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節
“四嫂身子還好?” 站了良久,宣情這樣提了一句,眼光若有似無掃過我半隱在手籠中的右臂,低頭看著踩在雪中的白色花盆底繡鞋。我頭應好,再無其他。 沛菡眼中失了神,盈著欲垂的淚福在我面前,聲音縹緲像被冰凍于雪粒中,隨風飄浮不定,“四嫂若是得了空,去看看額娘吧。今日四哥發了話,要十四爺回京,額娘那兒……” “好,稍后便去?!蔽一厣磙D向院,欲邁進去收了腳步,聽見宣情的笑,與往年肆意歡笑不同。有些事尋不回,有些情分早就淡了,變了味道,不適合咀嚼回憶。 “宣情還未謝過四嫂,今兒一早,爺被皇上封了親王。成為帝,敗亦為王,真真讓四嫂給言中了。只是沒想到,十三弟竟也只是個親王,不知十四弟回來……晉何爵位?!?/br> 扯了唇角抬起頭,吸入帶著冬日獨有的清冷氣息,確實讓人精神許多。清晨,瑞雪,陽光,處處皆是好。 “這雪怕是停不了,四位弟妹還是早些回府,別受了寒涼才是。爺們的事,攸關天下,大事,做女人的管不了,也不該過問,府里一切皆好,才是正經?!?/br> 掩了門,腳定在門檻內。 腳步聲漸悄,帶著笑漸行漸遠,有有笑。真真假假,無需分辨。 青霞,紫霞……在她們口中竟不僅僅是丫頭,至少對胤禛不是。飛上枝頭變鳳凰?再演一回娥皇女英? 失笑。 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大抵如此吧。吃不到的葡萄,總覺著酸,澀得旁人一嗅便知。女人,泛起醋來沒有高低貴賤,皇室,坊間,以訛傳訛地笑向他人時,那些話總是差不多的,了無新意。 在她們眼中,兩個原本極為相似的姐妹不像彼此,倒更像是多年前的我。為何我從來沒有感覺?也許她們想得太多,也許是我想得太少,是或不是,不重要。若真如此,我倒該擊掌而笑,至少我對胤禛著實不同,做了皇帝尋個新歡也要照貓畫虎。不嫌膩么…… 天家,沒有謎,從來沒有,有的只是被惑住的人心,男人的心,女人的心,迷之幻之。你哭,你笑,塵世不改,冷熱如常。心熱如火,冷眼似灰,冷熱間,荒唐人間世。 堪不破的,多繞些彎路。如我當年,亦如她們此時。 那些明爭暗斗的把戲,十幾年或幾十年如一日的存在,不會隨著誰的離去而消逝宣告終結,只會更加激流暗涌,終要浮出水面,讓人看到透徹。良善,丑惡,撕裂親情,撕裂友情。 也許康熙走時,他的心已全部放下,放不下的,只有活著的人,他的兒子,他的媳婦,也許還有更多人,我知道的,不知道的,太多太多,看不盡。 攔了紫霞伸向身后院門的手,丫頭氣得憋紅了臉,大眼睛盈盈地汪出水氣,嘟著嘴聲嗔怨,“我呸,這幫女人枉為福晉,不懂規矩,主子就該拿出昨日的氣勢來,撕了她們的嘴去。若是讓皇上知道,還不定……” “乖,你家主子累了,想要休息。這事兒……皇上不會知道?!?/br> 直到我發了話,青霞才拉了meimei在身旁,邊推邊笑,“蹄子亂沒規矩,哪里就有你呲牙的份,還不麻利兒準備去。誤了主子休息,皇上才會知道,仔細你的嘴才是?!?/br> 轉向后院,一切如故,恍然如新。這里,是康熙給的,只是曾經?,F如今,是胤禛給我的,我們兩個人的?;厝??若回到初相見時……此時此刻已是好,每走一步,兩個人,執子之手。何需回去。 床褥枕被皆是紅色,沒有明黃的亮眼,睡在上面異常溫暖。 這里很安靜,沒有人吵鬧,沒有人飲泣,也沒人冷言碎語,只淡淡檀香縈繞一室。 身后床鋪輕微動了下,我閉著眼不動,人已輕悄悄地躺在背后,連著暖融融的錦被攬住腰腹。 ☆、277.番外不祉胤禛番外 這個女人是我妻子。 