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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有匪在線閱讀 - 第5節

第5節

    “此物名為牽機,我也只在書上看見過,沒想到今天托二位的福,竟然有幸親自體會一回?!敝x公子不緊不慢地說道,“古人有種毒,也叫這個名字,昔日……”

    周翡耳根一動,覺得這人說話方式有種親切的耳熟——這東拉西扯、三紙無驢的風格,簡直和她那病秧子爹一脈相承。

    “……它一旦被觸動,無數條牽機線便會浮出水面,但這不是最可怕的,畢竟是機簧之物,尚且有跡可循,趁著它沒有完全啟動,咱們最好盡快離開,瞧見那江心小亭么?那里住人,必定有通道……”

    他廢話雖多,卻不影響速度,言語間帶著周翡和李晟從層層牽機線中鉆了出來,三個人已經逼近了江中小亭。

    周翡回頭看了一眼已經被封死的來路,問道:“完全啟動是什么樣的?”

    她話音還沒落,臨著小亭下面的所有石塊突然毫無預兆地往下沉去,走在最前面的謝公子已然來不及回撤,只見他驀地飛身而起,人在空中,將掌中的夜明珠拋了出去,腳尖一點,就這么借了約莫有一片羽毛的力,隨后打了個旋,險而又險地退回到后面的石塊上,順手抓住了周翡的肩頭,將她用力往后一帶……沒拉動。

    周翡從會拿筷子開始就被李瑾容打著罵著練功,基本功可謂相當扎實,別說她這會正緊張著,就算站著發呆,也不可能被人輕飄飄地一帶就動。而同時,周翡也一愣,因為這個人的手非?!败洝?。一個人練了哪門功夫,是偏力量還是偏靈巧,功力深不深,手上都能窺見一點,特別是情急之下的一拉一拽。

    可是謝公子的手就像個普通的文弱書生。

    但那怎么可能呢?

    周翡心頭的疑惑一閃而過,沒來得及細想,因為整個洗墨江都躁動了起來,水面上泛起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漫天讓人毛骨悚然的牽機線“錚錚”地發出琴弦似的輕鳴。

    謝公子駐足而立,搖頭嘆道:“阿彌陀佛,姑娘這張金口,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br>
    李晟喃喃道:“這是什么?”

    那動靜實在太瘆人了,周翡驀地抬起頭,只見洗墨江一側潛在水下的巨石如潮水似的起起落落,密密麻麻的牽機絲緩緩升起,當空織成了一張大網,鋪天蓋地地向他們蓋了下來。他們三個人在起伏不定的江水中,像是天傾地覆時幾只茫然失措的螻蟻。

    前路已沉,后路被截,眼看避無可避,李晟臉色慘白,聲音都變了調子,大聲道:“既然是機關,肯定有關卡對不對?”

    謝公子面不改色地駐足沉吟道:“唔,讓我想想……”

    李晟當場差點瘋了。

    什么時候了還想!

    這位謝公子是不是腦子有???

    周翡一把抽出了鞘中刀,猛地削上了一根牽機絲。

    李晟驚叫道:“阿翡,你要干什么?”

    蓋過來的牽機線大網自然而然地牽動了他們落腳的水中石,一邊已經沉了下去,墨色的江水中蘊藏著深沉凝重的殺機,李晟膝蓋以下已經全濕透了,一雙腳幾乎浸在了水中,江水的冰冷化成一股刺骨的寒意,順著他的后脊一路向上,李晟腦子里一片空白,千鈞一發間,他心里涌上一個念頭——我不該來,不該叫阿翡一起來。

    周翡第一刀下去,兩廂利刃幾乎撞出了火花,巨大的牽機線紋絲不動,她的刀卻被震了回來,刀刃上頃刻多了一個裂口,周圍所有的牽機線都隨之震顫,合唱了一曲震耳的尖鳴,嘲諷地議論著這個企圖以一己之力撼動整個江中巨怪的無知少女。

    謝允沒有阻止,他凝神側耳,所有的聲音高高低低地都匯入他的耳朵,隨即他驀地抬起頭,在周翡第二刀落下之前抬手一指:“砍那根!”

