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李賢淑哼道:“那也是她自己死性兒挑的,怨得了誰?” 李賢淑起身走到門口,看到應懷真跟李霍正在廊下不遠處玩耍,她便叫說:“阿真,別走遠了!” 應懷真回頭道:“知道了,娘!”戴著虎頭帽子,顯得炅炅精神,通身透著一股精靈氣兒。李霍站在旁邊,仍不做聲。 李賢淑這才放心回來,便說:“土娃這性子怪,怎么總悶聲不響的?小小地年紀,倒像是有什么心事?!币贿厓好遣鑹囟加行├淞?,揚聲就叫:“如意,倒茶?!?/br> 徐姥姥苦笑說道:“我這要說的第二件事,就是跟土娃有關……是你哥哥的事兒?!?/br> 如意上來把茶壺拿走,李賢淑驚得只看徐姥姥,忙問:“哥哥又怎么了?” 徐姥姥道:“你也知道你嫂子家里只她一個,她原來不住京里,是在北邊的,故鄉里還有些個產業,如今親家門年紀大了思鄉,便欲回去,惦記著無人伺候,就叫你嫂子也跟著回去?!?/br> 李賢淑著急道:“這是什么話呢?嫂子回了,我哥哥怎么辦?” 徐姥姥道:“他們的意思,是你哥哥,土娃兒也都一塊兒跟去?!?/br> 李賢淑急得一拍桌子,把來送茶的如意嚇了一跳,李賢淑橫眉怒眼地說道:“真真是些屁話,這萬萬不行,他們家只一個女孩兒,我們家還只哥哥一個男丁呢,怎么能隨著他們去?做什么青天白日夢的!” 徐姥姥面露憂愁之色,李賢淑心念一轉,問道:“哥哥不會是應了吧?” 徐姥姥才微微點頭:“看你哥哥看樣子,心里約略也是想去的?!?/br> 李賢淑又是震驚又是氣惱:“哥哥好端端地竟要跟著他們走了?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徐姥姥見她著急,便勸道:“你先別著急上火的,有些事兒我本不想跟你說:前段日子你爹被人施套賭錢,輸的還把咱們的鋪子也墊了進去,你哥哥找那人去理論,一言不合竟打起來,對方雖然人多,可你知道你哥哥本事好,沒吃什么虧反把人打傷了幾個,可那些人因此竟然告了你哥哥,他們又跟官府有些關系,竟把你哥哥拿了……好不容易又使錢才救了出來,其中多半還是你嫂子家使的力。事后你哥哥很惱你爹,大吵了一架……” 李賢淑聽了愈發氣道:“爹也太過了些,當初我在家的時候,因著他糊涂,每每縱容賒欠,竟弄得鋪子入不敷出,好不容易哥哥在外頭奔波走動,生意才算有些好了,他竟還是不改這毛病,不幫著哥哥也罷了,竟還添亂……” 徐姥姥也不做聲,李賢淑轉念一想,忽地又醒悟道:“所以娘你才把土娃帶來跟我見個面,萬一真的背井離鄉去了,到北邊那遙遠偏僻的地方,也不知道以后再見是什么時候,就連能不能見著也不可知……” 徐姥姥聽到這里,雙眼中已經微微地見了淚光,道:“我是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了,索性先帶了土娃過來給你和姑爺見見?!?/br> 屋內兩人說著,屋外應懷真正跟李霍玩耍,見張珍興沖沖來了,手中拿著一本書似的,一眼看見應懷真的打扮,便驚喜交加道:“真真meimei,你這樣打扮可真好看?!眹锨皝?,目不轉睛地打量,嘖嘖有聲。 應懷真舉手摸摸自己的虎頭帽,道:“姥姥給做的,你家里沒有?” 張珍道:“有倒是有,我覺得難看,我又大了,就不愛戴,如今看你戴的這樣好看,少不得我回去也跟我娘要,好歹翻出來也戴一戴?!?/br> 應懷真見他這樣呆,便抿嘴笑,又問:“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張珍這才記起自己來意為何,便舉起手中的冊子道:“我新得的一本連環畫,畫的又熱鬧又好,給你看看?!?