停著一輛馬車,郭建儀扶著凌絕往前,馬車邊兒上有個人過來,將凌絕接了過去……一身黑衣如墨夜一般,居然正是凌景深。 此刻凌景深也看見了小唐,便向著他遙遙地點了點頭,又扶著凌絕上車,相謝了郭建儀,兩人才去了。 此刻赴宴的眾臣已經去的差不多了,小唐邁步往前,郭建儀轉過頭來看他,目光相對,郭建儀道:“唐大人為何這般遲?” 小唐笑了笑,道:“方才有件事耽擱了?!币蛞姽▋x仿佛有話說,便道:“且走且說可好?” 郭建儀點頭,因兩個人都是騎馬而來,小廝把馬兒牽過來,便分別上馬,并轡迤邐而行。 兩個人皆是人精兒,方才雖協力攔下了凌絕,此刻卻十分默契地絕口不提此事。 頃刻,郭建儀溫聲問道:“聽聞,是唐大人在皇上面前一力推舉在下,調任這戶部侍郎的?” 小唐聽了,仰頭一笑,說道:“不敢,縱然沒有我的推舉,皇上也是屬意郭侍郎的。畢竟郭侍郎在工部,功績卓著,已經有許多老大人對你贊譽有加,若不是應大人在南邊做的出色,恐怕這工部侍郎之位,早落在郭侍郎手中了?!?/br> 郭建儀聽了這一番話,只肅肅然說道:“建儀才學平庸,不管擔任何職,不過是兢兢業業罷了,也并沒什么格外出色的功績,不敢就妄自想要升遷,何況如今更調任到別部中去,只怕處置不當,反惹出禍來?!?/br> 小唐笑道:“何必自謙?令祖郭司農,本來就曾管過戶部跟工部,不是游刃有余的?如今以郭侍郎的才學,只怕也是治大國如烹小鮮罷了,何況也是皇上一片皇恩浩蕩,又且信任功臣之后才委以重任,乃一片美意,大人只管盡心效忠罷了,將來名垂青史,不在話下?!?/br> 這些話,句句有贊溢之意,若是別人聽了,只怕心花怒放。 郭建儀面上卻微微泛出幾分冷意來,看著小唐微笑說道:“只是,偏偏是在戶部周侍郎落罪入獄的當兒,讓下官挑這個擔子,不由不覺十分吃力,大人也該知道周侍郎是太子一脈,如今皇上把我調了過去,取而代之不說,還叫我徹查戶部賬目虧空之事,我豈不是成了太子的眼中釘了?” 原來郭白露因要嫁給熙王為妃,熙王素來又被太子跟肅王兩個人的雙雙忌憚,此刻太子的黨羽忽然遭事被鏟除,這個空位子又給郭建儀填了……別說是太子暗中大怒,就連肅王只怕也難得幸災樂禍,反而暗中警惕。 因此這個差使,委實是燙手山芋,只怕兩方不討好,就算如今進了戶部,也是多方制肘,要做事談何容易。 郭建儀心知肚明,小唐豈有不知道的道理?偏偏他在成帝面前全力舉薦,美言許多,成帝果然便將郭建儀從工部調到戶部。只是小唐為何如此,卻不由不讓郭建儀深思了。 小唐聽郭建儀說罷,面上仍是微笑之意,看了看天際那輪皓月,忽然說道:“郭大人洞察細微,令人欽佩,然而為國效忠,卻也顧不得其他了,只慨然前行罷了?!?/br> 此言雄壯,郭建儀挑了挑眉,并不言語,兩人放馬徐行,夜晚寂靜,只聽到馬蹄聲得得響動,小唐一時興動,不由念道:“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br> 郭建儀不由一笑道:“唐大人真好興致?!?/br> 小唐道:“我不過也是有感而發罷了,所謂‘后生可畏’而已?!?/br> 兩人相視,半晌均是一笑,心中自然都想到凌絕。 頃刻郭建儀轉回頭來,只微微嘆了聲,小唐琢磨了會子,忽然說道:“郭大人可正愁戶部的差使不好辦?” 郭建儀便道:“大人要說什么?” 小唐笑道:“其實有個最簡便不過的法子……只怕我說出來,郭大人會越發不快?!?/br> 郭建儀淡淡道:“愿聞其詳?” 小唐望著他,便道:“太子只是不悅自己的人被你替了,如果郭大人也成了太子的人,太子這面兒自然便安撫下去,戶部的差使當然就大為便捷了?!?/br> 郭建儀雙眉微蹙,只是看著小唐的雙眸,心中知道他必有下文,恐怕也不是什么好的話罷了。 果然,卻聽小唐道:“據我所知,太子膝下有位郡主,已是及笄的年紀……太子正有意為她挑選良婿,以郭大人的品行樣貌,不怕入不了太子跟郡主的眼,倘若郭大人成了太子殿下的乘龍快婿,這豈不是一件兩全齊美之事?” 郭建儀聽了這話,不怒反笑,冷笑了數聲,道:“唐大人果然是七竅玲瓏,冰雪聰明,這樣的好法子……只怕在推舉下官之前就已經想到了罷?” 小唐云淡風輕地,瞥他一眼,笑道:“說哪里話,我輩為臣,不過是思盡忠保國罷了,我只是覺著戶部侍郎之職,非郭大人不可,皇上自然也是十分嘉賞郭大人的才能人品,不然縱然我再推舉,也是無用?!?/br> 說話間,兩人便到了岔路口,郭建儀看著小唐,淡聲說道:“唐大人苦心孤詣,下官領受了,再會?!?/br> 小唐舉了舉手,含笑作別。兩人各自回府,不提。 且說因今夜是瓊林宴,凌景深如今雖然已經升了五品的親衛都統,卻仍是不得入內,又擔心會吃酒,凌絕不免會醉,他關心情切,竟不放心小廝們伺候,便親自在宮門外等候,許久,果然見郭建儀扶著凌絕出來,竟跟他所想的一樣。 凌景深因知道凌絕高興,便也并不說什么,抱了他上車,便往凌府返回。 因怕他難受,就摘了官帽,放在旁邊,車內燈光微弱,卻見他原本雪色的面上一片通紅,顯然是醉得不輕,于是也不打擾,只叫他躺著睡覺,自己在旁邊靜靜照料,一邊兒看著,一邊想到昔日凌絕備考之時,委實的三更燈火五更雞,一點兒也不敢懈怠,今日終于如愿以償高中狀元,凌景深心中也委實替他歡喜欣慰。 如此行到半路,因車馬顛了兩下,凌絕略醒了過來,便道:“不要攔著我,你們……走開……”亂嚷數聲,又咳嗽了起來,臉上一發漲紅。 凌景深生怕他要吐,便將他抱起來,輕輕地捶打后背,又安慰道:“素來滴酒不沾的,縱然高興,也該收斂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