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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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秋生看著周翡,就好像看見個豁牙漏齒的小崽穿上大人的衣服,拖著長尾巴四處頤指氣使一樣,覺得荒謬至極,簡直不可理喻:“你這小丫頭片子你……” 就在他一句“搗什么亂”尚未出口的時候,一直默不作聲的林浩突然走到外間,口中吹了一聲尖銳的長哨,幾個手下人轉眼落在長老堂院里,身體力行地打斷了趙秋生的厥詞。 林浩能做到總防務的長老,當然不缺心眼,遇到事該怎么辦,他也用不著別人指導——只要這些倚老賣老的老頭子們能讓他放手去做事,而不是非得在這節骨眼上拍著桌子讓他給個說法。 林浩自然不打算聽周翡指揮,但她來得太巧,三言兩語正好解了他的尷尬和困境。 別管真的假的,反正她三言兩語間指名道姓地說明了叛亂者誰,等于將他頭上的黑鍋推走了大半,林浩就坡下驢,越過吹胡子瞪眼的趙秋生和張博林,連下了三道命令,追加崗哨,組織人手前往洗墨江,這才對周翡說道:“來不來得及,就要看來者本領多大了?!?/br> 周翡將望春山微微推開一點,又“嗆啷”一下合上,一字一頓道:“好啊,要是來不及,就讓他們把命留在這里吧?!?/br> 這是來路上謝允教她的第一條原則——這寨中的長老們都是看著她長大的,像對付楊瑾一樣故弄玄虛、增加神秘感非但不會奏效,反而會讓他們越發覺得她不靠譜,因此一定要少問、少說、少解釋,說話的時候要用板上釘釘一樣的力度,“只有你自己對自己的話先深信不疑,才能試著打動別人”。 周翡似有意似無意地掃了謝允一眼,正好對上他的目光,謝允沖她微微一點頭。 “拿下最開始的態度之后,不要一味步步緊逼,得張弛有度,你畢竟是晚輩,是來解決問題不是來鬧場的?!?/br> 周翡將手指在刀柄上用力卡了幾下,緩和了神色,低眉順目地歉然道:“侄女方才失禮了,實在是一進門就遭自己人伏擊,這才沒了分寸,諸位叔伯見諒?!?/br> 張博林張了張嘴,眉毛豎起來又躺回去,終于沒說出什么斥責的話來,只是無奈地擺了一下手。 周翡看了趙秋生一眼,彎著腰沒動。 她頭發有些亂,一側鬢角的長發明顯是利器割斷,位置十分兇險,上去一分就是臉,下去一分就到了咽喉,說不定是毫無防備的時候被人當頭一擊所至。趙秋生覺得周翡平日里一點也不討人喜歡,見了面永遠一聲硬邦邦的“師叔”,便沒別的話了,此時見她一身恭敬有禮的狼狽,卻突然之間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討人嫌的小丫頭片子懂事了似的。 趙秋生終于還是哼了一聲:“罷了?!?/br> 說完,他越過林浩,直接以大長老的姿態吩咐道:“去洗墨江,我倒要看看,那些個吃里扒外的東西勾結了一群什么妖魔鬼怪!” 林浩年輕,對此自然不好說什么,張博林卻不吃趙秋生那套,聽得此人又越俎代庖,當場氣成了一個葫蘆,噴了一口粗氣。 周翡隨風搖舵,雖然沒吭聲,卻沒急著跟上趙秋生,反而將詢問的眼神投向張博林。 這是謝允教她的第三句話——到了長老堂,要是他們所有人都各司其職、團結一致,那你也不必吭聲了,長老們意見統一,就算是你娘也得好好掂量,何況是你,但你娘既然留下長老堂理事,而不是托付給某個特定的人,就肯定有讓他們相互制衡的意思在里頭,你推開長老堂的門,最好看見他們吵得臉紅脖粗,那才能有你說話做事的余地,怎么把握這個平衡是關鍵。 張博林碰到她的目光,心里郁結的那口氣這才有了個出口,瞪著趙秋生的背影心道:“讓你得意,別人可都看著呢,人家心里明鏡似的,知道誰靠得住?!?/br> 于是張惡犬帶著幾分矜持的得意沖周翡一點頭,說出了自己的意見:“去洗墨江?!?/br> 長老堂短暫地統一了意見,林浩略舒了口氣,四十八寨備用的崗哨立刻各自就位,各門派的人馬匯聚往洗墨江——火把夜行,長龍似的。 