她是怎樣,我以為自己一清二楚。這個時代,三百年后,我都親眼見過,用心愛過,原來只窺其一二。 仍記,年氏有孕時,她去照看。那一日,蘇培盛的回話令我驚訝。 初聽到那些話時,不敢置信,心里竟不知是何滋味。那樣的話如何從她嘴里吐出,是何表情,無從想象。一個平日與我鬧別扭耍性也會嬌嗔的女人,該如何變成……怎可能出那番話來。 此時方信,她確能得出,能把年氏嚇得不敢尋死,能讓年羹堯見到她便心謹慎。從前,不是這樣,即使我未見過,也知她不曾。哪一個才是真的她,或許都是,只是我不曾見過罷了。 此時方知,她能做到對我的那樣,做得更好,不管我變成什么人,都站在身旁不再離開。我們的家不再像是偷來的藏起的,王府就是,園子也是,承載最多感情又最薄情的皇宮亦是,只要我們在一起,處處皆是。 對她,竟三十年未曾讀盡,許是今后,還有不知道的,令我驚喜。 胤祥是知道她的,就連他福晉也是,他們是她的親人朋友看著她成長又同樣來到這里,關于她的每一面她的表現他們從不懷疑,只站在身旁或是身后,放心地看,放手任她隨意展現。也許,我也可以,不必總是擔心她受了委屈,不必總是將她絆在身旁,她遠比我以為的堅強,足以保護我們的孩子,甚至是我??晌艺娴姆挪婚_,一絲一毫,若是可以,絕不再讓她見那些傷人心的場面。她的心會疼,我知道,為我,也為皇阿瑪,為這世間親情淡如水涼如冰。 大殿之夜,言猶在耳。我就靠在后堂軟塌,堪堪醒來便聽見咄咄相逼,聽見弘晚兄弟守護言辭,更聽見她把兒孫置于靈前,人為刀殂,我為魚rou。她竟然敢! 這樣的事誰會做?試想,皇室最重子嗣,沒有女人會把自己的兒子哪怕是庶子的命交到人前,即使我那些敢于爭奪皇位的兄弟怕也不敢,我亦然,想都不會去想,她卻這樣做。而她偏就做到了,讓我那班所謂兄弟退出殿去。 她得對,我的命還在,他們不是孤兒寡婦,該護著他們的,是我。若是不能護他們母子周全,坐擁天下又如何,弘暉,弘晚,弘歷……她知道么?她對弘歷很好,對弘晝一樣好,若非我知道,怕真要分不清楚哪個才是自己當年親手抱回府中的幼子——我們的兒子。 皇阿瑪是知道的,即使我們從未因此提過只言片語,我心里清楚,在他交給我那串絲絳時,弘暉娶妻,允他即日起常佩玉牌。那串穗子便是弘歷所襻,生澀稚嫩得全不似他額娘平日所做,被弘暉心愛護隨身佩戴。 我從未對他們任何一人提過弘歷身世,皇阿瑪、弘暉都知道,只一線索便一清二楚,偏這親娘像沒有反應……她到底聰明還是無心。又或許,她早知曉,只是未與我提起。罷,總有一日,所有謎底都要揭開,那時只盼她不怨我。 攬住睡在身前的女人,我的妻子。 十三歲迎娶之初,斷料不到此樣人生。三十一年夫妻,回想起,滴滴,我竟期待能再長久些,不懼風雨,只怕這一生太過短暫。 發間,盡染檀香。埋首柔軟發絲間,心有余悸。我很少怕什么,不管人或事,偏每次恐懼來襲時,皆因為她。怕她離去,怕她怨恨,怕她再不回來。此次,源她而起,更因她而心安。 只一夜間,宮里人盡皆知,我的月兒,未來皇后,威名已立。 這座院子,這間房,自搬出宮去,極少回來。此時,卻可安睡,攬她于身前。我信了命,信了緣,信她此生不再離分,只盼來日過得慢些,哪怕此時暗潮激涌,我亦求此般相依相伴,拉長白晝黑夜。 雍正九年?九月……我記得清楚。 被檀香纏繞的發上、頸間,難再感受她身上那股更為清淡的花香,細嗅間,若隱若現。額角發鬢,眉梢眼睫,清淺呼吸的鼻翼,微張的唇,心親吻,流連難退。這么些年,她似容顏未改,我卻一老再老。既如此,何以比我先去,竟要我一人留于世間。 短短數日,我的心一直極懸著難以安放。 