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節
“我……” “又錯了,平日里你和四爺自稱什么,他又喚你什么,那是你們兩個之間的事,至于跟我,出了這道門是妾身,關上這門也斷沒有個我字。你跟你二哥不同,門里門外都一樣,他就比你明白這個道理。這種做主子的事很難一榮俱榮?!?/br> 靜謐的房里大片日光,從緊閉的窗紙透過來,空氣中攪纏的紅黃色光芒里攙著些白,像是塵埃。極淡的香氣縈繞在我們之間,收回帕子捻于指間,抖落站起。 熟悉的檀香從帕角到我身上飄散在空氣中,像他站在身旁。 細瘦指節從枕下平伸到床邊,一對紅色寶石戒指磕碰著搖晃,發出細微聲響,我能看見戒圈里隱約的凹陷。 還需要嗎? 重戴手上這枚時已刻回名字,不知何時取了去不知何時系回來,不問不看我也知道他那枚里有相同的字,如我當初用心刻下。同一個位置,同一個字,我早擁有。 曾經的獨一無二舉世無雙成了贗品。 誰曾把它獨占,誰又記恨了誰,誰忘不盡蝕了心。 轉身面向房門,站穩。 “你好生養著,一日三餐少不得,想吃什么便隨時叫丫頭找李管家去,少不了你的。想生要生,不想生還是要生,有本事就好好活著生個健康的出來,讓他活著,活得比你長,活給我看。 不要以為死很容易,在這府里還由不得你了算,我不許你死你就不能死,誰也不能。你要是敢死,年家全要陪葬,信不信由你。我能忍下一年,就能忍兩年,忍三年……” 我看著窗外陽光睜大眼睛,一呼一吸吐納這房里的虛躁悶熱,走過去支了窗撣撣衣擺袖口,笑出一口氣。 “你哥死了沒有?還有書信沒有?記得告訴他,烏喇那拉氏以德報怨,讓他安心地準備做舅舅。至于你,他這娘舅還沒死你和孩子就得活著。記住了?” 徑直走過去挑了簾邁出門檻,攥緊的手指一松,將帕子丟在身后地上。 到了院門前看到正推門欲進的胤禛,一襲石青色朝服,金黃絲絳墜著碧綠幽深的渾圓翡翠垂掛身前,搖搖晃晃地磨蹭著胸前那團金龍,五只閃著光的金色龍爪隱約在動,人卻定在門外。 揚頭便笑,“回來了?” 立在門外的人低應一聲抬手伸過來,“回去吃飯?!?/br> “好?!?/br> 我把手放進他掌心邁出門檻,濕了指尖的右手垂在腿邊,像是捻了個指訣懸于半空。 逃到無路可退,可能就是回來,回到原重新再來,用更多的勇氣接受一切,才能抵抗曾經躲避的所有。我變了太多,變得不像從前的我,也許這樣的我真的適合生存在這里,不被人欺……卻學會了欺人。 許是從來沒變,許是本質如此,只是積了太多的苦和怨甚至恨,終有一日,讓人窺見。 幾乎忘了曾經的我是何樣子,如何生活在那個快速發展的現代社會。每日打拼辛苦工作,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是不是也像今日這般面對身旁那些人,所謂同僚或是——同事? 也許吧,我忘了,卻在今日忽然想起。 胤禛,你給我的是怎樣的人生和安逸。重回年少的那段時光真是可以靠著你凡事不想萬事不愁,輕松愜意得讓我那無法再拾的曾經越離越遠。 原來,我本是這樣的人。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 胤禛,這樣的我,你可曾見過。若是讓你見到,你會怎樣面對,怎樣看我。 胤禛,你還會愛我,甚至想要好好愛么? 我知道,你會。因為——我愛你。 ☆、267.寺神馬月·2 山間破廟,無佛無像,唯一間四壁瓦房勉強遮風擋雨。 斑駁紅墻圈起一桌窄案,兩支破舊燭臺半盞垂淚殘燭。風吹雨過低吟盡,燭火亂搖。 