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節
勉強渡到盛夏,弘歷和弘晝大婚在即,綬恩突然歿了。 一樁又一樁,猝不及防。 胤禛特地帶我去到胤祥府里,與皇宮里隨處可見的大紅不同,白得恍如冬雪覆蓋,炎炎夏日,能把人心結出冰來。 孝顏安安靜靜坐在椅中,看著胤祥。他杵在窗邊,樹影透過窗紙斑駁在他身上,默然望著她。 胤禛踱到窗前,燃他手里反復攥緊又放松的煙袋,輕輕推開一道縫隙。那些青煙飄渺聚散,空余一室無跡可尋的煙香。 我從屋子里退出去,尋到納喇氏的住處。身為一個庶福晉,她的院子也算得上大了。當年還住在雍親王府時,李氏她們的院也不過如此,甚至不及。 幼子離世三月有余,納喇氏仍是慽慽,獨坐床頭抹淚,哭都沒有響動。伺候的丫頭蹲在一旁,見我進來忙跪得規整,正自哭著的女人便也福下身來。 周身所見的女人們大抵相似,夫君不寵,哭一陣,兒女離世,哭一陣,平日里手段了得的如此,得勢歡喜的亦如此。 我來了,她便咬住唇,強抑了許久,淚珠又噼啪掉下,一雙原本杏核似的美目腫得厲害。 不知她前兩三個月是怎么過的,一直這樣垂淚到如今?還是見著嫡福晉的兒子也沒了才又勾起傷心事,嗚嗚咽咽沒個盡頭。 囑咐丫頭好生伺候,我終于躲了出去。 怡親王府,我哥哥家,雖未常來,在我心里也是娘家了,被這般的傷感凄涼籠罩著。 熱鬧時該是怎樣?當下王朝,除了胤禛,最大就算胤祥了吧,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又怎樣?逃不開生死無常。 我們或坐或站在一間屋里,俱是無言,各自滿懷心傷。 就這樣度過了一個下午。 臨走,胤禛摁住胤祥的肩,久久才道:“別總站著,自個兒身子也得顧著,去的去,留的留,照顧好身邊人緊要。明兒個,我讓弘歷過來,幫你照應著兒,把這府門一關,甭管誰來,一應不見?!?/br> 胤祥低頭敲了敲腿,“甭來,大婚在即,別來沾染這……” 胤禛直接打斷,“你這親娘舅家里發喪,他這做外甥的自當出力,哪兒還能再娶什么媳婦兒?!?/br> 胤祥搖頭,抬眼瞅我,又看他,“你可別給他倆往后拖了,折騰所有人跟著受累,不必要。誰沒了,這日子不得往下過,你我兄弟經得還少么?;匕?,晚了,都早歇著。明兒個你叫弘晚過來一趟,我還真就不出屋了,也過兩天清凈日子?!?/br> 胤禛沒再話,在他肩上拍了拍,牽了我的手回身便走。 我轉頭去看,孝顏站到胤祥身旁,相握的兩只手緊緊扣著,掩不掉愁苦,淡在眉間。 有些心傷,感同深受,不必言,也不能。 翌日,天尚未亮,兄弟幾人全被胤禛打發去了怡親王府。 弘歷和弘晝回來后沉默許多,簡單回了幾句。臨走時弘歷附在胤禛耳邊,而后規規矩矩地行了禮退出門去。 不知的是什么,未見弘晚,我的心里突然就亂起來。 胤禛兀自坐了會兒,才對我:“沒事兒,胤祥他要在府里呆幾日陪著他福晉,朝里的事兒先別忙找他。弘晚今兒個留在他那兒,幫忙照應?!?/br> 我哦了一聲,頭。他始終盯著,我忙補道:“知道了?!?/br> 饒是這樣,卻沒來由的煩躁起來,應和著外面的悶熱潮濕。猛地站起,顧不得頭暈,急步向外走,被他一把拉扯住。較勁般用上力氣偏甩不脫,被揪回去困在雙臂間。 “放開!”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非但沒能冷靜,反而更加控制不住心慌意亂,掙扎著推搡,“你放開我,放開!” “他那兒好好的,你放心?!?