胤祥得對,歷史擺在那里,風吹不動雨打不動,是我的跑不掉,無需多費心思。關于此,早已參透,只是此時的我,不因皇位是否可得,不因眾兄弟虎視眈眈,只因她一人被留在皇阿瑪身畔,沒有消息,半也無,她竟一句話也不找人捎給我。再去暢春園時,見到紫霞知她平安,心仍難靜。我知道會無事,亦知皇阿瑪不會為難于她,偏寢食難安。 她睡了吧,像昨夜在我懷里暈過去后一睡不醒。夢里的她會怕會傷心,更會哭,讓我看到她的心,卻連安慰也給不了。 我知她會來此,像她離京之時無處可去的我,散了朝便至此處,無需尋路由心牽引。 偎靠在懷里的人嚶了一聲,抓了我手抱在胸前,溫熱呼吸輕吐在我嘴邊。這時候能讓我笑的怕只有她,笑得真實也痛到刻骨。被人依賴是件讓人矛盾的事,是責任,是承擔,也有甜。依賴我的人很多,包括后院那些女人,偏只因一人而心安快樂心痛難忍,心甘情愿,唯恐給的不足夠。她的委屈,我的心傷。 月兒,笑意,都是,我試著喚了幾聲沒人應。換作平日睡得極淺,早就醒過來,怕是真的累了,需要休息。 落在唇上的吻才欲退離,微張呼吸的雙唇竟又分了些迎過來,哼得迷糊全沒了昨夜于殿上的正氣凜然,變回我所熟悉眷戀的那副女人模樣。 “胤禛……” 裹了被子抱緊,細軟的一聲就這樣從唇齒間融化于溫暖錦被。聽了三十年,此時全然不同。自我接了皇阿瑪遺詔起,所有人待我都換了顏色,兄弟,女人,往日同朝而立的大臣乃至宮女太監,只她,在她心里,我是胤禛,從不是別的什么人,如同初見大婚之夜。 她待我,待我們的兒孫未曾變過。 我曾怕,怕她對兒子不能平心而待,怕她似額娘那般寵一個到天上,另一個…… 額娘。 皇阿瑪去了,額娘傷心,十四弟未回,額娘擔心,不曾問過我一句。當年那個荷包,時日久了,舊了,顏色淡了…… 額娘不喜見我,也不喜見她,除了十四弟的福晉,誰也不愿見到。 月兒仍是每日問安,早晚兩次不曾間斷,如我一般。 我們將是皇宮里身份最為尊貴之人,也最是落寞,彼此依靠。 月兒過,女人的心很,裝了一個男人就再盛不進其他,我信;月兒過,母親的心很大,每個孩子都是無可替代的唯一,額娘心底也有一處柔軟溫暖著一個我,我曾試著信過,終難釋懷。幸好,她和額娘不同,從未負我。 也罷,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至少我不曾得到或失去的,我的兒子未曾體會,足矣。 明日,我即帝王,正式登極。 那些兄弟,信或不信,再無干系。若再糾纏,必不是守靈之景,由不得三道四阻我之意。不敬新皇,便罷,不允封后,與他們何干。朕想如何,何需問過他人意思,朕欲如何,何需旁人指手劃腳。 天下黎民,萬里江山,日月星辰,朕必不負之,此亦皆為見證,帝后之位就是為她而備,朕非食言之人。此生此世,我為帝她必為后,再無她人,至我命終結,亦必不負。 怕只怕,我們兩個終日忙碌,難尋舊日時光,堂前屋后……安然靜謐。 ☆、278.我的胤禛 有些男人適合成長,擅于成長,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地改變。年少時或許輕狂,或許驕縱,隨著時間推移,積淀,越漸沉穩斂其鋒芒。 記憶中的面容曾覺各種好看,那些變化潛在心底,幻化成今日模樣,原來是會越來越有味道的,絲毫不因歲月流逝而褪去原本熟知的一切,只會更好,更喜歡,更愛。 眼角細紋,有深刻的跡象,鬢間白發,延著發辮隱于身后。一靜一動,每每失神,換我半晌注目而不自知。 門外一聲輕響,回神,燭光與窗紙外的黑沉寂靜強烈對比,溫暖的紅色燭影暈投在桌面,輕搖靜舞。