一聲長嘯,四蹄踏雪的烏黑駿馬止于廟門前,高大身影自馬背翻躍而下,三兩步沖至廟內倚墻而臥之人身畔。 “亮工?!?/br> 年羹堯驚坐而起,扯動肩頭傷勢忍著鉆心疼痛仰望來人,“爺……” 來人正是急趕尋來的雍親王——愛新覺羅·胤禛是也。 只見他凝眉止住屬下欲起的動作,單膝跪身旁心挑了領口至肩側探看傷勢,猛地收回手扯掉頸下所系披風。 燭光一閃,沉黑覆蓋。 …… 兩名男子靠坐墻邊,一襲黑色大氅斜斜搭于肩頭,將要滑落被胤禛兩指夾住重又覆在掌下的年羹堯肩上,遮住暴露在濕冷空氣中的皮膚直掩住枕在他肩上的下巴唇角。 “爺……奴……” 一便扯動患處,強忍著欲再開口嘶的一聲頓住,封了口齒。 “福晉……” 胤禛眸色一沉,拇指壓于微張唇上,“惹她做甚,傷了你才不值得。只等他日,我若坐上那把椅子,你便……”指隨心動,延著繃纏于左肩漸露的雪白錦緞落在殷紅的胸口上方,掌心壓住心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br> “奴……亮工不敢妄想,只輔佐爺?!?/br> “這是氣話。我對你不好?只是晚了半步,終是來了,還能棄你不顧?” “繡紋……爺也未見對妹多加寵愛,怕是爺心里仍記掛福晉?!?/br> “這句更是傻話。見她,不見你,倘若日夜面對反倒更念著你,哪有心思,怕早就要送信給你要你來京,豈不反誤了你我大事?!?/br> …… 數年后,風云早變,當年許諾之人登基為帝已四年,如他所愿。 年羹堯至死猶念——世間,所謂男人,便有女人,至少一個,是為陰陽。天地,日月,晝夜,寒暑,或是上下,皆為陰陽。又如他與他的齊家治國平天下……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世事無常皆有道。 不貪念真假虛實,感情再不復提,他是君,他是臣。君臣亦有道。 變心? 許是吧。 更許是,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從來不是他,為親為王自有他人,怡賢之名亦落不得外人頭上。年家,妹,自己,恐皆為棋子爾。 信或不信,命已到頭終難辨,若再論,便待來生。 國之巔,無貴妃之位,更無身后奴,唯一帝一后。 他人,俯首稱臣。 許是當年那一槍,若是偏些或低些,再或他更晚來半步,便能少些希冀,早斷了執念癡心。 時至今日,俱往矣,終如逝水東流去,未見浪滔數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 江山依舊在,都付笑談中。 ☆、268.命運在那 六月底,我已沒了時間去管年氏死活,交待李福加了人手好生伺候,便跟著胤禛去了圓明園。 康熙的身體似乎好了,又要來園里坐坐。仍是恩寵?或是其它,圣意難測。 所有人都忙起來,有備無患。 一切準備就緒連年氏都接到了園子里,又等了幾日當朝皇帝才姍姍來遲,隨行仍是浩蕩具皇家慣有氣派,李德全心攙扶。 我和一眾女眷跪在胤禛身后,還有兒孫,不算伺候的下人竟也拖家帶口近二十人。 湖面層層波紋漸推漸遠,垂在岸邊的枝柳綠到水中,旖旎從風。 走不到盡頭似的。 偶爾停步站立,眺望遠山,指腳邊花草樹木,一言一語駐了時光。那些佛家的偈語謁語娓娓道來,聽在耳中,今生未盡仿如轉回前塵再走一遭,不知虛度了多少流年,換到此處靜聽兩代帝王參透佛魔,墜落紅塵。 看向同是跟在身后的胤祥,他何時抵京我竟不知,沒有人來告訴我,也許才剛回來吧。 今日一見,恍如隔世。我仍需抬頭看他不管哪一世都站得筆挺像個軍人,卻不時裝作低頭看路瞥那右腿,比去年才進避暑山莊時好些,如此而已。 