    周翡能感覺到牽機線的逼近,她倘若有毛,此時大約已經炸成了一個球,神經緊繃到極致,血脈深處的兇性就仿佛被一把火點燃了,她下意識地跟著謝允的指點,手腕飛快地在空中一轉,雙手扣住刀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次砍向牽機線,用的還是那日她用來暗諷李晟的“撞南山”。

    可是這一撞卻與跟李晟打架時使的那招截然不同,當時她只是怒氣稍重,刀身橫出去,還能輕易收回來,甚至能靈巧地勾住李妍砸過來的荷包。

    這一次卻是有去無回,頭撞終南而不悔,刀鋒斬斷江面水霧,幾乎發出了一聲含混森嚴的咆哮,與那牽一發動全身的細絲狹路相逢,周翡背了十多年的長刀頃刻折斷,斷口處裂成了蜘蛛網,刀尖直接跌進江中。

    那根牽機線竟在她這一劈之下蕩了出去,水下一塊兩人合抱粗的巨石緊跟著給拽了起來,突兀地冒出水面,剛好豎在這三人面前,蓋過來的牽機線太過密集,一下裹住巨石,雙方纏了個難解難分,僵持住了,給他們三個人擋出了一小片尺寸大的生機。

    足足有兩息的功夫,三個人誰都沒吭聲,六只眼睛全盯著眼前這個微妙的平衡。

    然后謝公子才極輕地吐出一口氣,率先開口道:“好歹蒙對了一回?!?/br>
    周翡手里的半截刀身“嗆啷”一聲落了地,在石頭上砸了一下,滾進了水里。她雙手脫力,一時沒了知覺。

    李晟嚇了一跳,脫口問道:“你怎么了?”

    周翡眼下雖然又脫力又后怕,卻因為剛剛逞了那么大的一份英雄,還有點小得意,因此沒表露出來,舌尖發僵,一時說不出話,便面無表情地把眼皮一垂,世外高人似的搖搖頭。

    此處茫然四顧,人身在漫漫無邊的洗墨江心,四下滿是是牽機的獠牙,只有這一隅尚且茍延殘喘,那滋味簡直別提了。

    謝公子卻低頭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笑道:“沒事,這么大的動靜,寨中人很快便能找來了,吉人自有天相?!?/br>
    他說話的時候還帶著一點輕松的笑意,語氣十分喜慶,活像在拜年,一點也聽不出剛才差點被大卸八塊,甚至有暇低頭觀察了一下面前這位身手不凡的小姑娘。

    “姑娘這一刀果斷決絕,有‘九死未悔’之千鐘遺韻……”謝公子先是禮節性地搭了話,稱贊了一半,他忽然發現這只“水草精”竟然相貌不俗。

    她一雙眼睛長得很特別,眼尾比普通人長一些,眼睛長而不細,眼尾收出了一個十分優雅的弧度,雙眼皮越到眼角處開得越大,眼角溫和地微微下垂,眼皮的印子卻是上挑的,因此她睜大眼睛看人的時候,清澈的目光好像有點天真,垂下眼皮的時候,又顯得冷淡而不好接近。

    謝公子的話音當即一轉,問道:“你叫‘阿翡’么?是哪個字?”

    周翡還來得及吭聲,略緩過一口氣來的李晟便插話進來:“這是舍妹小名,家里隨意叫的,哪個字都一樣?!?/br>
    他這么一說,外人再追問就顯得失禮了,謝公子十分知趣,十分儒雅地笑了笑,果然沒再多說。李晟拉了拉身上的破布,沖他一抱拳道:“多虧謝兄相助,今天要是能脫險,這個恩情我們記住了,以后有用得著的地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br>
    謝公子雜學頗精,一眼就看出周翡砍牽機線用的是千鐘一系的刀法,只當他們倆是四十八寨中“千鐘”的那一支,又見那少年雖然說話客氣,卻對自己還有些提防的樣子,便自報家門道:“在下謝允,來貴寶地只為送一封信,初來乍到,進出無門,不得已才想著走這條路試試,沒有歹意?!?/br>
    李晟便道:“謝兄要給寨中哪一位前輩送信,我們回去替你通報?!?/br>
    謝允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見“嘎拉拉”一聲巨響,之前將他們逼得四處亂竄的牽機緩緩收攏,開始往水下沉去,隨即,洗墨江兩側燈火通明起來,魚老與李大當家終于趕來了。

