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一個在內,一個在外,小唐好整以暇地,然而雙眸之深,卻叫人難測吉兇,應懷真想跑卻不能,此刻真真是想在地上挖個坑,把自己深埋進去……無地自容。 早在記起小唐身份之初,她已經知道自個兒是萬萬不能跟這種人斗心機的,也打定主意要遠離此人,卻沒想到,不知不覺中,如今竟仍是陷入了這樣可怕的境地。 應懷真腦中亂轉,一股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慌張想法,把心一橫,便眨眨眼,天真無辜地回答說:“我不想上藥,才躲在這里的,唐叔叔?!?/br> 小唐聽了“唐叔叔”三個字,復又輕輕地笑了笑,微微俯身望著她,又道:“小懷真……你是不是……能聽懂我跟你爹說的話呢?”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如驚雷。而唐毅的目光更是如此明澈,簡直像是能透過她的雙眼,直直地看到她的心里去,將她滿腹的心思都毫無遮蔽地看個一清二楚! 應懷真耳畔又是一陣轟鳴,若說方才不慎跌倒是一只蜜蜂撞在窗欞上,那么現在就是一萬只蜜蜂撞在墻上,應懷真不由真心實意地想:現在裝暈是不是最好的法子呢?因為就算是不用裝,她的眼前已經有些陣陣發黑了。 ☆、第 46 章 正兩兩相對,四顧無言,無法可想、不可開交的境地,忽然間聽到有人道:“阿真,你原來在這兒,讓我好找!” 應懷真還未回頭,里面小唐微微探頭,卻見在院子外站著一個儀表堂堂翩翩美少年。 這來者竟是郭建儀,他招呼了聲后,便直奔應懷真身旁,俯身問道:“你怎么這樣頑皮,躲在這里做什么?” 郭建儀才問了一句,忽地察覺不對,一抬頭看見了小唐,他急忙又站直了身子,隔著窗子向小唐行禮:“一時眼拙,并沒看見您也在這兒,建儀失禮了!” 小唐向著他一點頭,道:“不礙事,我方才跟應大人說事兒,他有事走開了,你怎么來了?” 郭建儀一笑,回道:“正是我方才在前面,見表哥四處找尋懷真,竟慌得那樣……我見不好,就也幫著來找,沒想到她竟在這兒呢?!?/br> 小唐呵呵笑道:“可不是?這孩子看著乖巧,不料竟是頑皮的很?!?/br> 郭建儀低頭看向應懷真,見她唇上帶傷,不由也道:“這嘴上又是怎么了?可又是玩鬧弄傷了的?” 應懷真見兩個人對上了話,而小唐的目光也并不在自己身上了,如蒙大赦,趕緊低頭,聽到郭建儀問,就微微“嗯”了聲,眼睛只盯著裙擺下那抹草色。 郭建儀搖頭跺腳,嘆息說道:“真是淘氣的不成了!給表嫂見了,不定心疼成什么樣兒!” 小唐卻道:“不妨,小孩子淘氣些是正經,她方才摔著的時候我也在場,倒也是怪我沒護住了……不過這一次只是皮外傷,并沒磕壞了牙,給她個小小地教訓也是好的?!?/br> 兩人說了這會兒,應懷真極想趁著他們不留意就偷偷跑了,然而雙腿竟是毫無力氣,只好小聲兒道:“小表舅,我的腿麻了……” 郭建儀聞言,向小唐道了聲失禮,俯身把應懷真用力抱起,道:“下回可再淘不了?” 小唐歪著頭看應懷真,見她在郭建儀懷中,始終深深地埋著頭,隱約只瞧見細碎的流海,長長地睫毛,小小地鼻頭,以及嘴唇上那一點破皮的地方,十分醒目,只是看不清神情如何。 小唐笑道:“她在這兒蹲了半天了呢,怪道腿麻了,快帶她去吧?!?/br> 郭建儀道:“既然如此,我先抱她去跟表哥說一聲兒?!?/br> 小唐仍在屋里,歪著頭看郭建儀抱著應懷真走開去,那孩子仍是頭也不肯抬,這模樣倒是跟上回在花園里她不舒服、被郭建儀抱走的姿態一模一樣,讓小唐無端想到,就像是什么受驚的小動物,膽怯又警覺地趴在屏障后面,以為把頭藏起來就不會被人發現了。 忽然聽郭建儀說:“懷真比以前沉了些,你若是再長大兩歲,小表舅可就不能抱你了?!?/br> 郭建儀抱著應懷真越走越遠,一直離開了書房周遭,到了內宅花園里。 郭建儀見左右無人,便停下來,問應懷真道:“阿真,方才那唐大人跟你說什么了?” 應懷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低著頭。 