/br> 應懷真拿了過來,見封皮上畫著個戴紅肚兜的胖小子,旁邊寫著“哪吒鬧?!彼膫€字,她便說:“原來是哪吒鬧海打龍王三太子的故事?!?/br> 張珍道:“meimei可真聰明,一下兒就認出是哪吒鬧海來了?!?/br> 原來這會兒張珍已經開始讀書認字,然而應懷真才四歲,尚未認字,可張珍并不知情,只以為她是看圖猜出來的,應懷真知他誤會,卻也不解釋。 兩人探頭在一處看,旁邊李霍也呆呆地看,問說:“這就是哪吒鬧海么?” 張珍道:“你沒看見封皮上寫著么?” 李霍的臉刷地一下紅了,應懷真抬頭看他,若有所思問道:“表哥,你還沒開始認字兒嗎?” 李霍聞言低頭,并不回答,張珍道:“原來你還沒開始讀書?你比真真meimei大兩歲,也該開始認字兒了,千字文也沒讀么?我都背下來了?!?/br> 李霍呆呆地,頭越發低,應懷真對張珍道:“你別炫耀,表哥還沒說什么,你倒是自問自答起來了?!?/br> 張珍見她開口,便笑著捂住嘴不說了。應懷真便小聲問李霍:“哥哥,真個沒讀書?舅舅沒給你找私塾,教書先生呢?” 李霍愣了半晌,終于才悶聲說道:“今年本是要讀的,家里一團亂,就沒顧上……近來因為要搬,所以爹也沒再管?!?/br> 張珍跟應懷真齊聲問:“搬什么?往哪兒搬?” 李霍越發悶悶道:“搬到我娘的老家北邊兒去?!?/br> 應懷真心中一震,一時無聲。張珍卻皺眉問道:“你們在京內,已經算是北邊了,還往北那越發到哪里去了?” 正在這時候,應蘭風從廊上來,一眼看到三個在此,又看應懷真是這幅摸樣,喜不自禁:“真兒,哪來的虎頭帽子?” 應懷真忙跑過去:“姥姥給的?!?/br> 應蘭風把她抱在懷中,道:“這樣倒是越發精神,比個男孩兒不換?!弊罂从铱?,才想起正經事,忙問:“你娘呢?” 應懷真指了指那邊兒的屋,應蘭風道:“爹先去跟你娘說點事兒,待會陪你玩耍?!卑褢獞颜娣畔?,又摸了摸李霍跟張珍的頭,道:“一塊兒好生玩,別吵嘴?!?/br> 應蘭風去后,應懷真看看那兩個,見他們正頭碰頭地在翻那連環畫,看的很是入神,她便躡手躡腳跟著走到那屋門口,剛站定,就聽應蘭風說:“……正好岳母也在,這件事也由您老人家給參詳參詳……我,想要辭官?!?/br> ☆、第 19 章 先前因林沉舟之事弄得人心惶惶,又加府衙那場驚魂,應蘭風每每想起,便周身寒栗。 尤其是想到事后進寶兒帶著應懷真送的印章急急趕來之舉……后怕之余,就又覺著愧疚難安。 應蘭風思量了數日,只覺得自己做這個官,雖然勉強能安身立命,然而行事處處不便,連給妻女些好日子也甚是難得,反而一個不慎,就有掉頭的危險,甚至帶累家人。 在府衙的時候,聽王克洵點破小唐的來歷……應蘭風每每回想那少年笑如暖玉的模樣,更是黯然:論做官他也做了四年官,但小唐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少年罷了,其深沉干練,自己竟是連一半也比不上。何況小唐竟是東海王的后代…… 這“東海王”其實并非是封號,而只是個文武百官連同百姓們心知肚明的尊稱罷了,乃是在本朝開國之初,鎮守東南沿海的一位將軍,因為他用兵如神,終究把個原本匪患難治的東海治理的一片靖平,百姓們感恩戴德,暗中都以“東海王”稱呼,最后這位爺也深得皇帝寵愛,便以公主許之。 唐家在那一代恩寵無雙,然而到如今已經是第四代上,勢力雖然已不如初,卻也仍是舉足輕重的簪纓世族。 