周翡目光掃過,見往日里混在一起的不分彼此的各大門派之間突然有了微小的縫隙,居然是按著門派各自成隊的,好像一潑平湖突然支出無數支流,漸漸涇渭分明起來。 她不想這么敏感,卻依然注意到了,神色不免一黯。 一直跟在她旁邊沉默不語的謝允突然抓住她的手,謝允掌心冰冷,周翡微微一激靈。 只見他面朝前,好似根本沒在看她,和掌心一樣欠了溫度的手指溫和又不由分說的將周翡略微松弛的手緊緊地按在了望春山的長柄上。 還沒完—— 周翡知道他的意思,還沒完,剩下沒來得及出口的話,要用破雪刀去說。 就在這時,刀槍鳴聲四起,開路的一批增援已經和外敵動起手來,周翡一眼看見遠處熟悉的黑衣人,心里微微一沉——是北斗。 ☆、第79章 刀光 張博林大喝一聲,一把搶過旁邊一個弟子手中的長木倉,便前去身先士卒。 千鐘掌門的硬功何等扎實,張博林寶刀不老,乍一沖進人群里,便好似一顆實心的鐵球入了水,嘩啦一下,頃刻便橫掃了一大片黑衣人,長木倉重重地砸在地上,兩指厚的石板路當即成了過油炸透的薄餅,酥脆非常,裂出了一塊猙獰的“蜘蛛網”。 不說敵人,連自己人都被他老人家這石破天驚的一出手嚇了一跳,李妍飛快地往后退了半步:“我的親娘……” 她大呼小叫完,卻沒收到附和,偏頭一看,見周翡拄著長刀,越過打成一團的敵我雙方,遙遙地看著一個人。 那人站得太遠了,看不清多大年紀,只依稀有個輪廓,仿佛是個長身玉立的男人,他身穿大氅,領口一圈雍容過分的狐貍毛,也不怕在蜀中捂出痱子來,手中一把折扇,腰間掛著佩劍,乍一看,幾乎跟謝允一個sao包德行,根本看不出哪比別人高明……如果不是他腳下踩著一根樹杈。 不是粗大的主干,那是一棵樹上最細、最脆的小枝,約莫只能禁得住幾只螞蟻,恐怕連蜜蜂都能判斷出“此地不宜久留”。 細細的樹杈隨著林間的風來回搖擺,樹葉瑟瑟地抖著,似乎時刻準備落葉歸根,而這男人就是穿著一身隆重的衣服,踩著這樣一根輕飄飄的樹杈,老遠一看,簡直是懸在半空。 下一刻,他好像察覺到了周翡的視線,腳下突然一動。 那人影一路踩著林間樹梢,轉眼飛掠到了四十八寨眾人近前,炫技似的,一路上腳尖竟然沒沾地,過處草木不驚,根本看不出他是在哪借力的! 這身法快得幾乎讓人眼前一花,說不出的壓迫力當即被那獵獵作響的大氅裹挾而來,叫人忍不住想往后退——除了趙秋生等老一輩的高手,連林浩都沒能站在原地。 唯有周翡一動沒動,神色竟然還十分平靜,在一群年輕弟子間顯得分外鶴立雞群,林浩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周翡這回真不是裝的,來人輕功卓絕,太過卓絕了——讓她一看就不由得想起了謝允,一和謝允聯系在一起,眼前就算來個天尊下凡,也沒法激起周翡的半點敬畏之心。 她非但不慌,心里還飛快盤算起這個陌生人是誰——北斗七個人,死了個廉貞,剩下貪狼、祿存、武曲她都已經見過……所以來人是巨門、破軍還是文曲? 這時,一直沒吭聲的謝允終于開了口,他輕聲介紹道:“‘清風徐來’,多半是谷天璇?!?/br> “巨門?!敝荇湟呀浛辞辶藖砣?,那谷天璇是一副俊俏書生的模樣,雖然年紀不小了,卻依然堪稱英俊瀟灑,一雙桃花眼尾上拖著幾道細細的紋路,仿佛還盛著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周翡皺眉道:“我感覺不太好,據我所知,北斗從來不知道什么叫‘單打獨斗’,來得不可能只有他一個人?!?/br> 趙秋生再剛愎自用,聽了這句話,也不由得轉頭瞪向周翡,問道:“你怎么知道?” 周翡飛快地抬了抬嘴角,露出一個干巴巴的苦笑:“不瞞趙叔,我這回出門一趟可算收獲頗豐,都快把北斗認全了?!?/br> 雖然即使這樣,到了生地方依然找不著北…… 趙秋生一愣,他知道周翡不愛說話,但說話便很算數,沒事不扯淡,聽著這一句駭然,他心下不免駭然,頭一次疑惑起她在外面都遇上了什么事。 還不待趙秋生細想,林浩便問道:“周師妹,那依著你看是怎樣?” 周翡大部分時間只負責拔刀,很少負責“看”,聽問,她下意識地看了謝允一眼。 