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節
訝然抬眼,他竟睜大雙眼看著我,燭光一閃,睿智,恍如當年。 “臣媳不敢妄自揣測,諸位兄弟皆有才之士,皇阿瑪心中必有定數?!?/br> “你希望是誰?” 男人比女人固執,有權的男人更是,病人更是。 “回皇阿瑪話,人有私心,人人都愿自家好,臣媳亦然。只是皇位非同兒戲,也非一家之事,不由女人之意,而且……做皇帝太辛苦,做明君更是,臣媳不盼?!?/br> “辛苦,六十一年……朕自八歲登基,誰曾對朕過一句辛苦?!笨滴鯂@了一聲,幽幽然的長,金黃錦被下的手動了動,“起來吧?!?/br> 我仰了頭看他,腿腳皆酸,忍了忍輕聲回道:“謝皇阿瑪,臣媳還是跪著話,臣媳不累?!?/br> 康熙唇邊扯了絲虛弱的笑,又往軟墊里陷了陷,我伸手推厚墊子跪回來,聽到他極輕地問詢,“你家側福晉幾個月身孕了?” 往腿上坐了些,心里默算,“快四個月了?!?/br> “你對她們也不錯?!?/br> “還好。她們是四爺的女人,子嗣也是四爺的?!?/br> “也是朕的,是這天下的?!?/br> 我應了聲是低下頭,想起他那句皇家多子多富貴。 “這江山交給哪個,怕是這么多年爭下來……朕都清楚?!?/br> “兄弟,朕也有?;始覐膩聿蝗毙值?,莫異母,就是一母同胞,這情份也越走越淡。也許,朕做得不夠好,只是身在皇家,身不由己?!?/br> “誰能保證,若是其中一個坐上這位子,其他兄弟性命無攸?” “你和老九老十還有老十四都不錯,老十三更不必提,他們是兄弟,也都是朕的子嗣?!?/br> 康熙斷斷續續了很多,我始終聽著,他像是不需要我回應只是,此時方才頓住。見我頭并不回話,他便搖頭,嘆了口氣。 “這三十年,你也變了不少,心里想的都不肯了。朕不罰你,只是找你來聊聊,宮里,這里,能和朕幾句掏心話的實在不多,敢為了兄弟要朕命的也不多……不對,是沒有,朕生平所見,就你一個。當年老十四,就在大殿上,當著文武百官為了老八跪著求朕,來來回回也只是求,朕要殺他,那班兄弟便都跪下來一起求,平日里兄弟兄弟叫得親,竟沒一個敢像你那樣為了老十三拔簪子刺朕的?!?/br> “臣媳莽撞,皇子們自是不會?!?/br> 康熙的手伸出被角擺了擺,指指身后軟墊。我湊上去幫他扶好,坐直些又要了杯水,濕了雙唇便搖頭。 “老四,性子冷了些,原還不是這樣,恐是時候朕管得急了……”我握住茶杯定在床邊,愣了愣見他仰頭看我忙又跪下??滴醪恢聪蚝翁?,像是陷在回憶里,目光散了很久才重新斂回盯在我臉上,“朕,留了個爛攤子,怕是以后他有得辛苦,若是對你不好,可別記恨朕?!?/br> “臣媳惶恐,臣媳不敢?!绷诉@一句,心里的亂竟真亮堂起來??滴醯男木驮谶@里,金口玉言,后世諸般猜測,我從不信連想也不愿浪費時間,今日聞他所言,胤禛,你十三年辛苦總是值得。 “他那些兄弟……” 咬了唇抬頭迎上視線,“皇阿瑪,四爺知道什么是天下蒼生,這么多年您該知他,心中大愛之人必懂兄弟之道。臣媳也懂,十三弟是臣媳兄弟,九弟亦是,十弟十四弟一樣是,其他兄弟也是一樣?!?/br> 康熙閉目靠在那里,半晌沒有動,我等了許久以為他睡了,思忖著是否喚李德全進來侍候,聽見一句輕語,“千古一帝?天下無雙?” 看他微挑了唇角笑得熟悉,努力回想,時光倒流。頭隨他而笑,“是,這話原不是臣媳的,世人皆知,臣媳當年也只是借用賣弄,卻字字屬實,句句真心?!?/br> “你這心也算是靜了,不似當年,跟著老四住在府里園子里,那院現如今也不去了,聽還有別處。都留著吧,挺好。這么多年老四為你……他也算值得?!?/br> 值與不值,都是外人的,十數倍的知道不敵萬分之一的體會,喜與悲,冷暖自知,夢與醒,癡人國度。愛里,從來不是用值得與不值得來衡量,付出,都是自然而然,哪里會去計算得失。 皇位,對于這些曾無限接近的男人們來重于情愛,那份癡迷,更甚之。 ~~~ 我被康熙留在暢春園,距離圓明園很近,卻不得回去。他不再宣我,我也沒去尋那丫頭。 話已得清楚明白,無需再想,安心住著便是。 