應蘭風說罷,徐姥姥跟李賢淑都愣住了,李賢淑忙問究竟,應蘭風道:“我官職雖卑微,然一有不慎就是滅頂之災,把自己搭進去倒也罷了,萬一再連累你們,那真是豬狗不如了,這一次好歹平平安安地過去了,倒不如趁機急流勇退……” 李賢淑蹙眉不語。徐姥姥道:“姑爺已經想好了?” 應蘭風道:“我自忖當官兒倒不如去行商的好,那林御史也說過,我有經商的才能,必然會博得家財萬貫……起碼錢銀上不至于短缺了?!闭f著便自嘲一笑。 李賢淑道:“二郎,你當真已經決定了?” 應蘭風道:“這幾日我都在思量此事,正好岳母也在,就一塊兒出個主意罷了,只是這官兒做的叫我又怕又悔,很覺得無趣,大概是我天生不會做官,想來也沒什么前程可言,索性就斷了這條路,另找別的?!?/br> 徐姥姥聽到這里,就看一眼李賢淑,道:“其實這是你們夫妻兩個的事兒,你們商量著決定就是了,至于我,不過是個村野婆子,又懂什么做官不做官的?只是我私心覺著,若姑爺真的不想為官,做別的倒也可以,平平安安地未嘗不好?!?/br> 李賢淑仍是思量著,卻沒開口,應蘭風想看她的意思,正沉默里,李賢淑一抬眼,應蘭風順著她的目光回頭,卻見是應懷真站在門口。 應蘭風見了,索性走過去,蹲下問道:“真兒聽見爹說什么了?” 應懷真慢慢點了點頭,應蘭風道:“爹不會做官兒,不然的話,又怎么用得著讓你替我擔憂呢……你生日那天跟小唐……跟唐大人做的那個約定,可是為了爹嗎?” 應懷真便搖頭,應蘭風盯著她明澈如溪的雙眼,心中浮出許多疑惑來,卻又問不出口,終于只說道:“真兒,你說爹會不會成為一個有能耐的好官?你是希望爹做官呢,還是辭官?” 徐姥姥跟李賢淑見他忽然問起應懷真來,都覺有些詫異。 應蘭風并非玩笑,而是極正經嚴肅地在問,仿佛應懷真的回答便能決定他的去留。 四目相對,應懷真心中有個聲音便說:“爹,你其實會做的很好,雖然未必是什么好官,但你可以權傾朝野,一手遮天……將來,會有很多像是林大人,唐叔叔那樣的大官向你行禮,絲毫不敢小覷,天底下幾乎無人不知你的名字,但是……” 但是,如果真的走上那條路的話,最后的結局,那么或許…… 假如應蘭風不當官,就此離開仕途,自然就跟那些朝政上的紛爭不相干,多半不會卷入殺身之禍的事件當中去……那么由此看來,應蘭風此刻辭官,也是一件好事? 就好像眼前有兩條路,應懷真無法選擇,不能回答。 應蘭風凝視應懷真清澈的雙眸,忽然覺著自己如此逼問一個四歲的孩童仿佛太過可笑,便道:“我……” 應懷真忽然開口說:“我并不懂別的……可是,我知道……爹如果能當官,將來一定可以成為很了不起的大官?!?/br> 應蘭風渾身一震,雙眸中滿是不信,連李賢淑也情不自禁地從炕上下來,站直了呆看。 應懷真抬手,在應蘭風的臉頰上摸過,輕聲又說:“爹不用怕,只管做自個兒想做的就好了?!?/br> 屋里鴉雀無聲。 事后,李賢淑私底下便同應蘭風說:“你覺不覺著阿真越發像是個小大人兒了?她白日說的那些話,哪像是四歲孩子說的,我四歲的時候,還不知道在哪兒玩泥巴吃草呢?!?/br> 應蘭風何嘗不覺得愕然?然而回頭細想,應懷真所做的令人意外的事,仿佛不僅僅是這一件…… 應蘭風微微一笑道:“你也說了是真兒,天底下的奇異孩子多了,我家真兒便也是其中一個又如何?只是小小年紀竟如此……似并不是好事?!?/br> 李賢淑呸道:“怎么不是好事?我覺著我的丫頭這樣倒是好!那你心里到底是想怎么樣?” 應蘭風知道她問的是辭官的事,便嘆道:“女兒這樣為我,我又怎能不三思而行?等過了年,我便上書辭官?!?/br> 李賢淑動了動唇,欲言又止。 