    ☆、安平

    李瑾容心急火燎地趕來,一眼看見夜深霧重下的滿江狼藉,當時就差點沒站穩,她命人沉下牽機的時候,心里其實已經不抱什么期望,卻不肯露出來,執意要親自從崖上下來尋。

    等意外看見江心全須全尾的人,李瑾容眼圈都紅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李妍懵懵懂懂,還完全不知道洗墨江里發生了一場什么樣的驚心動魄,只道有人要倒霉,沒心沒肺地跟在李瑾容身后,嘻嘻哈哈地沖李晟做鬼臉。

    四下石壁上牽機線鋒利的印子尚在,魚老環視四周,又看了看頭也不敢抬的周翡和李晟,捻著胡子點頭道:“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二位小英雄實在了得,老夫我活了這許多年,還是頭回見識這么會找死的瓜娃子,失敬,失敬?!?/br>
    李晟跟周翡一個叫“姑姑”,一個叫“娘”,方才撿回一條命來,這會都乖得不行,支楞八叉的反骨與逆毛一時都趴平了,老老實實地等挨揍。

    李瑾容一顆心重重地砸回胸口,砸得火星四濺,真恨不能把他們倆的腦袋按進江水里,讓他倆好好冷靜冷靜。

    不過當著眾人和外人的面,她咬著牙先忍住了,暫時沒去看那倆倒霉玩意。

    李瑾容越眾而出,打量了謝允一番,見此人相貌俊秀,自帶一身說不出的從容風度,先生出幾分好感,抱拳道:“多謝這位公子援手,不知怎么稱呼?”

    說來也怪,一般像謝允這個年紀的人江湖行走,旁人碰到了打招呼,通常是叫聲“少俠”,可到了他這里,大家仿佛有什么默契似的,統統都叫成了“公子”。

    謝允報了個家門,又笑道:“前輩不必多禮,在下只是路過,不頂什么事,要說起來,還多虧了這小meimei刀法凌厲?!?/br>
    自己家的孩子是什么水平,李瑾容心里當然都有數,聽他說話客氣,也不居功攜恩,神色愈加緩和了些。

    不過她也還是四十八寨的大當家,再欣賞感激,還是不動聲色地問道:“我們這里除了山還是山,多蠻夷少教化,弟子也大多粗陋愚笨,實在沒什么好風景,謝公子深夜到訪洗墨江,想必不是為了看江景的?!?/br>
    這會,李晟周身的冷汗已經緩緩消退了,三魂七魄拉著他滿肚子賊心爛肺重新歸位。他一聽李瑾容的話音,就知道大當家動了疑心,方才在江下,他雖然也旁敲側擊地問謝允的來路,可別人畢竟有恩于他,因怕生出什么誤會,李晟忙低聲道:“姑姑,謝兄方才本不必露面,見我們兩個觸動了水中牽機,才出言提醒,甚至親自到陣中指路……”

    李瑾容涼涼地看了他一眼,李晟嗓子一啞,愣是沒敢再多說一個字,只好無奈地看了周翡一眼。周翡可不敢吭聲,她感覺自己不管跟李瑾容說個什么,結果都總能適得其反,好事也能讓她說成壞事。

    “不錯,我四十八寨自當有重謝?!崩铊菹仁琼樦铌傻脑捯艚恿艘痪?,隨即又道,“謝公子若有什么差遣,我等也定當全力以赴?!?/br>
    謝允原本以為自己倒了八輩子血霉,好不容易挑了個時機,居然是最兇的時機,為了救人還將自己暴露在整個四十八寨面前,之前小半年的心血算是付之一炬了。

    這會聽了面前這位夫人的話,他心里有些意外,想道:“莫非我時來運轉了?”

    謝允只當李晟和周翡都是“千鐘”門下,又見他們對這婦人叫娘叫姑姑,便先入為主地覺得這位前輩溫和慈祥,全然沒把眼前人與傳說中能讓小兒夜啼的“李瑾容”往一塊想。

    他琢磨了片刻,感覺自己這點事除了李大當家本人,也不用怕跟別人說,沒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便直言道:“在下受人所托,是來送一封信的,不想四十八寨戒備森嚴,我初來乍到,求路無門,別無他法,這才做出這么失禮的事,承蒙前輩不怪罪?!?/br>
    四十八寨沒有靠得住的人引薦,確實是進不來的,李瑾容見他神色坦蕩,便點頭道:“小事,謝公子請容我們一盡地主之誼,別嫌棄我寨中清貧,這邊請——不知謝公子要送信給誰?我去幫你找來?!?/br>
    謝允道:“不知甘棠先生周存可在貴寨中?”

