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節
雖然,那個人還從來沒有挨罵過,可許戈總想,要是那個人有一天挨罵了她心里肯定會難過的要死,肯定會使出渾身解數去尋罵那個人的人的麻煩,讓他她三天三夜不好過。 面包車碾過老城區凹凸不平的路段,接下來就是耶路撒冷最漂亮的馬路了。 每年有不計其數的朝圣者會沿著這條馬路前往圣殿山,這里也是耶路撒冷最安全的道路,不論以色列人還是巴勒斯坦人都會本能的遵守著,不讓這條朝圣之路布滿血光。 三分之一的路段之后面包車左拐,行駛在分叉出來的泊油路上,十分鐘車程之后就到學校了。 不需要猜,許戈就知道自己的爸爸下車的第一步驟永遠是走向那個人的左邊車門,第二步驟是打開左邊車門,然后低下頭,看似是一位父親在仔細叮囑自己的孩子上學專心點,好好照顧自己的meimei的模樣。 她的爸爸啊,永遠把她忘在一邊。 針對這個現象,許戈不是沒有抗議過,但她的抗議爸爸從來沒放在心上。 倒是梅姨說了“許醇以后要接管你爸爸的五金店,而你是要嫁出去的人,聽過那樣的話嗎,嫁出去的女兒等于是潑出去的水?!?/br> 聽到梅姨的話許戈在心里的第一時間反應是:我不嫁,我不會嫁。 許戈從來就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離開爸爸,離開梅姨,離開…… 離開那個人。 認命般拿起塌塌的書包,打開車門灰溜溜的下來,眼睛都懶得去看重男輕女的爸爸一眼,手往著他的方向,象征性揮了揮“爸爸再見” 等到那個人從她面前經過,低下頭,跟在那個人背后往著學校方向。 聽到背后面包車遠去的聲音,許戈開始放慢腳步,目光從那個人的白色球鞋往上移動。 卡其色西褲配白色短袖襯衫,看起來和耶路撒冷很多中產階級家的孩子沒有什么兩樣,可許戈總覺得穿在那個人腳上的球鞋比別的男孩帥氣,卡其色西服褲管總是比別的孩子筆直。 而只有穿在他身上的白色襯衫才能在太陽底下雪亮雪亮的,讓人在注目時瞇起眼睛。 漸漸的,許戈腳步越來越慢,而他的腳步依然保持著從下車時的那種頻率,她和他之間的距離被拉得越來越遠了。 筆直的小路盡頭出現了分岔口,往左是她的學校,而他的學校往右,眼看他的腳步即將踩在那個分岔點上了。 就像是每天早上醒來洗臉刷牙的習慣一樣。 眼睛緊緊盯著他的背影,念動一千零一夜里的咒語。 《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的“芝麻,開門吧”到了許戈這里變成:許醇,回頭吧。 讓從圣殿山傾瀉下來的金黃色日光落在自己臉盤上,默念著: “許醇,回頭吧?!惫爬系臇|方文明里流傳著: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會經過奈何橋,奈何橋上有讓人忘卻記憶的孟婆湯,來到奈何橋上的人都要喝上一碗孟婆湯,喝完了孟婆湯走完了奈何橋進入新的輪回。 這聽起來就像是流水線上的工程一樣,產品本身身不由己,但也有那么極小部分的人依然對前世念念不忘著,他們固執的抓住那些記憶。 那都是一群倔強而長情的人們。 他們喝完孟婆湯走完了奈何橋,來到幽暗的隧道,緊緊拽在手掌心里的記憶卻被黑暗逐漸吞噬,支離破碎。 幽暗隧道的盡頭是光,是生命的源頭。 即使是閉著眼睛,但還是能感覺到周遭的環境。 無處不在的是光。 在那些光里頭有人的臉,那些臉都低垂著,周遭山一般靜默,那躺在床上的婦人眼睛緊閉眉目安詳。 輕輕的,輕輕的來到她跟前依偎在她懷里,觸到的身體宛如沉睡已久的冰川。 莫名其妙的一顆心揪了起來,當她還是極小的一點點時,明明很溫暖來著,溫暖得讓她迫不及待的想一天天變大。 周遭開始有了輕微的響動,思想瞬間一分為二。 一半迫不及待的聚攏進入到那個小小的軀體里,一半游離于身體之外,煥散而徒勞。 小小的軀體被托在掌心上,上升,一直在上升,光此時此刻來到極盛時刻。 也不知道是那個壞心眼的,手在她的屁股上一擰。 嬰兒的哭聲嘹亮且生機勃勃。 前塵往事如煙云般逝去。 世界混沌初開。 漫長的生命之旅在嬰兒的哭聲中拉開了帷幕,母親的汗水眼淚還凝固在眉梢眼角,但身體已經冰冷成一片。 最后的一縷思緒停留在站在床前的那個孩子明亮的眼眸里。 長情的人,一秒一眼一個瞬間就是長長的一生。 許戈總是對那個人說“信不信,我出生那天有看到你?!?/br> 那個人總是安靜的傾聽著,和他大多數的時間一樣。 倒是爸爸會輕拍她頭頂:到一邊玩去,不要打擾你哥哥學習。 從懂事以來,許戈就覺得那個人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別的孩子在玩那個人在學習,別的孩子在打架那個人在學習,別的孩子山跑海跑那個人還是在學習。 許戈都不明白那個人學那么多東西要做什么。 那個人會講的外語種類她五個指頭都數不過來,那個人身手靈活精通射擊,那個人可以在一分鐘里完成所有設置的障礙,那個人還會很多很多的事情。 那個人啊,真是全能型選手。 灰溜溜離開他的房間。 