應蘭風又道:“是了,這兩日公府的人就該到了,還要勞煩你cao持了?!?/br> 原來前些日應蘭風接了一封來自京內公府的書信,信里說府內的堂兄應竹韻不日便會前來探望,同行的還有他的長子應佩。 李賢淑像是有些心事,道:“知道了,就只這里窮困破爛的,怕人家笑話,我就盡力好好地伺候罷了?!?/br> 應蘭風道:“伺候什么?既來之,則安之,平常對待便是。這次特意讓三弟來,多半是為郭繼祖的事兒興師問罪罷了,只是做什么還帶著應佩呢?” 李賢淑笑道:“來就來罷,畢竟是你的兒子,這么多年了,你又回不去,他倒是也該來一次看看他的親爹了。若真個兒向你興師問罪,橫豎咱們公事公辦,怕他不成?何況你打定主意辭官,以后行商,怕也難再跟府里有牽連,倒也罷了?!?/br> 又過了兩日,果然應竹韻到來,隨行的是兩輛馬車,七八個公府的隨從,應蘭風聞訊出迎,見他的三弟比之前越發出挑了,其神采飛揚,外加華美衣著,一看便是貴族公子的風流氣派。 相互才行了禮,后面一輛馬車上下來一個八、九歲的孩童,雖身量不高但已初顯風采,眉目清秀,約略有幾分似應蘭風,正是他亡妻留下的兒子應佩。 應竹韻便拉著應蘭風,道:“你看看佩兒,是不是越發像你了?這次特意帶他過來,不然你長久不回京內,父子兩都不認得了?!?/br> 應蘭風見應竹韻笑容滿面,不似是來興師問罪的,然而卻也不能粗心大意,便道:“外官無旨不能擅自回京,難得三弟想著,不顧山長水遠地過來,真真有心了?!?/br> 應竹韻朗聲笑道:“二哥這話沒的是來羞臊我的,這么多年了都沒來探望兄長,你心里必然是怪我了。其實我早就想過來看看,只是府內事兒多的很,我竟總是脫不了空兒,還請二哥勿怪才是?!闭f話間,就拉應佩上前:“佩兒,來見過你爹?!?/br> 應佩果然行了個禮,口里道:“佩兒見過父親?!?/br> 應蘭風點點頭,他離京時候應佩才三歲多,話也說不利落,如今竟這般大了,一時頗有陌生之感。 這會兒李賢淑領著應懷真出來,見了便道:“都站在這里做什么,二郎,快請人進屋里說話?!?/br> 應竹韻忙行禮道:“二嫂子怎么親自出來了?!泵偷乜匆姂獞颜?,見她年紀雖小,可生得眉目如畫,其靈透慧麗,如明珠耀耀,叫人眼前一亮,頓時便滿口贊道:“這便是懷真侄女兒了?不愧是二哥的寶貝,果然是掌上明珠了!” 李賢淑便笑說:“自小跟著我們在這地方,不過是個粗笨的野丫頭罷了!”又看應佩,道:“這便是佩兒了?” 應佩聞言,就上前來又行了一禮:“見過母親?!?/br> 李賢淑聽到那一聲“母親”,微微一笑,道:“真是個乖巧有禮貌的孩子,生得又好,很有大家公子的風范……只是這些年來你也不在我身邊兒,我也盡不到當娘的心意,你喚這一聲倒是讓我愧疚了?!?/br> 應佩拱手行禮,邊低頭懇切答道:“母親雖如此說,佩兒心中,您依然是我的母親?!?/br> 李賢淑笑著就來扶他:“這孩子真真叫人喜歡……別多禮了,阿真,快見過你哥哥?!?/br> 應懷真在旁看著這位兄長,因她個子小,便是仰視的,正好應佩是低著頭,李賢淑跟應蘭風等看不到他的面色,應懷真卻看得清清楚楚,卻見應佩口里說“我的母親”之時,滿臉地冷笑,其輕蔑之色難以掩飾,忽然目光轉動看見應懷真時,那眼角一瞥,透出幾分料峭地寒意。 應懷真看著應佩這幅模樣,不由地就咽了一口唾沫,慢慢往李賢淑身邊站了站。 李賢淑拉不動應懷真,就催她叫人,應佩卻抬頭笑道:“meimei怕是認生呢,母親不必催她?!毙Φ臓N爛斯文,人畜無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