    這名字小輩人聽都沒聽說過,弟子們個個一臉迷茫。

    周翡也沒聽過,但她心里打了個突,無端涌起一點不祥的預感。

    李瑾容引路的腳步驀地停下,沒有回頭,別人也看不清她的神色,良久,她輕聲問道:“誰告訴你這個人在四十八寨的?”

    謝允回道:“托我送信的人?!?/br>
    李瑾容側過身,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那人若是騙你呢?”

    謝允知道四十八寨跟北都偽帝是死敵,感覺大家的反賊立場都差不多,于是直言道:“那人托付與我的東西很重要,就算有心拿我消遣,也不會拿此物做兒戲?!?/br>
    李瑾容面無表情地問道:“哦,那人還交代你什么了?”

    謝允想了想,說道:“他大概早年跟貴寨李大當家有些誤會,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大當家日理萬機,還是不要驚動她了?!?/br>
    周翡:“……”

    李晟:“……”

    謝允一句話出口,發現周圍人的神色都奇怪了起來,每個人臉上都多出三個大字——“你要完”。他心里突然涌起一個隱約的、讓人毛骨悚然的猜測,略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面前“溫和慈祥”的前輩。

    李瑾容似乎偏頭笑了一下,她站定回過身來,似笑非笑地問道:“梁紹難道沒跟你說,他跟我之間有什么‘誤會’?”

    謝允:“……”

    倘若倒霉也能論資排輩,他這運氣大概是能“連中三元”的水平。

    “梁紹兩個字就夠我一掌斃了你,”李瑾容臉上倏地沒了笑意,冷冷地一字一頓道,“但你救了我女兒和侄兒,恩仇可算相抵。交出那老鬼的‘安平令’,你自可離去,我絕不為難你?!?/br>
    謝允略微退后了半步,余光掃過周圍一圈已經戒備起來的人,他把一臉倒霉樣一收,到了這步田地,居然也還笑得出來,他不慌不忙地對李瑾容道:“原來前輩就是名動北都的李大當家,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大當家有命,晚輩本不該違抗,只是不知道我要是將安平令交給您,您會怎樣處置此物呢?”

    李瑾容腳尖正好踩著一塊山間的小石子,聞言一句話沒說,抬腳輕輕碾了一下,那石子就像塊蒸得軟爛的年糕,當即碎成了一團,重歸沙塵。

    謝允會意地點點頭:“李大當家果然坦蕩,連托詞都不屑說,只是梁老已經仙逝,臨終前將此物托付給晚輩,晚輩曾向九天十地發誓,這一塊安平令在交到周先生手中之前,它在我在,除非晚輩身化齏粉,否則絕不會讓它落到第三人手上?!?/br>
    “梁老已經仙逝”這幾個字一出口,李瑾容頓時晃了一下神,似乎有點難以置信,就這片刻的光景,謝允驀地動了,他整個人幾乎化成了一道殘影,一陣風似的刮了出去,等他不徐不疾地把后面半句話說完,人已經在數丈之外!

    李瑾容怒道:“拿下!”

    說話間,她長袖微微蕩,掌力已然蓄勢待發,周翡方才從變故中回過神來,雖是一頭霧水,卻也不能看著她娘一掌打死謝公子,情急之下腳下一步已經滑出,打算要不知天高地厚地跟她娘扛一回。

    一邊的李晟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她散亂的長發。

    周翡被他拽得頭皮一緊,還不等她發作,便聽李晟痛哼一聲,小聲哀叫了一聲:“姑姑,我……”

    然后他竟然滿頭冷汗地捂住胸口,原地晃了兩下,“撲通”一聲跪在了原地。

    周翡被李大公子這“說重傷就重傷、說要死就要死”的變臉神功驚呆了,差點跟著他一起跪下。

    ☆、英雄

    油燈跳了一下,周翡揉了揉眼睛,見天光已經蒙蒙亮了,便抬手打滅了燈火,硯臺里的墨已經撂干了,她也懶得加水,就著一點泥似的黑印草草將剩下一段家訓刷完了,一根舊筆幾乎讓她□□得脫了毛。

    頭天夜里,她跟李晟叫李瑾容從洗墨江里拎出來,周翡本以為自己不死也得脫層皮,不料李瑾容高高拿起又輕輕放下,只匆匆命人將他們倆關起來閉門思過,一人抄兩百遍家訓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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