/br> 我怎么放心? 他們父子兄弟一個個心知肚明,偏瞞著一個我。如同去年,胤祥斷續病了四個月,硬是挺著像個沒事人,提都沒跟我提過一句。這些事,他們不,我哪里知道!今日若是好好的,怎么不當著我的面講,若是好好的,弘晚怎么會不回來。 我要出去,他不肯讓。 我要去胤祥府里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他只一句好好的,連屋子都不肯讓我出。 “解語!”才喊了一聲,就被他抱進內室,直接壓在床鋪上,撞得我頭暈眼花,聲嘶力竭地叫:“眉嫵!蘇培盛——” 身子壓得實在,堵住我的嘴卻輕。 氣得我想咬又怕真的傷著他,用力推開臉孔,強壓著焦急憤怒瞪視,“你帶我去,若是你去不方便,差個人陪我去,我今兒一定要看到他。再不濟,你讓他來,不是好好的么?叫他來!走不來就給我抬來,我今兒必須看到他?!?/br> 耳邊噓了一聲,不急不忙的低沉嗓音,“我了,他沒事兒,你得信我。知道你擔心,才沒告訴你,反倒急成這樣?別鬧。你哥累了,讓他歇歇,正好養養身子。這一天到晚的,朝里的事便罷了,家里也是一樁一件的沒個可心的事,那頭兒顧著他福晉,這頭兒還得哄著你,生怕他不夠累心么。弘晚在那兒,弘暉也在,你又不是大夫,去了反倒添亂,害他擔心,我也擔心。你乖,別鬧,明兒一早我帶你去,好么?” 我蜷成一團,他的話一遍遍回放,又輕又慢,像是施了咒。 太過悠閑,久了,會忘記時間流逝。 已經雍正五年了,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驟然失了力氣,“胤禛……” 他像拍永念那樣拍著我的頭,伏低在我面前,“我在呢?!?/br> 我反反復復地重復著他的話——“他沒事兒,他好好的?!?/br> “對?!彼隙?,“相信我,沒事兒,不會有事兒?!?/br> 他的我都懂,只是怕。 強撐著的那股子勁兒散了,只剩下恐懼,“那你譴個事兒的去看看……” “去了,一早便去了,回了話來不礙的,人還留在那兒,往后都留在那兒,隨時照應著。弘暉和弘晚都在,蘇長慶也在,你不信我,總得信自個兒兒子?!?/br> 我那么不放心,卻也不好再鬧,勉強由他哄著躺好。 胤禛啊——早年什么樣,現在什么樣,多少年來磨練改變了表面的為人處事,內里依舊是個急性子,半不肯與人就合。我與他,三十來年,較起勁來總是我由著他,如今這般真是少見。 睡不著,感動于他的耐心哄勸,便連翻身都不敢。 迷迷糊糊入了眠,就見著胤祥,腿腳越發不好,疼得厲害了彎身去扶,不知怎么就倒下去,嚇得我手腳僵硬使不出力,張了嘴又發不出聲,只見周遭亂做一團,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涌過來將我們團團圍住。遍尋不著熟悉面孔,再沒人摟著我柔聲勸慰,急得奮力呼喊,耳朵里嗡嗡作響,什么也聽不見。 被胤禛搖醒的時候渾身虛軟,汗濕了被褥,指尖都在顫抖。 一盞燭光,昏昏暗暗,看不清面容,呼吸急促撲在我臉上。 被他托了一把,我枕到胸前,“胤禛,要不,你讓紅惠回去吧,去陪陪他們……” 他應得低沉,“可以,只是你確定要讓紅惠回去么?” 是呀,確定要讓她回去么? 紅惠就是紅惠,替代不了紅笑,也替代不了綬恩,每一個子女都是獨一無二,不能改變的現狀只是徒增更多的傷感罷了。 換了床被褥的工夫,窗外淅淅瀝瀝落起雨來,我們偎在窗前。