終日的雪,未曾停過一時片刻,天地間白茫茫一片,覆蓋了紅磚金瓦殘葉枯枝,望不到盡頭,只一縷暗香縈繞。冷梅?檀香?無從分辨。 不知幾日,不盼不念,等待。也許哪一天,一切便終了,又是全新開始。那時,我便能見到他——胤禛。 ☆、274.前塵莫禔 下了幾日的雪忽然就停了,風勢未褪,夾著呼呼的聲響卷起雪片胡亂飛打在窗上。 暢春園,除了風雪再聽不到其它,也看不見,沉入無邊黑寂。 筆尖劃過宣紙,畫出斜長一道,提筆懸于紙上,墨汁滴下去。臉上一涼,又是一滴落于紙面,覆在黑色之上加速洇散。我握緊筆桿,愣神盯住所抄的半卷佛經……哀慟之聲,隱約傳至,不真實,像是從心底發出去,兜轉著回到耳中,被風吹得忽遠忽近。 也許,就是今日。 一個帝王的時代終結,翻一篇轉一頁,換個人繼續書寫,從來不會停步不前。 我未親眼見證,卻感同深受。不需去看,那種痛隱在骨骼中,流淌在血液之內,冷熱間早已融為一體,再拆分不開。 窗外遠處的天空突然就亮起來,恍如白晝,似能聽到人們走來走去的輕悄,每一步都踏在心上某處,疼,隱隱地。 擱了筆走到門邊站了會,轉回到內室床鋪已收拾妥當,伺候的丫頭垂首立在簾邊。我徑直走過去,躺到被子里裹得嚴實,見她仍杵在那里,抬手扯了幔帳阻擋一切,“下去吧,睡了?!?/br> 胤禛、胤祥,還有那些我曾熟識的他們的兄弟,一一掠過眼前。翻來覆去,輾轉出現。我從那間房里走出來,只是幾日前,現如今,他們就跪在那里,跪在冰冷的雪地中,或沉默不語或無聲飲泣,看不清面目。 誰,站在門前,展了一卷明黃,沉聲誦讀。我看著那些背影搖搖晃晃虛虛實實,閃在綿延不見盡頭的白色燈幡之下。今夜,原是一家人的事,他們都是兄弟,擁有同一位父親,此時卻真真成了這全天下的事,似乎真的……幾家歡喜幾家愁,或是無人歡喜無人眠。 夢境總是擾著我,不停翻攪,受不住掙扎著醒過來,天已大亮。站在床邊挑起帳子的已換了個人,那張臉依稀記得。 “你……” “奴婢紫霞給主子請安?!?/br> “紫霞……”頭隨她扶著坐起,再看過去熟悉又有些陌生。有段時日未見她似變了些,許是因為這個年紀變化尤其快,原就伶俐的人更加機靈討巧,眼角眉梢的笑像是鐫進去的,即使眼睛紅腫仍見三分笑意。 和她隨口了幾句,驚覺此女并非熱河那名丫頭,看著她俐落的給我罩了里外衣裙,系了最后一顆腰側盤扣,扶我坐到椅中又遞了暖爐,才退后兩步福在面前。 “主子的是jiejie,昨夜已隨行回到宮里,奴婢留在此處伺候您?!?/br> 走到門邊她已先擋在前面將門推了道縫隙,冷風呼地就灌進來,雪花粘在臉上,又濕又涼。 將她拉到旁邊大開了房門望出去,無燈無幡,白色籠罩的暢春園,前所未有的寂寥?!岸蓟貙m了?” 肩上罩了厚實棉軟的斗篷,巧的臉孔已轉到跟前,手上不停地系著頸間緞帶,凍得有些紅的臉低垂著,“回主子話,都回了。昨夜臨行前皇上留了話,讓您在此歇幾日,親自過來接您?!?/br> 皇上……胤禛吧。 “主子回屋吧,外面冷。過會子眉嫵姑姑她們會來,陪您話兒也是好的?!?/br> “你jiejie呢?她叫什么來著?”拉了她手到斗篷里,邁進雪地中沒有想象的冷。 “勞主子惦著,jiejie叫青霞?!?/br> 燈芯? 停了腳步看她的臉,姐妹倆極為相似,也和弘晚姐弟一樣,同胞的姐妹?居然都是靈秀聰敏,一雙明亮的大眼倒是像極……有些記憶出奇的深,想起時卻極淺像抓不住,只是知道而已,記不全。 在園子里晃了會,還未覺累已見著快步尋來的眉嫵解語,嗔怨地扶我回了房里,嘴上雖是什么也沒,臉色卻不好。紫霞端茶遞水的跟在她們身后,眼底隱約在笑,沒半日工夫,三個人倒是熟得很,看著我時像把三雙眼睛聚在一起,難再出門一步。 就這樣什么也不管顧地過了幾日,安靜的園子終于有了響動,能聽見齊整的腳步聲,很輕像是還遠,卻清晰可聞。 房門叩了兩下,紫霞已跑過去,拉了門愣住身形,福身行禮。 不是胤禛,來接我的竟是胤祥。 坐在馬車上攥緊手中字條,展開再看,復又捏住。 我知他忙,必是走不開的,這種時候還分了心在我身上,還讓胤祥來接我進宮。哪里會怨,只是掛心,我想見他。 乾清宮,遠遠便見一人一身縞素白衣,罩著各自的身份跪在梓宮前,悲慟啜泣之聲不絕于耳。