我們的人生早已決定,在最初來到這里時,誰都改變不了。他比我灑脫。 用過午膳康熙未走,帶著胤禛胤祥和一眾孫輩上了船,游在湖心,隱于一處風吹盡處,不知所向。 我囑咐眾人回去歇息,又讓李??粗M快收拾,抱了念兒坐在九州清晏東側的半掩窗前。她睡得香甜正憨,我輕輕拍撫看水霧迷蒙。 康熙將走時領了弘歷在身旁,子眨巴著眼睛看我,我卻只記得他皇瑪法那句金口玉言。 “即日,朕帶弘歷進宮,往后隨朕左右。那些師傅都譴了吧,朕來教?!?/br> 心口某處就燒起來,疼得按也按不住。我看著弘歷,他不再眨眼地盯著我,亮閃閃的眸底像是午后那處湖心,隨徐徐清風飄來蕩去的一片浮萍,抓不住。 鏡中花,水中月,大抵如此。 身前遮了大半日光的胤禛倏地就低下去,烏黑紗質的**一統帽定在眼前,辮尾的金黃穗子晃了幾晃垂在身后。強光照曬,我瞇了眼睛跟他跪下低首謝恩,無上恩寵。 沒有時間緬懷那段極短的藏在心里的母子相親,除了這個幼子我還有弘晚,更有弘暉。他的婚事無需再拖,院子里溫馨簡單,不敲鑼打鼓也不吹那炸在頭震徹耳膜的嗩吶。怕了當年那串如哭似泣的哀嚎引領數不盡的白幡,再聽不出半喜慶的意味。 就是這些人,家眷朋友,守在一雙新人身畔,給最好的遲來的祝福。 胤祥掛了個亮眼的黃色燈籠,依然是弘暉的牛笑得瞇了眉眼栩栩如生,并在一旁的是只大紅的溫順羊,喜慶又吉祥。兩只燈籠合成一個挑在新房屋檐下,里面的蠟燭沒見熄滅。 我把弘晚早年給的銀票交回去,由他親手送到兄長手里。弘暉接過始終在笑,未多言語轉遞給沉香只收好。墨晗捧了個的錦盒遞向弘晚,他也不接,抬了下巴無聲示意,兩個兒子便擠到新人中間聲催促,“大伯快收了吧,額娘那個送子觀音可是藏了好久都不給我們碰,據靈得很,特地為您和嬸子求的?!?/br> 弘暉拍拍兩個子的頭笑了聲多謝弟妹,扶著沉香往前推,新娘子的臉霎時紅起來就像身上的喜裙,接了錦盒和荷包一起捧在手上,低了頭又笑。 念兒趴在胤禛膝頭心地用手指摸向永珘的臉,直盯著那雙墨藍色的眼睛,唏了一聲收回手埋在胸前只看得到甩在肩上的兩條細軟發辮,綁著兩根金閃閃的緞帶。她的瑪法一把抱起站在腿旁的外孫放置膝上,兩雙形似的大眼睛互盯著彼此緊靠在胤禛懷里。 紅挽坐在一旁掩著嘴笑直靠到赫身上,我也看著他們笑起來,像是胤禛那樣不再笑得需要發出任何聲音,只用眼睛也能笑到心里。 兒女都還在,只是少了一個不在身旁,這樣的兒孫滿堂像在心里剜了個的缺口,我卻也忍不住覺得快樂。除了弘歷他們的未來我不知道,可是他們都幸福,也許還會長壽。 就像顏玉嫁了蘇長慶,誰能猜到這樣一個府里的丫頭能嫁給曾經風頭盡出的少年御醫,誰會料到他們的女兒能嫁給親王的嫡長子,而那異于世情只有彼此的婚姻也是美滿。 時代在變,始終在變,預料之外??傆行〇|西是心之所向,變或不變都會存在,像是快樂這種簡單的東西,握在手中才知付出多少得到多少,也只有自己才知道是用什么來換。 臨走時熱鬧了一個下午的院終是歸于寂靜,皎潔月光下,只新房門前懸了兩盞相連的燈籠,隨風搖曳照亮一扇門,走進去便是嶄新的人生。 有妻的弘暉,不用再孤單一人守著自己在我們無法時刻關照到的羽翼之外,也不會再像少時那樣忍著不哭卻無聲讓淚滾落眼眶,他早已長大懂得照顧別人甚至是我和胤禛。他的生命里有了更重要的人,今日起與他同守日夜共度晨昏,他等了十七年,不是終結,是另一段開始。 胤禛的掌心上一道金黃,長長的絳穗垂在手邊隨風擺動,我和弘暉不明所以。他親手將它拴在當年康熙賞下的暉字玉牌上,系于弘暉腰間,夜色下竟襯得那件喜袍更加紅艷。 可以拿出來了么?不怕給人看到。