雨勢由漸大,不一會兒便傾盆而下,噼啪亂砸,濺濕了一片。 我緊緊抱著他,無法告訴他我有多怕,怕失去胤祥,怕失去越來越短暫的時光,怕與他注定的分離。 果然,雨是替人在哭的。 ☆、318.時過境遷 未幾日,胤祥又進宮了。朝上朝下,一切如舊。 他總是這樣,所有的不快悲傷都藏在心底,從不對我提起。 胤禛沒什么,也如往常一般,弘晚變得更忙碌,胤祥多是呆在宮里。 皇子大婚將至,宮里的喜氣未見增漲,所有人都心翼翼的。連著下了幾日的大雨終是停了,紅墻金瓦仿佛仍是氤氳在一片霧氣迷蒙中。 七月十八日,西二所迎進了下一任帝王的皇后。 我未像當年弘晚娶妻時那般緊張,守在養心殿的暖閣,看著胤禛和胤祥下棋。 一壺酒,一袋煙,就是人生妙處。 吹打聲早已散盡,燭火搖曳。兄弟倆對坐于榻桌兩側,只聞棋子落。 天之將明,男人歸于朝堂,我分執黑白兩子繼續未完的棋局,一子半子數回盒里,堪堪平手。自得其樂了一會兒,天已大亮,想要回去補眠,才剛到了房門口,聽得傳報,新兒媳來請安了。 古代規矩多,皇家更是,心下不由怨念,該讓弘歷和弘晝同日迎娶才好,免受兩回折騰。 富察氏極周到,不多一句,不少半分禮數,表了兒媳孝道便走了,比她家夫君強。 弘歷散了朝就來了,仍與弘晝一道,如同未婚時,擠眉弄眼沒個大人形狀。 弘晝打趣兄長,弘歷調侃即將過門的弟妹,我忍不住啐道,“去,去,哪兒來的回哪兒去。我這兒一宿沒睡好不容易歇會兒,不夠你們倆折騰?!?/br> 弘晝咦了一聲,突地湊近,“兒子只道四哥一宿未睡,額娘怎么了?” 者無意,聽在我耳中反倒赧然,被弘歷眼含深意地盯視后更是冤死了。分別在兩人腦門推了一把,連轟帶趕,“快去,趁我還沒生氣麻利兒地跑,不然有你們好看?!?/br> 兄弟倆嘻嘻哈哈地跑了,氣得我仰面躺下,更睡不著了。 要不男人天生比女人強呢,同樣一宿未睡的胤禛和胤祥就比我強多了,手眼腦嘴地忙活了一早,到了午膳時還那么精神,氣人! 我怨念時,他們就笑。男人這種生物都是在有女人的生活歷練下越活越精的,沒一個還嘴招我不痛快的,只是笑,半不誤吃。 日子就這樣又能過下去了,不失為一種幸福。 入秋時,西二所傳來喜訊,皇四子要做阿瑪了。 我拉著燕回的手囑了幾句,才發現不對勁,未見半暗喜羞澀。年紀輕輕的女兒家,再大方也不能如此超脫吧。 她的丫頭也隨主人,安靜識分寸,只在一旁站著,連頭都不抬。 燕回站起來福了福身,清晰地:“額娘,有喜的不是臣媳,是富察格格?!?/br> 她的話大方得體,神情更是,偏讓我摸不著頭腦。 她不就是富察么?她是嫡妻,怎么成了格格? “什么格格?”我不解,心里默默加了一句:那是什么玩意兒? 燕回仍是福在跟前,繼續回道:“是四爺的格格,富察氏。一早兒身子不適,請了太醫來看,才知是有喜了。臣媳已稟了四爺,也囑了院里各處心伺候,額娘放心?!?/br> 簾子剛巧打起,胤禛邁步進來,她回過身去仔細問了安。 我掩住心里的恍然,勉強對她道:“額娘知道了,你先回吧?!?/br> 有的女人就是這樣,來去都安靜,像不曾出現過,偏又讓你記得她。 胤禛在我邊上站了一會兒,瞅了眼靜悄悄的窗外,自顧坐到一旁,喝著我的茶。 從他手里拿回來,看了又看,見底了……我沒好氣地瞥了一眼:“您這后宮是歸我管么?” “怕你累著,捎帶手幫你管管?!?/br> 大言不慚! 他突然湊近,歪頭在我眼前,配了一張特別正經的臉,“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