郭建儀抬手在她臉上一摸,有些涼意,他往前又走幾步,見花叢里有個石頭長凳,就把應懷真輕輕放下,坐在旁邊問她:“怎么不說話?是不是腿還麻?” 說話間,就挪到她的跟前,蹲在地上握住她的腳踝,輕聲說:“看樣子你真是蹲了半天……氣血都不暢通了,自然就麻了,還難受么?” 應懷真看著他溫柔的模樣,渾身輕輕地抖了抖,不由小聲兒說:“小表舅,我害怕?!?/br> 郭建儀一愣,抬頭看向應懷真,片刻后才一笑,道:“怕什么?是怕唐大人么?” 應懷真重又不言語,郭建儀也并不追問,只是用手掌心壓著她的腿,緩緩地替她推血過宮,過了會兒,才又輕聲地說:“阿真,你聽小表舅的話……以后,離那唐大人遠一些就好了?!?/br> 應懷真一愣,郭建儀笑笑,把她的裙擺整理妥當,自言自語似的又道:“表舅知道你聰明,一定懂我說什么……好了,還麻不麻了?” 應懷真握著小拳頭,搖了搖頭。 郭建儀這才起身,在她頭上又摸了一把,道:“乖。我帶你去找表嫂……” 應懷真見他張手又要來抱,便說:“小表舅,腿上仍有些酸麻……我在這里等著,麻煩你去跟爹娘說一聲我在這兒好么?” 郭建儀看了她片刻,終于笑道:“也好,那你可別亂跑了。我一會兒就回來?!?/br> 郭建儀說著便站起來,緩緩地轉身,背對應懷真之時,臉上的笑卻緩緩地斂了,雙眉微蹙,眼中透出憂慮凝重之色。 他微微轉頭,似是想看應懷真一眼……卻到底并未回頭,無聲一嘆,邁步往前而行。 曾幾何時,郭建儀疑心是應懷真向許源泄密,才讓許源動手處理春暉乳母的。 但那時候他只是推測,讓他推測不成立的原因,一是不信應懷真小小的孩子會有那樣的心機,二是,許源當時沒向陳六家的動手。 畢竟背后嚼舌的人是兩個,許源若得了消息,要處置自然是處置兩人。 不料,郭建儀是低估了許源的耐性,以許源的聰明,自然知道,不管是春暉乳母還是陳六家的,這兩個都是大少奶奶的房里人,單料理一個,以她的手段當然可以做到不露痕跡,可要連著料理兩個,那就未免會惹人懷疑。 所以當許源隱忍數月,終于把陳六家的也處置了后,郭建儀終于確定了自己當初那個想法。 那天,他曾留心看過,除了他跟應懷真在場別無旁人。 現在這情勢看來,自然是應懷真同許源交了底兒。 可試想,以許源的為人,假如你親跑上前去說某某背后嚼她的舌頭,她非但不會信,反而會疑心到這告密的人身上:你來說別人嚼舌,那你呢?難道真的一清二白不成?備不住素日也一并嚼舌,如今卻來獻好兒,還不知打著什么主意呢。 當初李賢淑跟后廚的人大鬧一場,那后廚的人偏又是陳六家的親戚——這件事郭建儀不是不知道。 所以就算應懷真跟許源泄密,那她也一定用了個極巧的法子,又不讓自己沾一點嫌疑,又讓許源完全相信。 最讓郭建儀想來驚心的是,應懷真并不認得春暉乳母跟陳六家的,當時她仰著頭問他:“那兩個嚼舌的是什么人?……以后我自然離她們遠一些……” 她就是這樣,毫不費力地從他嘴里知道了那兩個人的身份。 郭建儀從來都老成謹慎,卻沒想到,竟被這樣一個孩子瞞天過海。 郭建儀滿心猜測,一步一步地往院子外走,在他身后,應懷真安靜地坐在石凳上,小小地身影看來十分乖覺。 郭建儀并未回頭,腦中在想的是另一件事。 當初他叔叔郭繼祖在泰州打死了人,他連夜趕去處理,應蘭風跟他一番談話,本來有松動之意…… 可是只出去了一回,再回來的時候,應蘭風已經一反常態。 當時他還疑心到底發生了什么來著。 再后來應懷真被拐子帶走,整個縣衙亂成一團。郭建儀自然也沒空閑著,他如同閑話家常一般,從兩個丫鬟的口中得知,原來病著的大姐兒做了個白胡子老頭的噩夢…… 郭建儀即刻想通,讓應蘭風改變主意的關鍵,就是應懷真的這個夢。 當時他只是感慨事情湊巧,并沒有疑心其他。 可是……自從見識了春暉乳母跟陳六家的被許源“借刀殺人”的計策處置了,郭建儀不得不多想,許源,又何嘗不是中了那孩子的“借刀殺人”呢。 郭建儀的心情略有些沉重。 但是雖想通了這許多,他卻并未對那孩子心生惡感,反而……隱隱似有種惺惺相惜之感,所以在今日,看到她在窗外,被小唐問的無法出聲……他才假作來尋她的,把她帶了出來。 懷真自是有些小聰明的,或許可以瞞得過府內人,或許也可以暫時瞞得過他的眼睛,但是……唐毅那個人,是萬萬惹不得的。 