新君舊臣,都是都不是,此時皆是子媳嫡孫。 站在門前,愣住。 康熙,病榻之側言猶在耳,三十年前到今日,初相見時,喜時怨時,塞外時南巡時,迫我離京時,允我回宮時,憐我弘暉時,念我胤禛時……此時此刻,知道與親見,終究不同。 強忍著雙腿的無力站在門外,越過眾人頭怔望那副棺木,人影一閃擋住視線,只一片死寂的白色。 胤禛的手就在面前,凝神看著我,眼窩深陷,眼中布滿血絲。伸手搭上,他已回身拉我邁進去,帶到兒媳那一處,跪在最前面。 胤祥跟他走到兄弟中間,跪在他們該在的地方。沒有人抬頭也沒人話,又是靜,伴著偶爾的一聲低泣,全是哀凄。 殿里掌了燈,隨著大敞的殿門外刮進的風,燭影晃在白色燈罩內,撲嗽嗽地響,像是淚滑下臉頰的那種頻率。 “都回吧?!?/br> 我聽見胤禛的聲音,很低,得緩慢?;仨懺诘钪?,似哀似鳴。 不知是誰應了一聲,聽不清,前面就亂起來。沒有人站起,卻能看見那些猛地抬起的頭,油亮亮的發辮輕微甩動。抽氣,悶哼,混著像是不屑的腔調,一聲聲匯集起來,尖銳刺耳。 “朕回去……” 這一聲更為低沉,卻嘭的一聲砸在我心里,忍著沒有站起來努力尋聲看過去,心跳得像要躍出喉嚨沖出去撲過去。 胤禛……高無庸跪著從后面快速穿過湊上去,才剛扶住人就靠在肩上,搖晃著向后仰了一下。胤祥從人群里站起走過去,俯在他身旁,我不知他看到什么,只盯著不能動。 從內室出來的只有胤祥,站在前面幾乎一揖到地,“老十三不敬,懇請眾位兄弟帶著家眷先行回府,明日再來便是?!?/br> 不知又是誰發出嗤笑,隨著笑聲已陸續有人站起,像是對峙站在胤祥面前,手指幾乎指到臉上,“這就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想當年你老十三連朝堂都邁不進一步,現如今倒敢站在這里對我們兄弟大呼喚,還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了?!?/br> “三哥,今日聚此眾人皆知,只為皇阿瑪,兄弟們心里敬重,皇阿瑪自然在天有靈,聽得到看得到?!?/br> 那些兄弟隨聲附和,甚至有人低聲嗤笑,我分辨著聲音心里竟也笑出來。 胤祥仍是直挺挺地站在那兒,還是那一句,“請兄弟們先行回府,孝心,在時有,去時亦有,不減分毫。無論何時何地,皇阿瑪定然聽得到看得到,自能體會?!?/br> “怎么體會?你們兄弟倒是好端端守在這里,偏要趕我們回去,是為何意。十四弟人還未至,皇阿瑪定也知道,我們兄弟豈能離去,自是在這里替他守靈?!?/br> 老十吼了這么一句,騰地又跪回到地上,地磚幾乎都顫起來。 有人應和又跟著回去跪下,只余幾人仍團團圍站在胤祥身旁。 “原就是一家兄弟,怎分彼此,十哥執意要留是好意,四哥要大家先回也是好意,畢竟還有家眷。若是兄弟們不肯領情,守靈便是?!?/br> “老十三此言差矣?!崩先珠_了口,我竟感不到分毫文人氣質,咄咄逼人大有唯恐這執掌天下的皇家兄弟不亂之勢?!靶值芤彩怯杏H疏的,似你此時,就是嫡親的,我們兄弟怕是不知遠去哪里了,否則……怎能今日方得進宮,今日方能痛快哭上一回。老十得對,十四弟還沒回呢,若是此時在京,怕不是當下之勢?!?/br> 胤祥搖頭笑笑,并不答話,老八站在一旁也笑,拍了他肩膀聲音一如往昔,溫和沉靜,“三哥也是傷慟至極,才會如此,十三弟莫怪。你這腿腳怕也受不得累……” “就是,十三弟腿上的舊疾怕也受不得這般辛苦,不如你先回吧,我們兄弟替你守著就是,沒得因此讓四哥擔心?!崩鲜俸俑尚陕?,跪得倒是直挺。 “擔心……”老三回身掃向跪了滿殿的眾人,嗤笑,“他已貴為天子還有什么好擔心的,只怕該要擔心的是我們兄弟才對?!?/br> 康熙還在這里么?人死后是否真有靈魂,天子是否真能異于常人,這些眾生態,相信他知道,早就知道。 那些哀傷全都散了吧,一個登不上的皇位遠比躺在棺木中的父親重要,他們的笑比哭真實。 這就是親情,最為尊貴的天家親情,淡漠得心都忘了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