面前的人凝眸看我也不催促,微彎了腰湊在近處,我的手還搭在他頸間剛剛系好的紐襻上。 低頭撫過新上身的明黃色朝服,數不盡的金龍,胸前,雙肩,袖端,下擺……似乎處處皆有,大有抬爪正欲飛天之勢。陌生,明黃上的金龍,極其打眼,要開始熟悉這樣的一個他,不再是皇四子,不再是禛貝勒,不再是雍親王,而是終于變成雍正帝的——胤禛。 取了朝服帶纏于腰后摸索著系好,正要從胸前退開,腦后被撐住貼回那團金龍之上。細細撫過,金線勾勒處栩栩如生。 雖未見過真龍,也不可能親見,此時此刻方真真切切地感受,他是皇帝是雍正,不是我前世今生的年少猜想,不是初來乍到的試探了解,是與他一起看慣浮華塵世的喧囂沉默后,經年累月的知心相守,是等待。這一瞬,心,起了又落,安然。 今日之前他的心愿,今日之后他的勤勉,起始終結,正式邁入新的篇章,獨屬于他的帝王青史。三十一年已過,此后十三年,我努力跟隨,許是真的走不到他的盡頭,仍要把每一步踏實在他身畔,不偏不離,余生盡付。 按實胸膛心室,沉默片刻,聽得穩健跳動,“去吧,我等你回來?!?/br> 沒有回應,只是手掌略松,扶我站穩。 回身取了榻上的厚重黑狐皮端罩,胤禛已抬手接住。我心扶住看他穿在身上,撫正頸處圓領,接過指尖下的對襟暗扣,一一系好。 袞服仍在榻上,明黃依然,金龍依然,更有色彩斑斕的日月星辰山火章紋。孝服亦在榻上,白得似下了幾日終是停住的雪,一襲簡單的白。 走過去未及觸到明黃一角,套著白玉扳指的拇指已按在手背,四指抬握住我的手站于身后,略一彎身將孝服搭于臂上。 “你再睡會兒,等我回來叫醒你,別忙起來?!?/br> 應了聲好,取過榻桌托盤上的朝珠,抬臂間見他瞇了眼望過來,正欲彎頸低頭,被我噓了一聲站得直挺。黑漆漆的瞳眸深處,染了些燭光暖在我周身。 踮腳湊上,腰側輕扶,掌心溫度透過里衣,如這一室的靜和暖。扶正晶瑩透徹極圓潤齊整的上好東珠,又取了朝服冠戴在頭,撥齊耳旁黑色絨毛,掌心捂在雙耳之上。 自上至下看一回,推著他轉了半圈。 胤禛,雍正,今日始登為皇。若非親眼所見,若非親手打理,怕我窮極一生也想象不出他這般帝王氣勢。史冊,畫像,未及描述萬一,眼底神韻,豐沛身姿,又哪里是筆畫盡處所能勾勒展現。 見他穿過各式朝服吉服,嚴寒酷暑,春暖秋涼,各有風貌。此時確信,帝王服飾最最合他,雖是黑色,更顯儀態,所有一切融于這襲黑色之下,看得清,道不盡?;实?,原來不只是我見過的如康熙那般,可面容親切可氣度威嚴,還有一種叫作胤禛。 許是私心作祟,世間男子千千萬,竟分成兩種,一種是別的男人,剩下的一種便是他了。 靠在背上貼住暖絨的黑狐皮毛,捻住垂在頸后的朝珠背云,明黃絳子。 虛攬在腰間的手被握住,輕揉了兩下突然收緊,拉我轉至身前,挑了眉尾看我。須臾間眉心攏起,須下薄唇漸抿。 不等他開口,我先捏住垂掛在胸前猶自晃動的東珠,起學了三十年偶爾用到的滿語,“這個……塔娜?” 胤禛微愣,復又挑了眉,看著我唇角一動像是笑起來,低頭湊近耳邊,“過陣子喚她來京,陪你呆些時日?!?/br> “不要,多大年紀了還折騰她,都是一大家子人哪個走得開,寫信好了?!闭?,靜悄悄的門外又一聲輕響,我推著他胸膛想要退開,耳畔一熱話語更輕,短短幾字得極慢,竟似斷不成句。一字字躍入耳中,直涌心肺深處,隨著血液四處流淌。 心,突地亂了一拍,黑亮亮的狐毛從指縫間乍出來,軟軟的毛尖顫悠悠晃個不停。 埋頭唔了一聲,里衣皺在身后被他提抱胸前,耳后的頭發撥了又撥掃得直癢。熱氣不斷吹拂在耳跡,聽得他又急補了一句,“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