郭建儀緩緩出了院子,心想:“希望那孩子真的懂這個道理……” 而郭建儀離開之后,應懷真坐在原處,手心里的冷汗還未消退,簡直便是驚魂未定。 現在她略微鎮定下來了,雖然想到自己的確有些大意冒失的地方,但是……方才那一幕,轉頭細想,其實不是不可以遮掩過去的。 比如他們說她“頑皮”,那么就當是“頑皮”好了,一個淘氣的孩子躲起來偷聽說話,又能如何?只需放下臉皮,如個真正孩童般撒潑耍賴或滿地哭叫,怎么也能應付過去。 只要對手不是唐毅。 不知為什么,只要被他雙眸注視著,整個人竟像是不由自主似的,心慌意亂失去自制。 若說起來……應懷真最多也不過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狐貍貓兒,但是唐毅是獅虎。 就算他并無什么惡意,只是饒有興趣地溜達到她身邊嗅一嗅,就足以叫人魂飛魄散了,就算他是在笑著,誰能料準下一刻是不是就一張嘴狠狠咬下呢? 被他注視的時候,她滿心所想的并無其他,只是一個:他已經識破了,她已被看穿了。 后背都被冷汗濕透了,想來……他或許是因覺好笑而閃了閃牙,她便當是獠牙微張,竟差點兒自己先把自己嚇死。 那個人實在是……太可惡了! 應懷真想到方才自己失態的窘迫模樣,又是后悔又是羞愧,又有些惱羞成怒。 可是……按下唐毅不說,郭建儀又是怎么了? 他方才為何對她說那些話?難道他看出了什么不妥?應懷真仔細思忖,料到讓郭建儀疑心的,多半就是春暉乳母跟陳六家的那件事……雖然不算什么,但郭建儀心細如發,自然會從中想到端倪,疑心到她身上。 不過,看來他仿佛并無惡意。 應懷真緩緩地嘆了口氣,大概是方才太過緊張,此刻緩過勁兒來,只覺得渾身疲倦之極,便順勢斜倒在石凳上,蜷起雙腿枕著手,正微微閉眼,忽地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接著有個人問:“懷真,你怎么睡在這兒呢?” 應懷真抬頭看去,見來的人是應國公府長房那邊她大伯的女兒,名喚應含煙,自她們回來后也見過幾次,是個溫婉可親的人,因為某個原因,應懷真對她一直有些“敬而遠之”。 此刻見應含煙來到,應懷真忙坐起身來,規規矩矩地喚了聲:“含煙jiejie?!?/br> 應含煙嫣然一笑,在應懷真身旁坐了,上下看了她一會兒,關切問道:“這嘴上必然是方才淘氣弄傷了的?還好不算嚴重?!?/br> 應懷真問道:“jiejie從哪里知道的?”方才心神恍惚,幾乎忘了這傷的事兒,如今忽然覺著癢癢,伸手想要抓一把。 應含煙忙握住她的手,勸道:“不能碰,若再抓破了留下疤就不好了。我方才去見了老太君,才出門兒,就聽見說你淘氣傷著了,二叔父在四處尋你呢?!?/br> 應懷真這才明白。應含煙打量著她,又笑道:“這樣好看的容貌,若是有了損傷可就真是暴殄天物了……” 應懷真不由有些害羞,應含煙握著她的手兒,見她不言語,便忽地又說:“方才我過來之前,遠遠兒地看著……好像是郭家的小表舅跟你在一塊兒?” 應懷真隨口道:“是小表舅,因我腿麻了,他就先去報個信……” 應含煙點點頭,道:“的確是個極心細體貼的人……只是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倒是不太妥當,我陪你坐一會兒罷了,待會兒他該是會回來的?” 說到最后一句,應含煙又看向應懷真,雙眸盈盈,似在等待她的回答。 應懷真道:“多謝jiejie,應該是會回來的,小表舅說讓我在這兒等著呢?!?/br> 應含煙聞言,滿面春風,笑意如花,應懷真看著她這般模樣,心中忽地掠過一個念頭,卻又急忙壓下,不去多想。 不料兩人在此等了半晌,也不見郭建儀回來,反而是李賢淑跟應蘭風兩個雞飛狗跳地跑了來。 應含煙見狀,四處打量,臉上流露失落之色。 李賢淑把應懷真拉了過去,先看了看傷,又是心疼又是惱火,匆匆地跟應含煙道了別,抱著應懷真先回去了。 應含煙站在原地,見應蘭風要走,她便試著喚道:“二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