謝允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放開了她的手,站在兩步之外,正在不言不動地注視著她,他目光沉靜而且溫和,映著些許清澈的星光,卻絲毫沒有替她說話的意思。 “這不……” 周翡本能地心虛,差點脫口說出一句“這不過是我個人之見,不一定對”,可是話差點滑出嘴角的時候,她驀地想起謝允教她的第一條原則,當即堪堪一合牙關,將這句話后面幾個字一口咬斷。 她沉吟片刻,說道:“這不對勁——林師兄你看那邊,北斗的黑衣人并沒有我想象得那么多,而鳴風更不過是我四十八寨中其中一支,就算是里應外合,他們有什么把握取勝?” 周翡用這兩句話理順了自己的思路,心里飛快地回想起山谷中帶人抄木小喬后路的童開陽,華容城外親自去綁了祝家少爺的仇天璣,越說越有底,后面的語氣便貨真價實地篤定起來,她接著又道:“谷天璇千里迢迢地趕到蜀中,又好不容易找了個大當家不在家的時機,正值寨中群龍無首,還出了內鬼,到處人心惶惶,這么好的機會,如果是我,我絕不會帶著這一點人來打一場沒有把握的仗?!?/br> “我會故意在洗墨江弄出一場大動靜,將各寨精銳都引來這里,然后……” 周翡對上林浩的目光,做了一個下壓的手勢——剛剛換上的崗哨本就人心惶惶,一旦此時受襲,身后又一時等不到援手,必然加劇慌張,十成的戰斗力剩下五成就不錯——此時四十八寨的防衛正好是最脆弱的! 林浩何等精明,大略聽了個音便立刻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他背后已經出了一層冷汗,匆忙間,只來得及沖周翡點一下頭,便接連點了十幾個“飛毛腿”,掉頭就走。 林浩年紀輕輕就坐上長老堂不無道理,他叫人將手中燈籠掛在樹上,只留下幾個舉火把的,其他大部分人手都跟著他靜悄悄地離開,撤退得分外不動聲色。 四十八寨中密林掩映,倘若不走近了看,只能通過人手中的燈火判斷對方人數,一時居然無從查覺,連周翡都不知道他把人調走了多少。 而此時眼前局勢已經不容她再cao心別的。 谷天璇將手中折扇搖了搖,“啪”一下合上,目光掃過眼前以長老堂為首的四十八寨各大門派,遙遙一拱手,笑道:“不速之客深夜來訪,主人家見諒了?!?/br> 趙秋生與張博林雖然不怎么對脾氣,此時在北斗面前一致對外,倒也十分默契。 趙秋生微微側過身,將一干礙事的晚輩擋在自己身后,與張博林換了個眼色,兩人各自挪了幾步,一左一右地盯住谷天璇。 趙秋生冷笑道:“知道自己討人嫌還來,是想來找點死當土特產裝回去嗎?” 谷天璇風度頗佳,被人指著鼻子罵,他也沒翻臉,只是含笑看了趙秋生一眼,繼而微微轉身,對身后的什么人做了個“請”的手勢。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藏在人群中的寇丹款款而來。 “寇、丹?!壁w秋生從牙縫里磨出了這兩個字,他沒問鎮守洗墨江的魚老是什么下場,眼下這種情況,實在也是沒必要問了,他低聲道,“你這欺師滅祖的東西——” 寇丹隨手托了托豐盈的長發,鮮紅的十指在火光下閃爍著近乎于圖騰的神秘光澤,迎著四十八寨眾人行將噴火的目光,她似笑似嗔道:“欺師滅祖不敢當,諸位恐怕有所不知,以前新樓主想要上位,第一個就要殺老樓主立威,這才是我鳴風樓世世代代都能以舊換新,生生不息之道,我師父乃是壽終正寢的,相比前輩們,小女子實在已經很沒出息了?!?/br> 張博林說道:“四十八寨收留你們,給你們庇護,敢問兩代人到此,哪里對不住貴派了?” “四十八寨收留庇護的是你們這些義氣當頭的名門正派之后,鳴風樓?”寇丹伸手掩住嘴,輕輕一笑道,“鳴風樓不過是一群無情無義、收錢辦事的刺客,李徵當年有那么好心嗎?張掌門,你也一把年紀了,動動腦子想想,當年南刀將鳴風樓收入四十八寨的時候,多少人有過非議,他為什么一意孤行?” 張博林被她問得一時語塞,隨后反應過來,忍不住破口大罵——老寨主一手創立四十八寨,又經過幾十年記憶的美化,在他們這些四十八寨老人心里已經接近神話,哪容得別人明里暗里說他“有所圖謀”? 