繞過那個墻角,躡手躡腳來到窗下,等待著從那個房間傳來那聲悶重的關門聲,嗯,爸爸走了。 房間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得意洋洋搬來木墩,腳踩在木墩上,伸手,打開窗戶。 手抓住窗欄,下巴擱在窗臺上:許醇,我覺得你以后肯定會當大人物。 這話是許戈從一位游方的相士口中聽來的,被她寶貝一般的揣著。 正在學習的人抬起頭看她。 春分時節,那叫不出名字的樹、那開在枝頭的花、那滿山遍野的風、那屋檐底下嘮叨個不停的風鈴都叫做春光。 那坐在窗前的男孩是不是也叫做春光,不然怎么會明媚到讓她舍不得移開眼睛了。 瞅著,瞅著,張開嘴,就是忘了去說話。 假如記得開口了,肯定會是類似于“許醇,我覺得你以后肯定會當大人物”。 許戈都記不得了,對于那個人的崇拜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風箏掉落在樹上她苦著臉站在樹下無計可施,他就輕輕的一個跳躍,修長的身軀蓋過她的頭頂,一眨眼功夫風箏就牢牢掌控在他手上時? 還是無所事事的午后,她無意間來到爸爸一直警告她不可以涉及的所在地,看到從他手中□□精準擊落在空中晃得她眼花繚亂正在飛翔著的目標物? 很多諸如此類的事情之后,有什么在還很幼小的心靈上開始萌芽,仿佛那春天的枝椏。 眼看著他又要重新回到他的課本上去了。 “許醇,不然你學那么多本事做什么?”她急急忙忙的問,心里貪戀著,多看他幾眼。 那么好看的一個人。 回應許戈的是—— 手慌忙離開窗臺,還說是她哥哥呢,要不是她手快,手指非得被夾到不可,再一次灰溜溜的離開。 沒有人相信許戈“信不信,我出生的那天就有看到你?!边@樣的話,這導致她心里很不快活。 然后,那一天梅阿姨問她“然后呢?” 然后…… 吶吶的,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哪有什么然后???就那樣啰。 許戈心里很苦惱,以后肯定更沒有人相信她的話了。 即使她什么也回答不出來,可梅姨還是給以她一如既往溫柔的笑容。 梅姨是mama的朋友,mama不在之后一直都是梅姨在照顧她,村里很多人都說梅姨也許會成為她的mama。 許戈是愛梅姨的,在別人都叫她許戈時就梅姨叫她小戈。 許戈住的村子不是很大,名字很難記,直到離開時許戈還是記不住那個村子的名字,長大之后,許戈才知道那是位于中朝邊境的偏遠山區,它連村子都不是。 離開那個村子時許戈還很小,大約能記住的也就是那里無處不在的山風,以及那是發生在晚上的事情。 關于為什么要離開那里,爸爸和她說“我們要搬到別的地方去住?!?/br> 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們一直在路上,乘坐過飛機、窩在空間有限的車廂幾天幾夜、步行過一個人也沒有的荒涼地帶、住過富麗堂皇的大房間、也在車站旁邊破爛不堪的面食店吃過面條。 他們就一直走,一直走。 那個冬夜,許戈的手指忽然變大了起來,圓鼓鼓癢的,又疼又癢,讓她一到晚上就哭個不停,誰也沒有辦法。 最后,那個人拿來了酒精燈。 酒精燈放在他們中間的桌子上,他拉起她的手,把她手指一個個掰開放在酒精燈上。 很神奇的,那老是讓許戈掉眼淚的手指忽然不鬧騰了。 那晚,窗外的世界特別黑暗,風從屋頂上一次次經過,狂妄得仿佛下一次就會把屋頂掀翻一樣。 “許醇,我想回家?!彼退f,梅姨平日里頭做的那些白米飯在那個時候顯得特別的誘人:“許醇,我想吃白米飯?!?/br> 那怕是聞聞白米飯的香氣也是好的,癟著嘴,那些她以前不大在乎熱氣騰騰的飯菜、暖和的被窩、還有院子里的秋千讓許戈的眼淚都掉落了下來。 那個人沒有像往日里頭采取不理不睬的態度,他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淚水,低聲和她說著“再過幾天我們就可以找到住的地方了?!?/br> 接下來幾天里,每當夜幕降臨時,她都會坐在方桌前,在他的注目下把手乖乖的伸到酒精燈上,一雙眼睛趁著他不注意時在他臉上溜達著。 載著他們一家人的那輛車夾在長長的車隊里,長長的車隊卷起漫天的黃沙,她能做到的也就只剩下睡覺和發呆了。 那個晚上,那個人搖醒正在呼呼大睡的她,爸爸背著她下車。 睡眼稀疏中,許戈在爸爸的背上看到了,遠遠的高高的所在有亮得嚇人的星星,那些星星和她任何時候見到的都不一樣。 亮藍色的微光中,她似乎看到長著黑色翅膀的風就像鷹一樣,圍繞著那些星星盤旋著。 伸手,手指指向那些星星,喃喃自語著:那是天國嗎? 一路走來,許戈從很多很多包著頭巾的人們口中聽到關于那個叫做“天國”的所在,那些人在提起那個地方時都表情虔誠。 在梅姨的翻譯中關于那個叫做天國的地方栩栩如生,那一定是位于天上的國度。 據說那是屬于善良的人們最后美好的歸宿地,能讓人們的內心獲得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