寇丹頗為憐憫地看了他一眼,那種永遠藏著秘密的微笑又浮現在她臉上,火光中有一點晦暗不清:“鳴風為了亮出誠意,在洗墨江中獻出了牽機,牽機事關重大,多少年了,當年參與過牽機建造的核心弟子像未出師的弟子一樣沒有離開四十八寨的名牌,永遠止步于洗墨江后,沒有虧待過我們……張掌門,這些是,大當家心里那碗水可端平了?” 周翡一邊聽她說話,一邊試著和殷沛說的那段“鳴風樓關門弟子和花掌柜”的故事聯系起來,聽到這里,她便試探著問道:“寇掌門,你心懷怨憤,和芙蓉神掌花正隆有關嗎?” 寇丹一愣,這時才注意到趙秋生身后的周翡。 寇丹:“小姑娘……” 周翡緩緩上前一步,自報家門道:“周翡?!?/br> “哦,原來你就是阿翡,”寇丹打量了她兩眼,帶著幾分和藹說道,“沒認出來,我上次見你的時候,你還沒有桌子高呢——怎么,出門一趟,倒是知道了不少事?!?/br> 周翡眼珠微微一轉,瞥見一個弟子跑過來,在趙秋生耳邊說了句什么,趙秋生點了點頭。 看來林浩已經準備周全,那這會就不知道是誰拖著誰了。 周翡心里微定,又對寇丹說道:“花前輩我見過,寇掌門如果想知道……” 寇丹臉上浮起一個帶著毒的微笑,截口打斷她道:“我不想知道……小阿翡,這些話是誰教你的?這種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方式實在太蹩腳了。怎么,你覺得我聽見‘花正隆’三個字,就會立刻倒戈,追著你要一個下落嗎?” 周翡沒指望過一句話說得鳴風樓主叛變,但她確實有心想擾亂一下對方的心緒。 但很可惜,世上的人并不是每一個都如段九娘,會在多少年之后,仍為了一個名字癡傻瘋癲。 “阿翡啊,”寇丹近乎語重心長地對她說道,“等你到了我這把年紀,就知道那些情情愛愛的事,只有你們小姑娘才會當回事。我年少輕狂的時候,確實因為一個男人想過脫離鳴風樓,過自己的日子,那個男人很不錯,但是不錯的男人滿天下都是,對不對?” 她說著,沖谷天璇飛了個媚眼,谷天璇含笑不語,站在旁邊不接招。 “我們鳴風樓的人,之所以能在高手林立的江湖上端穩了刺客這碗飯,從小吃過的苦頭是你想不到的,我師父當年教訓我,說我本就是個人人畏懼、神通廣大的厲鬼,千年修煉,難不成就為了找個不錯的男人,當個不錯的女人?”寇丹正色下來,微微抬起下巴,目光掃過面前的一干舊同儕,“他老人家教訓得對,我都聽進去了,否則如今的鳴風樓也輪不到我當家——那么,話又說回來,諸位,你們說小女子一個厲鬼,吃了這么多苦才爬到今天這地步,難道是為了在一個山溝里看一條河里的水怪?” 鳴風的老掌門當年為了牽機,將自己養的妄圖染指紅塵的小小鬼魂抓了回來,幾經培養,終于將她養成了一個合格的鳴風刺客。 可惜未免太合格了。 “廢話不說了,”寇丹一擺手,“鳴風自此脫離四十八寨。李瑾容勾結叛逆,藐視朝廷,收容叛將之后,實在不像話,今日谷大人奉命前來剿匪,應當應分,鳴風樓也不便阻攔。只是有一樣東西需要向李大當家討要,恐怕她不給,小女子只好多扣下幾個人質來跟她談一筆交易了,阿翡,你回來得正好?!?/br> 張博林怒道:“賤人,好大的口氣!” 說話間他手中長木倉“嗡”一聲響,直直地就沖寇丹挑了過去,寇丹輕笑著躲開,谷天璇一聲令下,身邊的黑衣人立刻圍攏過來,同時,他出手如電,將手中折扇往下一壓,四兩撥千斤一般地撞開了木倉尖。 張博林手腕一麻,當即一凜,戒備地對上“巨門”。 “千鐘……”谷天璇將袖子輕輕挽起,搖頭嘆息道,“我便來領教一二吧?!?/br> 他話音沒落,已經鬼魅似的上前,谷天璇的輕功名為“清風徐來”,已近出神入化,一手功夫竟與沈天樞不相上下,張博林大喝一聲上前,不過數個會合,居然已經落了下風。 趙秋生看得直皺眉,可是他一掃身后李妍等人,林浩走了,此時雖有馬吉利保護,可他帶的那幾個人也未必是寇丹的對手,他一時踟躕,愣是沒敢輕舉妄動,心里罵道:“這些累贅跟來到底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